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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宴席
六月底,毕业的事宜已经基本处理完毕。
敬博林的脚伤还没好全,拄着根拐杖来参加古羽的毕业典礼,他虽然如今已经研一,但还是不知道从哪薅来了一身学士服,像模像样地穿戴整齐,找古羽拍照。
古羽哭笑不得:“这照片拍下来,过个二三十年再看,说不定都会记错以为你跟我是一届的。”
“那有什么要紧嘛!”
二人找朋友帮忙,在校门口拍了两张照。
敬博林还不能久站,古羽扶他去保安亭的伞棚下扯了张椅子坐。
“你真不打算考研了?”敬博林问。
“不考了。”古羽说。
说考研成功那是为了骗古志华开心、让他放松警惕。
“你成绩好,不考可惜了,要不等家里的事告一段落后,我帮你在学校附近找个租房,你考明年的?”
古羽仍然摇头:“不是因为那些事影响备考,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找到必须考研的理由,而且……我已经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那件事,不考研也可以做。”
敬博林知道他若是真想说是什么事,上一句就会直说了,于是也不追问。
他早已经熟悉了二人之间的这种“默契”,既然是有缘无分的人,又因着私心想要维持朋友关系,不愿失了联系,那这些代价也是自己必须要承受的。
敬博林深深叹了口气:“事成之后,你还会回来吗?”
古羽没有回答,沉默已经暗示了答案,片刻后,他冲敬博林笑了笑:“有空来我家玩。”
今天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阳光灿烂耀眼,从学校正门的角度,能将教学楼前的大草坪尽收眼底。
学子们成群结队,拍照、嬉戏,尽情享受着毕业季的兴奋,他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仿佛忘记了典礼结束后,大家将会告别这生活、学习四年的地方,然后各奔东西。
综合类大学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他们或许会相约几年后再聚、亦或许会觉得如今交通便利距离不再是问题……
但事实却是,很难再见了。
他们会在不同的城市、从事不同的行业,变得不再有共同话题、甚至连看待世界的观点也会产生分歧,生活里也会出现新的朋友,再组建新的家庭,走各自不同的路。
每每想到这些,敬博林心中就仿佛坠着块石头,拿不出来、也按不下去。
“你这么说,我可就当真了。”他仰头去看古羽,当年一头金发早已染回了深棕色,但眉眼间的活力璀璨仍然未变,“找个寒假去,我还没见过到脚踝那么深的积雪呢。”
逆着光,古羽的笑意显得很遥远。
“好。”
-
古羽的火车是上午九点到的,今天来接他的人不是古志华,而是村里一个姓李的大伯,早几年村里还没通大道时,古志华经常差他来县里接古羽。
“你爸忙着张罗中午的席,走不开咧!只能委屈你坐俺的小三轮了!”李大伯朴实一笑,他其实已经将近六十岁了,但因为常年干农活,小麦色皮肤、一身精瘦的肌肉,看起来只有四十岁出头。
在吴阿娟整理的寺庙茶客中,也有这人的名字。
古羽脸上带笑:“不打紧,好久没坐三轮车,还挺想的。”
“还是咱村长会教!其他人去城里,都是见识了花花世界后,就开始瞧不起自己的根儿了,你这孩子倒是不忘本!”李大伯载上了人,一脸喜气洋洋,嘴里不住感叹。
“真好啊,从前俺们连大学生都没见过,这下可牛了,直接出了个硕士生!你是不知道,村长为了这场庆祝的宴席,早半个月前就开始张罗准备了,光桌子板凳就新做了七八套,不仅咱们村里的人、邻村的亲戚们也要来呢!嘿嘿,估计下回再这么热闹,得是你娶媳妇了!”
村里的人就是这样,要说有多团结,平日里却也没少见为着吃水、耕田的琐事扯皮,可一旦遇到大事,又莫名就拧成了一股绳,很有集体荣誉感。
古羽自从考上大学那一刻,就变成了全村人的儿子,村里人出去和外人交谈,背脊都能挺直几分。
古羽的心不静,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李大伯讲话。
越进了深山、近了村落,他生出一股似惶恐、又似兴奋的悸动来。
古羽是背对着李大伯坐在三轮车后排,面朝着不断延伸向后的大路,他目光远眺,面前路从宽变窄,然后截断在一个又一个拐角。
像在看路,又像在看别的。
手机震动了下,他拿出来,简单的回复了一些消息,这时,弹窗推送了一条消息。
是近日的社交平台热点。
古羽死死盯着最瞩目加粗的那行标题,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他以前哪怕是坐三轮车走土路都不觉得怎样,此刻却忽然感觉想吐。
仿佛一颗心连带着胃和其他内脏器官,不住地上下狂跳。
“……等下见到你孙姨,可别瞎问哦!”
