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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公钓鱼
沈期呢,负责看家。
他一个伤员,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把真是损到老腰了,还是甭瞎蹦跶了。
沈期靠在溪边粗壮的柳树上,手里拽着长长、长长的柳枝。
柳叶细长,颜色碧玉,珊珊可爱。他瞧着无聊,随手编了个花环,觉得不是什么拿得出的东西又手指灵活地把环拆了,稍有用力扯下几片叶子。沈期没忍住“嘶”了一声。溪中清浅,水养的红鲤、金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和几条鲤鱼对视半晌,那鱼一个摆尾没把他放在眼里,扭头游走了。
游鱼自在灵活,沈期“啧”了一声,拿着那秃了几片细叶的长柳枝伸进水里。他蹲下身,踩在灰白的石块上,手里那根长长的柳枝漾起一阵波纹。清溪映着天顶湛湛青空,悠悠白云,和他一张略带兴奋的脸。他烟色的袍角不受控制地往下垂,扯上水,沾湿了衣裳。他不大在意,把长袍往上一撩,继续转着枝儿搅那静静碧水。
沈期几分新奇几分期待地看着那几条鱼戏柳枝,虽是无聊了些,却有些用树枝钓鱼的趣味。
不知道千年前,姜太公有没有这样试过。
蹲得久了腿有些麻,沈期稍微挪了下脚,差点一个后仰摔过去,慌忙稳住身形。这石块凹凸不平,摔一跤应该蛮疼的。他现在这“弱柳扶风”的身子靠汤药吊着一口气的人,还是省省心,少折腾吧。
悻悻扶着膝盖直起了身,那柳条和湿湿答答滴着水,染深了浅灰的石块。沈期低头看了一眼,想着“落花成泥”,又把柳条工工整整地放回本来的柳树下。如此一来那姜太公也觊觎的钓线就这么在泥士里“寿终正寝”了。
终南山真的挺无聊的。
归鱼羡不在,他连逗鱼的心思都没有。
他从石台往坡上走,踩塌一片青青草地。一抬眼,见到朱柿、窃蓝色彩相交的诃子裙,而后是柘黄与栀子色夹缬的长长的披帛。
归鱼羡的眉头挑得高高的:“师父啊……干嘛呢?”她抱着臂笑盈盈。
沈期余光往身后的小溪一瞟,坦然得不行:“钓鱼呢。”
“您老人家还真是。”她哼笑一声,揶揄,“闲情逸志啊。”话里话外,阴阳怪气。
沈期干笑:“我就是有点儿……无聊。”而后他又欣喜道:“怎么从长安城里回来了。”
归鱼羡朝他伸手,臂上一个用力,撑着他往坡上走:“忙完了不就回来了。”
把沈期拉上来后终究是不放心,她絮絮叨叨像个小老太太:“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浣青溪边的石板上许多……”归鱼羡顿了顿,换用老人家专门恐吓小孩子的语气说:“从前有个小姑娘就在这岸边玩,突然就被水鬼拖下去了,找都找不到。”
沈期:“……”他是受了伤,不是没脑子。
“石板上有青苔,人家是滑下去的。”他忍不住。
“嗯?你知道啊!那你还在这儿钓鱼,万一滑下去了我上哪捞去。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沈期辩解:“归鱼羡,你师父只是受了伤,没残没废,有武功傍身的人,也不至于让你捞不着。”
他一说这个,归鱼羡就瘪了嘴:“你这伤要是晚点儿治不就真……”
沈期闲聊天似的没心没肺地说:“总之回了终南,再不济也是青山埋忠骨,何须马革裏尸还。”
归鱼羡不接话。
这种玩笑不吉利,多轻松诙谐的语调都不合适:“沈约回。”归鱼羡的声音闷闷的,“你不要让师伯不放心。”
从南诏回来的每一天都让她害怕,她忍不住去想沈期满身带血的样子。风平浪静是最好的,一切都不要担心是最好的。
杨国忠有杨国忠的死法,他是右相,也是京城朝堂的眼中钉。什么高力士、安禄山……因着贵妃一人而“杨”家飞黄腾达,他再有手段也该被虎视眈眈着。而他们呢,窝居终南,无兵马将相,远离皇城,鞭长莫及要用什么去抗衡?他们的力量太小了,一腔孤勇换来粉身碎骨。
沈期避而不谈,转移话题道:“等到了秋天就可以吃柿子了。”
归鱼羡也默契地揭过这一章,回他说:“今年秋天的一定要更大一点,更甜一点。”
“要是长势喜人我们就带到长安城里去卖。”“哇,那可以赚不少钱吧。”“卖不了几个钱的。”
“几枚铜钱能换得了了长安的什么好酒,尤其是兰桂芳,买得吗?”
沈期轻轻敲了一下归鱼羡的额头,抬手一个粟子:“别什么都跟你师伯学。”
归鱼羡腾出一只手揉揉自己的额,嚷嚷:“真的疼死了……不跟师伯学喝酒,也不给跟帅伯学舞剑,那我跟您学钓鱼。”
沈期被她逗得笑:“别装,我都没用力。我那哪儿是钓鱼,只能算是……”沈期低头一笑,措辞似的,“借着钓鱼的名义,打发时间等你回来。”
归鱼羡昂着头,回:“哦……”调子拉的老长。
她一下子笑眼盈盈地凑近沈期,眼睛里的得意和窃喜偷偷溜出来:“沈约回,离了我你可怎么办呀?”
