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柳芳菲行

　　贺羽默然盯着面前的笑容，不再在意薛宁言语中的虚实，看见她眼中隐隐显露出的戒备与疏离，心下了然，俄而淡然道：“你若信我，我自然就信你。”

　　看来他的目的达到了。

　　见对方说出了自己想听的话，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贺羽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就多谢贺公子信任。”薛宁边说边垂首致意。

　　贺羽不欲再在此事上多谈，于是将话题转向了杨家：“你说你此次去杨宅是为了让春红与陈管家坦白，可若他们不愿坦白，你就不怕他们会对你动手？”

　　薛宁闻言抬头，沉思片刻后说道：“春红不会这样做。”

　　“这只是你自己的看法罢了。若他们之间真有私情，而你知道这个秘密，对他们来说，你就是威胁，他们是不可能轻易放过你的。”

　　薛宁抿紧嘴唇没有说话，明白自己原来的计划是有些鲁莽了。

　　贺羽见状语调平缓道：“薛姑娘，万事需以自己的安危为先。你不必担心春红和陈管家会遭遇不公的刑罚，若他们没有妨碍安镇司，自然不会受到处罚，若他们有意阻碍安镇司，那就应该明白这样做的后果。”

　　“我明白。”薛宁点头应道。

　　“既然如此，你就不应该瞒着我。若他们的私情当真与安镇司调查的事情有关，你擅自去找他们，小心惹祸上身。”贺羽表情和缓，说话不疾不徐，“我早已知他们对安镇司皆有所隐瞒，所以你只需将你所知道的告诉我，我自会处理。”

　　薛宁听罢暗暗叹息，而后从衣襟内袋中缓缓拿出了先前发现的字条，倾身递给贺羽，待对方接过，便连忙回到原位，解释道：“这是我今日补衣时在春红衣衫中发现的。”

　　贺羽看过字条，将其收入袖中，并未对此有任何评说，只是展眉看向薛宁，平和道：“多谢，若薛姑娘还有秘情告知，请。”

　　薛宁将双手交叠放于腿上，准备将面具人的事情相告，猛然想到左手的污秽，便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挪开。

　　不料她的动作吸引了贺羽的注意，见他将视线移向自己虚握的左手，她立即开口道：“贺公子，我的确还有另一个发现，与我们昨晚在杨宅遇见的面具人有关。不知贺公子是否还记得，昨晚的面具人有一把短刀？”

　　贺羽当即微微点头回道：“记得，那把短刀似乎对他很重要，即便可能被围攻，他也要取到刀再逃离杨宅。”

　　薛宁闻言想起了昨晚两人的酣战，随即明白了那枚与她擦身而过的飞镖，是面具人为了摆脱贺羽而使的计谋。若贺羽选择救她，他就可以脱身，若贺羽对飞镖视而不见，他也没有任何损失，不过是继续与贺羽缠斗，唯一不同的是，她会受伤。

　　思及此，薛宁心情复杂，既感谢贺羽救了她，又沮丧于自己的弱小，面对危险却无力自救让她顿感挫败。若她会武，便能自己躲过身后的暗器，无需他人帮忙。

　　“所以你的新发现是？”贺羽见她迟迟不说话，便温声问道。

　　薛宁回过神，暂且将心中的杂念抛开，眼神清明道：“前日，我与一高身大汉相撞，看见了他掉落的短刀，与昨晚面具人的刀十分相像，刀柄上皆有两道划痕，划痕的形状粗细一模一样。并且，他们二人的身形也是极为相似，又高又壮，我猜测他们可能是同一个人。虽不知面具人的相貌，但我看见了前日那个高身大汉的脸，方额广颐，额间一道半寸长的疤痕。”她将自己所知的尽数相告。

　　贺羽安静地听她说完，并未立即开口回应，而是将手伸向袖中，缓缓取出了一张被折得方正的纸，递给了她。

　　薛宁接过泛黄的纸，见纸张各处已有残缺，似有些年头了，便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发现是一张通缉令，上附画像，与她前日遇见的壮汉有七八分像，随即将视线移向文字部分，赫然发现其上写着杨易二字。

　　她心下讶然，眼睛也睁大了几分，随即镇定下来，将通缉令折好递还给贺羽，简短道：“很像。”并无多话。

　　她心中隐隐感觉此事不宜过问，这是安镇司的事，她是不能知道的，也不打算知道，只想做好自己的本分，却不料贺羽主动向她说起了杨易。

　　“杨老爷有两个儿子，在续弦之前，便与原配杨李氏育有一子，名为杨易。杨易十四岁时生母因病亡故，二十六岁时突发急病，前往原州老家养病。六年前，三十岁的杨易回到临安，犯下命案，最后投水自尽。这张文书便是他六年前犯下命案时，官府发出的通缉令。”贺羽看着边角破碎的纸，面无表情地说道，说罢便将其放回了袖中。

