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债

　　这时，徐庭岸像是近视的人突然带上眼镜，久违地看清眼前人，才发现原来游舟的皮肤已经黯淡，不像以前那样润泽，宛如一枚古旧珍珠失去往日光彩。

　　而他的眼睛，竟然也不再迸发出铮铮的眸光，朦胧甚至混浊，像是宣纸上一滴晕开的墨。

　　徐庭岸在床边坐下，隔着被子握住游舟骨骼感极强的膝盖，“不是要重新开始了吗。”

　　“没必要。”
　　游舟没有犹疑。

　　徐庭岸没敢看游舟的脸，只是盯着手下的突起，反复摩挲，像是硬给自己找点事做。

　　“你想要什么，钱，权，地位，我都给你。我的人，我的心，也都是你的。只要你来取，都可以带走。”

　　他买了不少动产和不动产，珠宝首饰，房子轿车，一应俱全，只是游舟说话太刺人，叫他找不到心情愉悦的时候把东西送出去。

　　游舟淡淡道：“我要那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徐庭岸瞳孔一缩。

　　“我爬你的床，是因为赵洪涛，治你的病，是为了合同上约定的钱，而这一切又都是为了接我妈回家。”
　　游舟唇色苍白，说的话很直白，“如果你是因为这些对我产生短暂的不舍，真的没必要。”

　　一段感情越是受挫，越是浓烈，恨不得与所有不看好的人为敌，然而等一切安定下来，回到平淡的生活，该失望的失望，该厌烦的厌烦，和天底下的怨偶没两样。

　　从游舟口中听见如此坦率又伤人的话，徐庭岸赫然抬头。
　　“你的意思是，你主动引诱了我，现在又要抛下我，是吗？”

　　他不肯相信，执着笃定：“你就是在报复我，因为我没有帮你，你就要离开我，否则你怎么会想死？以前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你都熬过来了。”

　　“你错了。”
　　游舟轻轻摇头，“在赵家被打的时候我就想过死，他们把我绑在十字架上将我的书堆在脚底下点火时我想过死，在国外被房东赶出去临时租不到房子睡在铺子边上我想过死，为了钱和那些有钱人玩漂移游戏也想过死，我没死，原因你知道，我不想再提。”

　　“但现在，我之前也说过，你亲手把绳裁断，现在我自由了。”

　　徐庭岸心头一震。
　　羞愧，心疼，不甘，如同不会做饭的人将各种佐料一起加入餐盘，齐齐涌上心头。

　　这不是游舟第一次寻死，半年前在小青山脚的海边，半个月前在南迦的荒滩，他陷进水里，都是在求死。
　　只不过，徐庭岸忽地发现，他总是忘记，好像有什么东西强迫他忘记一样，就像游舟始终觉得徐庭岸对他只是短暂的感情。

　　所有的所有都在阻止他们相爱，有一股酸感冲上头，徐庭岸声音很低：“以后不会了。”

　　游舟不说话，病房沉寂下来，冷漠得令人失望。
　　徐庭岸沉气，将那感觉压下去，斩钉截铁：“以后我去哪你去哪，别想离开我身边半步。”

　　游舟眼皮很薄，轻轻张合，“我大学有个同学，他跟父母关系不好，在国外没跟家里通过一次电话，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他在国内的时候压力太大，想要自杀，结果跳楼没成功，被劝回来，刚下去他妈就扇了他一耳光说你怎么敢死。”

　　说完，他轻笑着看向徐庭岸，“你多残忍，让一个想死的人活着，何必强求？”

　　不强求也已经强求了，他没有回头路，徐庭岸夹枪带棒：
　　“你难道不可恶？每次都用这种下流手段玩弄我的感情，故意招惹我，又抽身离去。你平时对那些丫头片子多好，怎么跑的时候没念着她们。明知道我脾气不好，就不怕我报复那些吃里爬外的？”

　　游舟认下徐庭岸的控诉，他确实对不起很多人。

　　如果他像穷凶极恶之人一样恶得坦然，又或者像高尚纯洁的人一样善得彻底，他也不会走到自杀这一步。

　　一直以来他是受害者，可以站在山巅俯视赵家那一群人面兽心的畜生，他心安理得地记恨，暗地里诅咒，不动声色地幸灾乐祸，那是出于报复。然而这一切在他告诉赵洪涛珀屿地点时彻底颠倒，他与赵洪涛同流合污，成为他们的同谋，亲手给自己一身素白孝衣泼上脏水。

　　他过往的善意，都成了虚与委蛇，惺惺作态，罪名一重重，叠成巍峨山峦，压得他无法动弹。

　　反而是徐庭岸，比他更有道德。
　　游舟说：“你报复了吗？我知道你不会。”

　　徐庭岸缄默两秒，移开视线，自嘲：“所以要说心狠，我还是不如你。”

　　他十二岁出国，并没有接受老一套的绅士教育，他所受到的教育告诉他要把一切掌控在手里，为了上面的钱权，不断攀附，像一个流亡之徒寻求生存那样毫无底线。
　　这一切在遇见游舟之后的某一天，悄然变了。

