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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不去了
沈济醒来时,身下是一张绵软的榻,呼吸之间还萦绕着一股安定人心的木质熏香。他不愿睁眼,就先缩在安稳的黑暗里。耳边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走近,衣袂轻擦的声音很近了,最终在榻边坐下。他放下警惕,懒得去辨认是谁了。
毕竟睡着前的一瞬,他还在谢聊怀里;再前一刻,是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砸在了脑袋上;再往前,就是在正午去找王肆的路上,被狐狸莫名其妙带到一棵古树下。事情一环扣一环,荒唐得很。
玄妙得像是梦境。猜测是午间那碗豆角稀饭没煮熟,闹出来的幻觉吧。沈济在心里胡乱编了个借口。可他仍旧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在正午时寻人,怎么转眼就又遇上那狐狸,坐上了小船,还和神仙模样的人聊了几句……结果一睁眼,这又到了夜里。
罢了,大概是一开始就着了那妖狐的道。毕竟连食物都能随心幻化,自看到什么都不算稀奇的……幸好,最后还是被谢聊救了出来。还是师尊记挂着自己啊。
沈济心里微微一松,手下意识去摸身侧的人,指尖勾住衣带,想要留住他。
“哎呀,小仙君这是作甚?”
熟悉而轻佻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沈济猛地睁开眼,直直对上一张白发绒耳的面孔。那妖狐正支着腮,眼角带笑,神情惊惶里竟还夹着几分喜悦。
“怎、怎么会是你!”沈济心口一紧,猛地从床榻上弹起。
“嘶——!”剧烈的疼痛攥住他的额头,眼前一阵发黑,他倒吸一口凉气,手掌死死捂着太阳穴,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怎么回事?月华怎么会在这里?自己明明记得是被谢聊抱回去的啊!难道……连谢聊都是幻术?
沈济心口骤然发凉,脑子里嗡的一声,后怕几乎要把他推到崩溃边缘。他咬紧牙关,猛地瞥准窗棂,打算拼死冲出去。
“别急——”
月华几步跨来,三步并作两步,干脆利落地将他双手反剪压制在案几上。桌角冰冷,贴着沈济发烫的脸,他一瞬间呼吸急促,前不能进,后不能退,犹如困兽。
“放我回去!你个妖狐!”他声音嘶哑,几乎要喊破。
月华愣了愣,眼底的戏谑刹那褪尽,神色黯下去。他指尖僵硬,最终还是松了力。
沈济趁机一推,踉踉跄跄几步奔到门口,却在那一刻停下。他眼角余光瞥见对方的身影,心头一阵酸胀。他咬着牙又折回来,伸手拽住月华的衣袖。
“我要回去。”他的声音近乎哀求,眼里蒙雾,“我该怎么回去?”
月华沉默了很久,眼神复杂。他张了张嘴,终于只吐出一句:
“你不是……要找你师兄吗?”
哈哈,找王肆能有逃离这个鬼地方重要吗?说不定王肆本身就是假的!
“什么师兄?!”沈济声调猛地拔高,胸腔翻涌着无法遏制的恐慌,“老子现在就要走——带我走!!”
他也守不住面子了,浑身的力气全都集中在双手,死死揪住月华的领子,想要一个交代。恐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不让它掉下来。
月华被揪得一阵踉跄,眼神瞬间失了锐气,只余满脸的怔然与愧色。狐耳不受控地耷拉下来。
“我……”他张口,组织着话语。
“……我们现在都出不去了哦。”
月华沉声打破了僵局,眼眸垂下,不去看他,“这里的时间和外面不一样,你贸然离去,只会像刚刚那样,再次晕厥过去。”
空气凝固住。沈济的手颤着,终于一点点松开了他的领子。
他心口砰砰直响,寒意走遍全身。
不过……这狐狸知道这么多,他一定也知道怎么出去。
“……那怎么出去,你有法子吧?”沈济盯住他,声音沙哑,眼神里带着一缕锋锐。
月华没答,只是别开脸。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
沈济猛地回头,脊背的寒毛齐刷刷竖起。
昏暗的烛光里,那人一袭青衣,扫帚背在他身后,如同倚着风雪的古木。
老木头淡然的眼神与他对上,平平无奇,却让沈济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你真的不见见他吗?”。
沈济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意:“你……到底是谁?”
那青衣男人叹了口气,神色认真下来,向他一拱手,语气郑重得近乎古板:
“在下姬苍,受天帝之命,守在此处。建木树灵,是也。”
姬苍淡声道:“王肆不肯走,所以……我们用了些强硬的手段。”
话音一落,背后传来一阵“咯吱”木轮声。
那老龙叼着烟杆,从阴影中推来一架轮椅。
轮椅上的人手脚都被结结实实捆着,捆仙索泛着青光,口中也被塞了布条。那人头发凌乱,狼狈至极,眼皮耷拉着,像死了一样。
但即使如此,沈济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王肆!
