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侯

　　暮色压向连绵的群山，公子青跟在重三身后，攀着陡峭的山岩向上。山风渐烈，带着刺骨的寒意，抽打着他们的衣袍，发出猎猎声响。

　　脚下的碎石不时松动滚落，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幽谷，连一丝回响也无。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焦糊味，仿佛一把大火燎过，四周的草木枯萎，灰烬覆盖住整座山头。

　　脚下的血痕越来越清晰，混杂着狼毛和拖行的痕迹。偶尔还能看到豺狼痛苦挣扎时在地上刨出的深坑。在一处被几块巨大山岩半包围着的、相对隐蔽的洼地边缘，重三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了自己的剑。

　　那柄轻灵的利剑，此刻正斜斜地插在一棵枯萎的树干上。剑身没入树干足有半尺，清冷的剑锋在幽暗的林间依旧闪烁着寒芒，剑柄微微颤动，发出极其低微的嗡鸣。

　　枯树后方，赫然是那只豺狼。它侧倒着，庞大的身躯已经彻底僵硬，枯槁的皮毛上沾满了泥浆和凝固的暗红血块。它挡在山岩前，几只灰黄色的毛团在它身后的岩石上，撕扯着猩红的马肉，小脑袋拼命地摇晃着，发出“呜呜”的低吼。

　　重三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山岩般沉默。剑柄上缠绕的深色丝绦，在无风的山林里，微微垂着。

　　公子青拍拍他的背，抬手指向前方陡峭山脊说：“重三，还有事要做呢，你看那里。”

　　只见极高远的天空之上，裂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丝丝缕缕地漏下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非烟非雾，非光非尘，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被无声地腐蚀、湮灭，留下一种空洞的死寂感。裂隙之下，一大片山岩已变得灰败酥脆。

　　“天隙……”重三倒抽一口冷气。

　　他运转体内的灵气，尘世清气极少，灵清圣气远不如过去浑厚，倘若如同安平城那般，恐怕是不够的，只能尝试用鬼气补天了。

　　重三让公子青留在原地，独自前往天隙下。从公子青处看去，他的身影已经小得像一粒黑点。

　　重三站在崖边，罡风猛烈，吹得他宽大的衣袍紧贴在身上。甫一靠近，便觉体内的鬼气被吸了过去，重三连忙掐诀，形成一道屏障，随即指尖萦绕起一丝丝极其稀薄的黑色气流。那黑气初时微弱，如同墨水滴入清水，丝丝缕缕，但转瞬之间，便以他身体为中心，轰然爆发。

　　浓稠如实质的黑暗，化作滔天巨浪，向着那道撕裂苍穹的伤口奔涌而去。藏在山中的妖魔、邪祟、魑魅魍魉，都被那股纯粹的阴气吸引，探出头来。它们被欲望蒙蔽，甚至忘记对天隙的恐惧，像爬虫一样，以重三为中心逼近。

　　那几只狼崽子肉也不吃了，钻到母狼肚子下，龇牙咧嘴，嗷嗷叫唤。

　　公子青大惊，形状诡异的妖物无视他，从他身边掠过，直奔重三而去。他也快步跟过去，却发现，那些妖魔还未碰到重三，便如同被什么东西抽走魂魄，轰然倒伏在地。

　　重三浑然不觉，他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连公子青也看不清楚他的身形。那奔涌的黑暗洪流，仿佛被生生抽离重三的身体，就算不了解重三现在是什么感受，公子青也直觉不能任凭他这样下去。
　　“重三！”他唤了一声。

　　重三恍若未闻，他全部的心神意志都凝聚在双手，凝聚在指尖流泻出的、填补天缺的黑暗洪流之上。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每一缕鬼气的离体，都像是在割剜他的神魂。

　　公子青迈开脚步往前走去，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有一只手，穿透他的身体，拽住他的魂魄向外拽去。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原来重三现在就是这个感受，他继续往前走去，越接近重三，灵魂越是动摇，几乎脱离身体而出。

　　就在这这时，腰间的葫芦，猛地剧烈震动起来，一声苍老而焦急的嘶吼穿透葫芦壁，在狂暴的山风中炸响：“你们两个不要命了吗？！”

　　话音未落，葫芦口一道灰黑色的影子疾如闪电般射出，迎风便长，瞬间化作一只体型硕大的墨色老猫，它浑身的毛发根根倒竖，碧绿的猫眼在幽紫与黑暗交织的光芒下亮得骇人，死死盯住那不断吞噬着重三本源鬼气的天隙。

　　玄猫一声厉啸，四爪狠狠踏在虚空，仿佛踏在无形的台阶之上，身形骤然拔高，冲向那裂隙与黑气交锋的最核心处。它张开嘴，吐出一颗光华内敛、只有鸽卵大小、却散发着浩瀚磅礴妖力的墨色珠子——那是成精的妖物的本命妖丹。