　　他整了整衣袖，抬头见薛宁眼神疑惑，却双唇紧闭，便开口接着说：“我已看过杨易杀人案的卷宗。六年前，他是带着一个女子一起回的临安，两人来到京城后不久，这女子不幸被一醉汉玷污，之后被人发现淹死在了明华池。此事发生后的第二日，杨易就在郊外找到了那醉汉，并杀了那醉汉全家，未留一个活口，最后放了一把火，将醉汉一家人住的茅屋烧了个精光。”

　　说到此处，贺羽停了下来，见薛宁双眉紧皱，倚靠在车窗边，已不复先前的抬头挺胸，便问道：“薛姑娘，你可是有何不适？”

　　“无碍，公子不必担心。”薛宁缓缓摇头，再次坐直身形。

　　贺羽见状便又说回到杨易的事上：“许多村民看到了杨易杀人，杨易自己却不在意，也不阻止村民报官，据目击村民所说，他当时满脸是血地站在燃烧的茅屋外，谁要进去救人，他就杀谁。待官兵赶到，杨易已经离开，醉汉一家老小全都已成焦尸。”

　　他稍作停顿，给薛宁一些时间思考，见她点头，才继续往下说。

　　“官府立即张贴了通缉告示，可一直没有找到他，直到灭门案发生十日之后，人们在明华池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因久浸于水，已是面目全非，但身上的衣服与杨易杀人那天所穿的衣衫一模一样，官府寻来杨老爷辨认，确认了这就是杨易。”

　　贺羽说完便默然看向薛宁，耐心地等她捋清这一切。

　　薛宁端坐着听他说完杨易的旧案，身上的酸痛感越来越强烈，想要放松身体找一个支撑倚靠，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便强撑着挺直了腰。

　　他既看过卷宗，又将杨易的画像带在身上，说明他早已盯上了杨易，对杨易离世产生了怀疑。既然这是安镇司正在调查的事，那她就不该知道，他为何要和自己说这些？

　　薛宁起初想直接问他，但转念一想，她又没多嘴，是他主动说的，便觉得自己还是闭嘴为好。他说，她听着就是了。

　　两人沉默对望，都在等待对方说话，一个平静温和，一个茫然不解。

　　贺羽见她睁着一双大眼，微微侧头似在等他的下文，便率先开口道：“杨易的案子说完了，薛姑娘有话还请直说。”

　　薛宁闻言便也就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困惑：“贺公子，我想这不是我该知道的，不知公子为何要将此事告诉我？”

　　贺羽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沉默片刻后一字一言地说道：“因为相信你。”

　　薛宁莞尔一笑以作回应，不管他是否真的相信，听他这样说，心里还是开心的，但也明白肯定还有其他原因。

　　这是相信就能随意说的吗？

　　“多谢公子的信任，但我想其中应还有更深的缘由，还请公子言明。”

　　贺羽此次找她，问话只是次要，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与她商谈，但见她起初因害怕有顾虑，便没有提，现在决定去杨宅办完事后，再和她说。

　　“今日之内你就会知道，但不是现在。”他收起笑意，换上平和的神态，“你听了杨易的故事，可有何想法？”

　　见对方沉默不语，知道她是因顾虑而犹豫，刚准备开口宽慰，就听见她平静的声音响起。

　　“杨家大公子已经离世六年，我却在大街上碰见了与他极其相似的人，并且杨家在这段时间内也不安生，我想其中也许有关联。”薛宁将自己的看法实话实说，“方才公子说明华池的尸体被发现时，已是面目全非，仅靠杨老爷辨认，才确认尸体是杨易。也就是说，除了杨老爷，其他人都已认不出尸体，如若杨老爷认错了，官府也并不知道。”

　　“也有可能是故意说谎。”贺羽突然补充道。

　　薛宁点头接着他的话继续说：“杨老爷可能认出了尸体并非杨易，但希望官府停止对儿子的通缉追杀，便谎称尸体是杨易。”

　　“所以杨易有可能还活着。”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薛宁刚说完，便暗叹此种想法何其荒诞，立即垂首恭敬道：“我所述皆为猜测，让公子见笑了。”

　　说多错多，她知道自己应该谨慎些，起初也打算闭嘴保持沉默，但转念一想，贺羽既然已经盯上了她，就一定会想办法让她开口，与其受他摆布，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既然还未弄清他的真实意图，那就暂且配合他，既然他主动问了，那她作出回应便是。

　　在她看来，贺羽今日的言谈举止委实怪异，不仅说了不似他会说的话以表诚心，还表露出一副她平日里从未见过的温和神态，似乎很想让她放下戒备，全心相信他。昨晚他也许是真心的，但过犹不及，今日这不寻常的亲近态度，让她觉得虚假。

　　既然他对她有所图，便不会轻易杀她，思及此，薛宁心中底气更足，缓缓抬头，冷静迎上对方的目光。

　　贺羽，你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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