“你——”他惊得声音发颤。
“别误会,孩子。”老龙神色没有半分动摇,甚至带了几分怜悯,“他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吾迫不得已如此。”
沈济胸口发紧,眼神飘忽,强迫自己别去看王肆那副模样。他壮着胆子,压下心中慌乱,对着那树灵挤出一句:“我……我想出去。”
姬苍并不正面回应。
他抬手,召出一柄与方才相似的扫帚。
“你脑袋可还疼?”
沈济下意识退了一步,眼看那扫帚要往自己额头靠来,本能地双手捂住脑袋。
姬苍却只是轻轻一点,触到他额前。
“别怕。”
他缓声,训斥道:“你不要拯救你素未谋面的家乡吗?怎么忍心,连你师兄都不管?”
“素未谋面的家乡……”沈济愣住。脑海里闪过前些日子,自己带着王肆和褚铭珏偷跑,觉得自己能帮上些什么,正是因为看到了前世家乡的影子。
可……这和王肆又有什么关系?
沈济满脸写着不解,眼神彷徨。
“王肆身上有执念。”
姬苍缓声开口,“执念多了,便会缠身,拖着人往不该去的地方走。若是寻常心魔,也就毁了自己而已,可一旦牵连到建木……就是山河震荡,天地失序。”
他看着沈济,像在看一个尚未开窍的孩子。
“你方才见过了,他拼命要往建木那边去。并非他心中真愿,而是身上的执念拖着他走。你以为他还清醒,其实早就不由自主。燭棠若不绑他,他早爬上树去了。”
老龙点点头,吐出口烟。
轮椅上的人微微动了一下,捆仙索骤然收紧,发出轻微的声响。沈济心口一紧。
姬苍并未急于解释太多,只是抬眼望着殿顶,声音低沉:“执念一旦触到建木,就会引来更多的‘回应’。那不是凡人能承受的东西。”
他目光重新落在沈济脸上,试探他的反应。
“你要走,可以。但走出去,就会像他一样,被执念勾连,昏厥不醒。你自问,能撑得住吗?”
沈济一时语塞,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只能咬着唇,低声问:“……那前辈究竟要我做什么?”
姬苍还未来得及答,屋外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兽吼。下一瞬,门扉轰然碎裂,一只白虎挟着凌厉的妖风扑杀而入,铁爪震地,獠牙森然。
沈济几乎被声势掀翻在地,眼见白光一闪,一柄长剑应声破空而来。剑光流泻如雨,化作万千冰碴子,呼啸着朝姬苍倾轧而去。
“雨——”
沈济听见有人唤,那声音来自门口,是令狐夙见。
同时,月华眼神骤变,猛地拽住沈济的手腕:“走!”
可还没来得及跨出一步,一道熟悉的气息便近在咫尺。谢聊冷着脸,身形一掠,先一步将沈济拎了起来,轻而易举挣脱了月华的阻拦。
沈济心头骤然一颤。担心、兴奋、混乱,一齐涌上来。
他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
这谢聊,是真是假?
转瞬之间,他被谢聊带到了屋外一株高树上。夜风扑面,树叶簌簌,谢聊紧紧搂着他,可他却不安地挣动,惊惶推开,差点要坠下去。
“干什么?”谢聊眼神一冷,伸臂稳住他,语气不容反驳,“我救你,你还想回去不成?”
那一刻,沈济呆怔地抬起眼,看清了谢聊的眉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眼眶酸涩,心口猛地收紧,声音颤抖:“师尊……真的是你?!”
确定眼前之人毫无异状后,他再也压不住情绪,猛地抱住谢聊,像是溺水者终于抓住了浮木。那气息,那气温,都是他日日相伴的。沈济恨不得将整颗心都摁进这一瞬的怀抱。
“啊……”回过神时,他才后知后觉,脸红到耳根,低声结巴:“弟子失仪,师尊勿怪……”
谢聊只是抬手替他顺了顺蓬乱的发丝,神色淡淡,唇角却轻轻弯起,笑意若有若无。
“师尊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沈济怯怯问。
谢聊闻言,沉默片刻,忽然重重叹息。他抬头望着头顶那绵延无尽的树冠,声音低沉:“见你久久未醒来,我们很担心。纪叙温便用他的书卷,送我们进来。”
他抓着沈济衣摆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了些。
“所以这里,是你意识停滞之地。”谢聊的声音陡然冰冷下来,“我说你为何迟迟醒不过来,原来……是被那厮囚困。”
沈济慌乱的安慰他:“没事的师尊,我没有受伤。”
谢聊抬眼看了他一瞬,没说什么,只是唤来白虎山君,低声叮嘱:“护着他。”
回头,他又看了眼沈济
“山君陪着你,我去看看夙见。这次绝对、绝对不能再乱跑!”