　　妖丹甫一出现，便放射出柔韧而坚韧的墨色光晕，如同一张大网，兜向那不断渗漏的幽紫乱流，并瞬间融入重三的鬼气之中。有了这股妖力加入，那奔涌的黑色洪流似乎凝实了一瞬，对裂隙的填补速度骤然加快。

　　然而，那幽紫的天隙仿佛有灵性一般，竟然吐出更强大的邪气，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墨老祭出的妖丹之上。那颗光华流转的妖丹瞬间变得黯淡无光，表面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墨老如遭雷击，巨大的猫身在空中剧烈一颤，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庞大的妖身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回来，在空中急剧缩小、虚化，皮毛失去光泽，变得枯槁灰败，直直坠向公子青的方向。

　　“墨老！”公子青飞扑上前，险险接住那轻飘飘的灰影。

　　“墨老……”前方传来重三的呼喊，一股更磅礴的鬼气喷涌。只见那道撕裂天空的恐怖裂痕，终于在重三那几乎倾尽所有的鬼气与墨老妖丹的合力填补下，缓缓弥合。最后一丝幽紫微光不甘地闪烁了几下，彻底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天空恢复了完整的黑暗。

　　重三周身的鬼气消散，脊梁第一次显出了无法支撑的佝偻。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如石灰，嘴唇更是灰败干裂。那双总是蕴藏着深邃力量的眼眸，此刻黯淡得如同即将熄灭的残烛，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空洞。

　　他摇晃着身体，向公子青走来，看了一眼公子青怀中那团柔软的黑猫，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软软地向前倒去。

　　公子青一手紧紧护住掌心的黑猫，另一只手拼尽全力向前扑去，在重三的身体即将撞上的山岩前，揽住他的身体。

　　山雨悄然落下，起初只是稀疏的几点，敲打人多脸上。很快，雨声便连成了片，淅淅沥沥，继而哗哗作响。
　　公子青用绳索将重三负在背上，他身体冰冷得可怕，像一块刚从寒潭深处捞起的玄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背上。公子青抓起一根枯枝，咬咬牙，用力将人背起来，他弓着身体，摸索着往前。

　　雨夜里的山路并不好走，脚下的泥泞如同无数只贪婪的手，死死拖拽着他的双脚。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呛入鼻腔和喉咙，带来窒息般的冰冷。背上的重量仿佛越来越沉，像一座不断生长的山，要将他彻底压垮。

　　突然，脚下猛地一滑，公子青重心瞬间失控，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狠狠扑倒。先是肩胛骨狠狠砸在一块凸起的硬物上，剧痛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紧接着，额头重重磕在另一块冰冷湿滑的石头上，尖锐的疼痛同时伴随着一阵的眩晕。温热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立刻顺着额角蜿蜒流下，模糊了半边视线。

　　公子青趴在冰冷的泥泞里，有那么几息的空白。剧烈的疼痛从额头、肩胛骨、还有全身各处叫嚣着涌来。他飞快摸了摸肩头的重三，幸好他没有受伤。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手背狠狠抹去糊住眼睛的血水和雨水，挣扎着，用手肘撑起身体，挣扎着从泥泞中再次爬起。

　　接下来的路，每一步都一场艰难，身体的疼痛、极度的寒冷、沉重的负担、无尽的黑暗和泥泞……一切都在折磨着他的意志。他摔倒了一次，又一次，衣衫被尖锐的树枝划破，布条湿漉漉地挂在身上，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就在公子青感觉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被这无边的雨夜和泥泞抽干，意识开始模糊，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时，一栋小小的、简陋的屋子出现在眼前。那屋子巧妙地架在几棵粗壮古树交错的枝杈之间，离地约有两三丈高，大约是山中猎人搭建的临时落脚点。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冲上公子青的心头，不知从哪里又榨出了一丝力气，原本沉重如灌铅的双腿，竟又生出了一股蛮劲。他朝着那树屋所在，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山坡陡峭湿滑，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下走，终于，他气喘吁吁、浑身泥泞血污地爬到了那几棵支撑着树屋的巨大古树下。

　　公子青深吸一口气，将重三的身体又往上托了托，抓住那木梯，艰难地向上攀爬。木梯在他沉重的负担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湿滑的横木几次让他脚下打滑，惊出他一身冷汗。

　　公子青几乎是瘫软地靠在粗糙冰冷的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稍稍缓过一口气，他腾出一只颤抖的手，用力去推那扇简陋的木门。

　　干燥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湿透冰冷的身体。树屋很小，只有丈许见方。地面铺着厚厚一层干燥的麦草。角落里堆着一些废弃的兽皮、绳索和几件简陋的猎具。

　　公子青反手用尽全力关上木门，将狂风暴雨的嘶吼暂时隔绝在外。世界瞬间安静了许多，只剩下屋顶密集的雨点敲打声和门外呜呜的风声。

　　他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重三放下来，让他平躺在厚实干燥的麦草堆上。做完这一切，公子青才终于松懈下来。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坐倒在干燥的麦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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