突然刮来的一阵风,古羽稍稍回了神,就听到李大伯来了这么一句。
古羽清了清嗓子:“什么?”
李大伯以为他是没听清,又拉高嗓门重复了一遍:“前两天传来的消息,她男人在城里又娶了个女人,孩子都满月了!以后再不回咱村了!”
古羽一愣:“刘叔?”
“是啊!”
“他和孙姨结婚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又在外面娶妻?可以报警的,这是重婚。”
“诶唷,当年哪里像现在!深山里头,结婚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拜个天地就算数,况且还给生了个男娃……要我说,老刘是忒傻了!据说城里生的还是个女娃,他还真能狠下心、弃了自己的香火!”
李大伯说来说去都不在重点上,但古羽自幼在村里长大,对这些大人的歪理逻辑很是熟悉,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所以当年孙姨和刘叔结婚时,没有领结婚证吗?”
“何止他俩哟,村里多得是这样的,所以消息一传回来,其他几个婆娘都吓得要死,生怕自己男人也这样!哎……小孙多能干勤劳的一个人,壮壮眼看没过几年也能考大学了,突然来这么一出,命苦哟!”
说刘叔傻,就是傻在放着儿子不要,说孙姨被抛弃,就是纯粹的命苦。
明明是一对夫妻,到了这些人嘴里,话却分作了两头来说、像是毫无关联似的。
古羽心生烦躁、又知与这样的人多说无用,于是将头侧了侧,正对着风口的方向,好将李大伯余下的声音给冲散开来。
二人到村口时,已是临近中午,向村内延伸的路干干净净,还残留着水洗的痕迹,想必是有人专门打扫过。
“古羽回来啦!”李大伯冷不丁叫了一嗓子,古羽心跟着一跳,随即远远看到家那边路上涌来许多人。
比当年他考上大学时办的升学宴更加热闹,果然如李大伯所说,不仅村里人、还有其他外村的生面孔,也都来凑热闹了。
古羽坐着三轮车、宛如乘着豪华大轿子,被人群一路簇拥,来到家门口。
自家院子当然是不够摆的,此刻门大敞着,院子里、路上面都扯着一块块遮阳布,这席从院子延伸到路上,好不热闹。
古志华不知从哪里弄来些一拧就炸开花的礼炮,分给壮壮和其他几个半大孩子,古羽一下车,他们就你挤我攘着往半空中放。
嘭!嘭——嘭!
彩带喷洒了古羽一头一脸,他也跟着旁边的人一起笑,街里街坊将他往院子里引,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赞许的、吉祥的、寒暄的话语。
古羽一边将头顶的彩带拂去,抬起头,目光越过一个又一个笑脸,看到倚靠在屋墙边吴阿娟的身影。
她目光微动,古羽顺着她示意的角度,看到院内临时拉起的一个台子。
农村人办席,讲究的是热闹、是排场,除了吃饭之外,还会搭台子,白天请人唱戏、傍晚时就开始放老电影,热热闹闹直到夜深散场。
古志华先前应该是在后厨忙着张罗,此刻才从屋里出来。
他一头花白头发今天特意用发蜡梳了,挺精神,穿着一件不太合身、但熨烫得当的西装。
古羽记得这件西装,还是自己上小学时定做的,据说很贵,古志华平日舍不得穿,只有特别重要的日子才会拿出来。
他恐怕也是担心后厨将衣服弄脏,腰间还围了个花里胡哨的围裙,这么一身搭配不伦不类的,但看起来又很亲切。
他笑着在围裙上擦擦手,揽过古羽的肩膀。
他说:“回来啦,羽羽!”