　　“你一走了之，你解脱了，那我呢？”
　　徐庭岸显现出颓然。

　　又绕回来了。
　　游舟闭上眼睛，没有再接话。

　　他神色恹恹，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这种情况从半年前就开始。
　　失眠导致他打不起精神，除了偶然的几次晕厥，他最多只能入睡一两个小时，经常整晚整晚的睡不着。

　　该睡的时候睡不着，以至于该醒的时候也不完全清醒。

　　vip病房修得不比一般酒店套房差，游舟手腕和手掌上的伤需要定时上药，徐庭岸便也在病房里住下来。

　　他办公时，游舟就安安静静坐在床上。
　　等到十二点过，徐庭岸看时间该睡了，拿漱口杯接满水，牙刷挤上牙膏，帮游舟漱口，游舟有些不愿意，想要自己用左手，被徐庭岸拒绝。漱完口又用湿毛巾给他仔仔细细擦了脸。

　　病房的卫生间有个小窗，本来是方便看护查看病人的情况，徐庭岸冲洗的时候把窗打开，正好能从里面看见床上的游舟。

　　他刚洗完澡时身上还一股热气，站在窗边晾了会儿才上床。

　　游舟背对他侧睡，将被子支起小小的窝，等徐庭岸翻身侧躺，被子陡然升高，两个人中间形成一个空鼓。

　　风往里面灌，不压好的话游舟肯定会着凉，徐庭岸下意识想要抱住游舟，但又兀地想起游舟的话，最后只是掖了下被子。

　　躺了半个多小时，徐庭岸仍然没能睡着，他总有种一旦自己睡着游舟就飞走了，或者白天得到的消息里刚回到珈州、心怀不轨的徐白轩闯进来挟持游舟的不安。

　　徐庭岸睡不着，游舟也清醒着。

　　他自杀其实并不全因为游婳，准确说游婳的死亡只是一根火线。
　　但今天和徐庭岸的谈话又叫他想起游婳。

　　他这一生有两个母亲，一个在小青山，清瘦如枯骨，音容逐渐模糊，一个在身边，目不转睛，失望地看着他。
　　游婳所做令游舟离开小青山的事情，游舟早已经不怨她，但他自己的选择和长达十九年的无力，让他没办法坦然面对自己，他无时无地不感受到一股包含着浓烈失望的目光，上下打量，用眼神质问他。

　　那眼神仿佛一座水牢，剥夺他周身空气，扼住喉咙般的窒息令他眼球充血，游舟下意识抠着右手的纱布，痛感向全身传去，才得到短暂的解脱。

　　一只宽厚温热的手握住了他，将他作乱的左手带离。

　　游舟好似从悬崖上坠落，一瞬间砸到地面，滚烫的血从眼角溢出来，湿了眼眶。
　　他翻身面对徐庭岸，“徐庭岸。”

　　“嗯，我在。”

　　“……等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撒在海里吧。”
　　游舟低声絮絮。

　　徐庭岸骤然握紧了游舟左手，冷硬道：“你要是死了，我找到你的尸体，冷冻起来，每天晚上奸尸，你别想过一天安生日子。”

　　游舟淡淡一笑，唇角弧度极小，显得他的笑容都格外虚弱，似有似无。

　　徐庭岸正要仔细看是不是夜太黑让他产生了错觉，又听游舟说：
　　“等你百年，可不可以也海葬？”

　　登时，徐庭岸胸腔鼓震起来，跟有一台鼓风机在里面呼呼吹一样。

　　然而下一秒，游舟又收回他的话，“还是算了，对别人不公平。”

　　一瓢冷水泼下来，徐庭岸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他险些喘不了气，但当即明白游舟说这话的原因，紧紧抱着游舟：“没有别人，哪有别人？”

　　“骗子。”
　　游舟被他捂在胸口，吐出两个字。

　　徐庭岸立刻托着游舟的后脑勺，抬起他的头，那双黯淡的黑眸被某种情愫洗过后短暂地熠熠。

　　他语气更坚定，“没有别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别人，我说到做到。”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别人？
　　游舟心里呢喃。

　　借着黑暗，一滴泪快速淌过。
　　他的世界好像颠倒过来，一次次山崩海啸摧毁他艰难搭建起来的港岸，漂泊孤舟的栖居之所毁于一旦。

　　打夹板的右手在被窝里动了动，摸着徐庭岸的胃部按下。
　　他问：“这里还疼吗？”

　　“不疼，早就不疼了。”

　　游舟却说：“可是我感受到了。”

　　徐庭岸心头一热，呼吸急促，从始至终他都被告诫要坚韧不屈，而他也的确做到，父母坠亡被老爷子暗示不要声张时他没有吵闹，信任的副手被徐白轩买通撬走他的得力下属时他按下不表，床边人冷漠以待言语相刺的时候他也不敢脆弱。
　　他多想把心挖出来给游舟看看，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也会难过也会委屈。

　　而现在他心心念念的人关心他疼不疼，说他感受到他的痛苦。

　　好像只要有这句话，以前多少委屈多少不被理解都能抛之脑后。
　　他想，游舟是很坏，但是没关系，所有人都对他不好，他有点坏才合情合理。

　　徐庭岸把游舟的右手放在自己侧脸上，唇角吻了吻充满着药水气味的纱布，“好好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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