沈期一边走一边笑,耳尖红红:“可不是,我这徒弟剑骨卓绝,刚正朴直,气质出众,能说会道,琴棋书画茶样样……除了琴棋都精通。”
“等下,为什么不说相貌?”归鱼羡问得认真。
沈期停滞:“……”
四月相对里,他哑然失笑:“自然是天姿绝色,倾世佳人。”
“好了。”绝色佳人红着脸打断他,“这些我都有深刻了解,不用再说了。”
沈期挑眉:“这还没夸完呢。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归鱼羡又羞又恼:“别夸了……”
“我有个这么好一徒弟,说出来炫耀炫耀。”他低头,语气散漫又蛊人:“怎么?嫉妒啊?”
归鱼羡面上笑眯眯:“并没有。”
两个人幼稚又好笑。
归鱼羡绝不吃亏的性子,悠悠然堵回去:“不嫉妒啊。你不知道我也有个师父,谢家宝树,品行高洁、容貌昳丽、皎皎出人、赫赫战功、博学广才,担得上一句聪明通朗,高雅密博。”
沈期抱臂,神情认真地听着她夸,末了,还搭上一句:“就没了?”
谁家师父这么气人啊,简直一天想打几顿。
“嘁。”
沈期学她:“嘁。”
“为老不尊。”
“你说这话可就不尊师重道了。”
归鱼羡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沈期投降:“行,我不说了。”他哪敢招惹归鱼羡。
只是归鱼羡这幅鲜活生动样子瞧着实在好欺负,何况她还禁不住逗。
归鱼羡内心磨刀霍霍,面上笑容可掬:“师父,我师伯亲自给你寻了个药方,特地叮嘱我给你好好熬,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该去喝药了。”她把“亲自”、“特地”、“苦口”咬字加重,看好戏的样子掩不住。
那满锅黑的、棕的、红的、枯黄的汤汤水水,想想都不寒而栗。归鱼羡倒是唯恐天下不乱,他要喝完一锅。
归鱼羡很严肃:“伤筋动骨一百天,良药苦口利于病,讳病忌医不可取,一锅都是你的,慢慢喝,不急。”
沈期:“……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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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三载,秋。
秋色惨淡,烟霏云敛;秋容清明,天高日晶;秋气栗冽,砭人肌骨;秋意萧寒,山川寂寥;秋声凄切,呼声愤发。天之于物,春生秋实。草木无情,有时更风零。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
长安如此,终南盛极。
安庆绪说来终南山,是要后悔的。这里的山谷高深,或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沈期一边被养伤的药苦得舌头发麻,一边“哈哈哈”地敷衍他:“啊对对对,终南山的风景确实好。”
安庆绪这次来之前,专门递了拜帖说明来意。他眼见着沈期的身子一点点恢复,那点愧疚也一点点抚平。时至今日他来终南山都带了些谦卑恭敬,终南山给他童年依稀的回忆逝于草木飘零间。
像是给长辈报平安似的,他同沈期说:“沈约回,我要出征了。”
沈期问:“哪儿出事儿了?”
安庆绪含蓄笑笑,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就是边疆那点事儿,半年就回来。”
他也像沈期一样反问:“我的骑射,你还不放心?”
出门打仗又不是赏景踏青,沈期当然不放心。欲言又止,他拍拍安庆绪的肩说:“凯旋。”
安庆结随意地点下头,又语气随意地问:“归鱼羡她人呢?”
沈期:“书斋,练字。”
安庆绪扬眉:“她的字还要练?谪仙人都夸过她的笔力。”
“她想练,随她,她高兴就成。”
安庆绪搭在旁边木架的手指微扣,他问:“那我能不能……”转念一想,“那我走了。”
沈期默了默转身往台阶上走。他今日宽袖青袍,身量颀长,提着袍衫抬阶而上。安庆绪以为沈期不想理他,神色黯淡。
沈期站在高阶上叫住他:“你等会儿。”于是安庆绪又愣愣停住。
沈期往书斋方向走,安庆绪怔然。他快走几步跟上去,被沈期拦住:“等着啊。”
“我去看一眼归鱼羡。”
“不给看。”沈期“啪”一下给扇门关上。门外人吓了一跳,屋内人练字的手都一抖。
沈期送给安庆绪一幅画。画里有终南阴岭,积雪浮云。画上题诗:三千裘马赴苍野,江寒戎衣不沾尘。
安庆绪收了画,看了两眼,画得真好。
“哪儿好?”
安庆绪不会鉴画,沈期又硬要问。安庆绪索性咬牙,硬着头皮回他:“墨好,纸好,颜料好。”
沈期哭笑不得。压着几分酸,他道:“归鱼羡送你的。说你恰好出征,也算应了景。”应景的是那句诗,那画上的终南山太静太寂,草木飘零,秋容清明,秋意萧寒,不合心境。
可安庆绪却低眉噙笑看了好久。他郑重把画收起,说:“好。”
临走前,他小心斟的语句:“南诏那边又打起来了,是左武卫大将军何履光领的兵。我想让你放心些,别想那么多。何将军收复了好些失地。”他又说,“我去边境打契丹和奚,那些俘虏都会被选去云南。唐军损失其实不大,你别被传闻骗了。”
沈期摆手,笑:“我也没那个能力力挽狂澜了。朝堂的事儿,有李将军和你在,我不插手,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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