从小到大每次古羽放学回到家,无论是他先到家、还是自己先到家,古志华总是要说这么一句话。
古羽缓缓吐出一口气,回答他:“嗯,回来了。”
“好久没坐三轮了,不适应啊?”古志华看他脸色不好,还以为是路上太颠簸,赶紧将人拉到正席那一桌坐下,“休息会,喝点水。”
古羽点点头。
后厨那边传来声音,似乎在问主人家什么时候开席,古志华扬声应了一嗓子,冲古羽弯着眼笑了笑,起身离开。
主人公到,菜也能陆续上了,凉菜卤味盘一端,人们便纷纷落座了去,只有几个孩子调皮,还在捡了彩带塞进礼炮筒里,然后往对方身上撒。
主桌是古志华和古羽较为熟悉、亲近的人,有村里几个伯伯婶婶,还有吴奶奶、老僧人。
吴阿娟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古羽隔壁,她左手边还空着两个位子。
其中一个自然是预留给古志华的,剩下的那个……
“这是还有谁没来啊?”老僧人问。
吴阿娟一脸隐晦的表情,简单道:“孙姐。”
老僧人了然,拖长着音调“啊”了一声:“回头给她打包点。”
吴阿娟咧嘴笑:“您放心,我刚在后厨装好,提前给送过去了。”
老僧人满意地点点头,又被邻座人询问祭拜事宜的话给引了去。
吴阿娟用筷子夹着花生米,过了会,才轻声说:“孙姨病倒了。”
古羽略一皱眉:“我路上听李大伯讲过了,她……还好吗?”
吴阿娟摇头:“山里的女人,天是老公、地是孩子,如今天崩了……她刚知道消息时差点要撞墙,是我拉着壮壮一起才劝住。”
“我记得刘叔原本也好多年都没回来了。”
“是,我估摸着她其实多少也猜到了,只是不愿意面对,总觉得拖着拖着,就能等到对方回头的一天。”
古羽短短叹了口气:“可惜……不凑巧了。”
他必须在今天揭露古志华和老僧人等人的阴谋,孙姨当然脱不了干系。
“没办法,这也是她的因果。”吴阿娟说。
话语间,又上了几个热菜,随着一阵音响尖锐刺耳的声响,传来古志华的声音。
“喂喂?有声音吗?”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拍打了下手里的麦克风。
坐得近的乡亲们打趣他,故意问:“没有啊!你这个麦克风是不是坏掉啦!”
古志华还真扭头去看插头,声音继续顺着音响放了出来。
“是坏掉了吗?没有啊……司仪,是不是没电池了?”
逗得底下人哈哈大笑。
古志华最后发现被忽悠了,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他这么些年向来是这样,好脾气、没村长架子。
“各位乡亲啊,感谢大家来参加今天的宴席,今天呢是个好日子,我特别高兴!我的儿子、古羽,大学毕业了!”古志华红光满面,站在台上向来客们发表感言。
他擅长这个,语气顿挫拿捏得当,该停就停,正好让底下人有空鼓掌。
吴阿娟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筷子,她将面前塑料杯里的半口白酒闷了,与古羽对视一眼,起身离开。
待掌声渐歇,古志华继续说:“当然,如果仅仅是大学毕业,我也不会这么劳师动众的麻烦大家跑一趟啦——”
语调拖长,引得来客们伸着耳朵去听。
“古羽还在今年,成功考上了他们大学的研究生!”
比上一轮更雷动的掌声响起,不少人开始往古羽这边看,想知道大山里考上研究生的孩子,如今到底是怎样一表人才的模样。
哪怕他们有些人其实是从小看着古羽长大的。
古志华满腔感慨,说得激动,甚至眼眶都有些湿了:“大家也都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他妈去得早,我一个男人带孩子,万事难万事烦,不容易啊!一步步走到今天,不为别的,就为以后去天上见她妈时,能问心无愧,跟她说,咱们的孩子……”
“——怎么他妈的不是男娃,这能卖得了几个钱?!”
突然,一个刻薄的声音从音响里冒了出来,又响又尖,打断了古志华的讲话。
只见原本应该傍晚才开启的投影机器,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通上了电,得益于古志华看重这场席、舍得花钱,遮阳棚拉得严严实实,哪怕是白天,那白布上的画面也能看得清楚。
画面里,昏暗的红墙灰瓦之下,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很好认,是个光头,怀里抱着个明显尚在襁褓的婴儿。
另一个人背对着画面,穿着朴素,没有任何特征能分辨身份——如果不是他再次开口,声音与方才拿麦克风的村长一模一样的话。
“禅兴啊,你做事上点心,接连几个全是女娃,如果又砸手里,挖坑埋了都嫌累!”
话音一落,满席哗然。
有些外村人不明所以、交颈探问,还有更多人是听懂了的,脸上混杂着惊愕甚至恐惧,缩着脖子默默看戏。
虽然平日很少有人这么叫,但老僧人的法号,正是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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