话音刚落,谢聊凌身而起,往战圈奔去。
令狐夙见与姬苍已然对峙开打。
“你们把我徒弟怎么了!”夙见一剑劈下,寒光如瀑,冰墙轰然封住老龙燭棠的去路。
燭棠推着轮椅上的王肆,龙息翻涌,试图闯关。王肆浑身被结结实实绑着,头垂着,看不清神色。
姬苍却只是立在冰锋乱舞中,身周青藤蔓延,轻轻一拨,便卸下剑雨的势头。他声音很平静:
“你和他根本不是普通的师徒关系吧。”
令狐夙见停手,眉头狠狠一皱。
姬苍缓缓道:“你明知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却执意护着他。你这般宝贝他,护得再紧,还不如一开始就告诉他真相!”
地下再次传来轰隆的闷响。枝叶沙沙抖动,像有巨兽在蛰伏。
“因他擅自攀上建木,引得根系受惊,建木不得不闭合自守。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这事可不小。”
令狐夙见面沉如水,紧抿着唇,不予回应。
就在此时,一道白影从半空掠来。谢聊落在空中,袖袍翻飞。
“夙见!你怎么样!”
令狐夙见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冷冷盯着姬苍。
姬苍却忽地指向半空,脸上第一次露出几分怒意:“你!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也没把那小子如何!偏偏你那只老虎啪嗒一下,给我屋子踩得稀烂!”
谢聊的视角转向了那些惨不忍睹的屋子。
那人平复心情,继续慢悠悠续道:“这倒没什么。只可惜你那小子,明明怀着救世的心肠,却连身边同僚都弃之不顾。啧……呵。”他低声冷笑,语气渐冷,看向被绑住的王肆。“那孩子执念丛生啊。你明明在这里,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不救我?”
说到这里,他忽而转过头,骂骂咧咧地喃喃几句旁人听不懂的言语,拂袖消失了。
燭棠身形一转,正想悄声溜走,却被令狐夙见一剑拦下。他面色一沉,径直夺过轮椅,低头察看王肆的伤势。其实并无大碍,不过是方才挣扎时被捆仙绳勒出了些许红痕。
燭棠若无其事,慢条斯理地捡起烟斗,深吸一口,偏偏吐在令狐夙见面前,半笑不笑道:“别急。既然你们能想法子闯进来,自然也能想法子把他弄出去。”
谢聊不耐烦地咂了咂嘴,在半空稳住身形,凝出屏障,将燭棠逼退。他捏了捏眉心,神色微蹙:“夙见……我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令狐夙见摇头,解开王肆身上的捆缚,扯下那条早已被血浸透的布,神色愈发沉重:“等叙温吧。阿肆的意识……根本不在这里。”
说罢,他将怀中人抱得更紧,眼底隐隐透出愧色。
仿佛回应一般,纪叙温带着沈济和山君悄然步入屏障。
山君再次隐身,沈济迫不及待地跑到谢聊身边。
他环顾四周,微微摇首:“看来都在等我。小沈已说了许多,你们行动倒还自如,只是这两个孩子……确实棘手。”
谢聊将方才的经过一五一十述与纪叙温。沈济听着,却猛然生出一种错觉:屋内屋外的人,全都像一股洪流,不约而同地涌向王肆,势要将他拿下,连自己似乎也难以脱身。
太可怕了,王肆究竟是触犯了什么天条。
纪叙温眉心一凝,低声自语:“三道执念……如同三缕怨魂死死缠着他,要他走向绝路吗?”
众人各执己见,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令狐夙见面色僵硬,不肯全然应下,却也无法否认。眼下,唯一能行的,便是再试一次书卷。
那是一件能穿透意识、搜寻迷失魂魄的法器。与之相链接,便可寻回遗失的魂与魄。代价虽大,往往要以灵力、修为偿付,但若只是拉回迷路的意识,尚在可控之中。
纪叙温取出书卷,在几人身上结下印诀,使神识不再外散,而如探针般往内探沉。顷刻间,眼前景象模糊晕散,仿佛墨迹化入清水。
下一瞬,沈济“踏”在了实地。
四周静止又扭曲,时间似在呼吸,一伸一缩,忽快忽慢。他欲要挪步,却觉全身被无形之力拘住,只能目视前方。远处黑影晃动,轮廓既熟悉又陌生,像是有人正默默承受着无法言说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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