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雍正九年五月初的畅春园，仲夏的溽热已悄然弥漫。虽无蝉鸣聒噪，但举哀的悲声如同沉滞的暑气，闷闷地压在琉璃瓦上，压在每一个身着厚重孝服的人心头。

　　执事堂前那片绿荫匝地的庭院里，青砖墁地，几株古槐枝叶繁茂，投下浓密的荫翳，勉强隔开正午渐盛的暑气。风是热的，裹挟着草木蒸腾的气息，吹拂着檐角低垂的素幡。

　　所有负责皇后大丧庶务的执事太监、内务府派遣的大小管事、各王府抽调的帮办头目，依品阶高低，肃然垂手，分列庭中。厚重的孝服下，不少人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却无人敢抬手擦拭。庭院里一片死寂，唯有远处灵殿隐约的哀泣与槐叶在热风中簌簌作响。

　　廊檐下，设着一张紫檀木方桌，两把圈椅。高瑞宁端坐于左首圈椅之中，她身形端凝，背脊挺直如尺。一身素净的米色氅衣，衬得容颜愈发沉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乌黑如墨，仅由几只素银小簪子固定，再无半点珠翠。唯鬓边簪着一朵由杭绸精心捻制、花瓣饱满挺立的白山茶。

　　她没有立刻开口。执起手边一盏温凉的清心菊花茶，指尖拂过细腻的瓷盏边缘，姿态从容。眼眸缓缓扫过庭中垂首肃立的众人，目光所及，拂过闷热的空气，令众人心头一凛，将头颅垂得更低，连呼吸都屏得更细。庭院里，热风穿过，槐叶沙沙，更衬得此间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
　　轻击
　　茶盏轻放于桌面，发出极轻微的磕碰声。她清越的声音随之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凝滞的暑气，如同玉磬：

　　“诸位皆知，我等今日齐聚，所为何事。先皇后仁德泽被，今返瑶池，举国同悲。”

　　“畅春园内，一草一木，一烛一香，皆系天家哀荣，关乎国体尊严。此间庶务，千头万绪，看似微末，实为根本。根基若朽，大厦将倾；规矩若弛，体统何存？我等奉旨协理，上承天恩，下系重托，一丝一毫，皆不敢轻忽。”

　　“畅春园乃圣祖仁皇帝钦定静养之所，草木含情，殿宇有灵。先皇后在此，圣心眷顾，恩泽犹在。”

　　“然，这几日园中损耗之巨，令人忧心。库房签出素绢二十匣，供诸福晋贵人簪鬓寄哀，何以分派至各院，竟十不存三？是暑气蒸腾，人心亦随之浮躁，竟视国丧物用如儿戏？”

　　她的指尖在微凉的紫檀桌面上轻轻一点，目光投向负责采买核验的管事方向。

　　“上等细白葛布，入库之时，白纸黑字，六十匹整，签押画押，铁证如山。可如今点验，库中案上，竟凑不足四十匹之数！莫非被这仲夏的烈日晒化了去？”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几近叹息的疑惑，却让阶下几个经手押运初验的太监在厚重的孝服里瑟瑟发抖。

　　“灵前长明灯油，按例当提前三日备足，日清日结。可就在昨夜子时，西配殿油罐里，竟然干干净净，光洁如新！此等疏忽，是领用的被暑热熏昏了头，忘了时辰？还是掌管的失了警醒，昏聩至此？抑或，是有人觉得，这灯火明灭，横竖也照不穿这暑夜的闷热，照不亮自己的脑袋？”

　　那钱管事早已面如金纸，在这无形的威压与周遭闷热的双重煎熬下，终于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青砖地上，身体抖若筛糠，额头死死抵地，汗水混着尘土，狼狈不堪，只余绝望的呜咽。

　　高瑞宁的目光在他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淡漠地移开。她并未直接下令，而是对侍立一旁、同样汗湿衣襟却强自镇定的执事堂领事太监张保道。

　　“张保，此人玩忽职守，险致灵前失仪，其罪难容。将其带下，暂拘于值房，将其所掌账目、签押底册，即刻封存，详加核查。待午后禀明贵妃娘娘后，再按宫规，从严议处。”

　　“嗻！”张保躬身领命。立刻有两名健壮太监上前，将那瘫软如泥的钱管事架起拖了出去。

　　高瑞宁重新执起那盏微凉的菊花茶，浅浅啜了一口，润了润喉。目光重新扫过庭中噤若寒蝉、汗流浃背的众人，声音恢复了沉静，却更具威压：“往日积弊，或因循旧例，或心存侥幸，或因这暑热令人昏聩。今日之前，可暂不深究。”

　　“然，自此刻起，畅春园内，执丧仪之务者，唯‘规矩’二字为大！此乃铁律，纵是酷暑难当，亦不容半分轻慢懈怠！”

　　“一应物品签领，立三册！库房存根、执事堂总录、领用处副册，三面对验，缺一不可！经手画押，责任到人！入库出库，数目、成色、时辰，毫厘不得有差！入库须初验、复验，出库须核准、签押。各处所需物料，无论巨细，务必提前一日，由主事之人亲自至执事堂申领，逾时不候。敢有模糊推诿，以次充好、虚报瞒报、中饱私囊者.......宫规煌煌，自有明断！届时，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另外，现正值仲夏时节，暑热难当。各执事处当备足解暑汤药，轮值之人需及时更替。莫因暑气误了心神，坏了规矩！”

　　最后一句，声音不高，却令庭中众人心头凛然。

　　训诫已毕，威仪已立。高瑞宁不再多言。她对张保微微颔首。

　　张保会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立刻捧上一本崭新的《畅春园国丧庶务签领总录》册页，置于案上，笔墨齐备。

　　高瑞宁并未亲自动笔。她端坐椅上，身姿在暑热中依旧纹丝不乱。目光沉静地示意张保：“照新立规矩，将庄亲王福晋院申领的十匹素白细葛，登记入册。经手人、核验人，务必清晰。”

　　“嗻！”张保躬身应道，神情肃穆。他亲自研墨，动作一丝不苟，汗水滴落砚台旁也恍若未觉。墨成，他取过一支紫毫笔，饱蘸浓墨，在册页首页空白处，落笔记录：

　　“雍正九年五月初三日，午时初刻。
　　庄亲王福晋院，领用：素白细葛十匹整（上品，验讫无误）。
　　经手人：管事李顺（亲笔签押）。
　　核验人：执事堂领事太监张保（代签）。”

　　写罢，张保双手捧册，躬身呈至高瑞宁面前。高瑞宁目光沉静地扫过那清晰工整、墨迹未干的字迹，微微颔首，以示认可。

　　“照此格式，所有签领，即刻重新登记造册。字迹务求工整，数目务求清晰，经手、核验，缺一不可。”高瑞宁的声音不高，却在闷热的庭院中字字清晰，带着定鼎乾坤的分量，“张保，你在此监看。本福晋就在此间，”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庭中汗流浃背却不敢稍动的众人，最后落回张保身上，“我到要看看你们，如何在这仲夏酷暑之中，将这规矩，一丝不苟，落到实处。”

　　“奴才谨遵侧福晋钧命！”张保深深躬身，声音洪亮而恭谨，汗水顺着脸颊流下。

　　整个庭院，再无杂音。只有笔尖划过册页的沙沙声，槐叶在热风中的簌簌声，以及远处灵殿缥缈的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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