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星星

　　四锅羊不算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名牌饭店，但绝对是锦京当地人气超高的老牌火锅店，历史远远久过相隔两条马路的锦京政府大院。店主这两年翻新扩大了店面，但始终没有开分店。江青宸从大门进去爬到三楼，一路上没有见到一张空桌子，火锅咕噜咕噜的声音完全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他不得不边走边摘掉围巾，脱下羽绒服，以免热出一身汗。

　　秦蘅不论人多少一向只订包间，这次和秦芮一起来同他约饭竟然订了窗边的单桌，江青宸在人群中找到她们的时候很意外。

　　“中午好，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江青宸放下衣物打招呼，不由自主地盯着对面的两个人。

　　“中午好。没给你发桌号你怎么找得这么快？”秦蘅礼貌问好。

　　“很难找得不快。”江青宸点头示意，“你们穿的太厉害了。”

　　秦芮笑了一声。江青宸对她的打扮倒不觉奇怪，自从他认识她以来，她的装扮一直与整个秦家禁欲严肃的风格完全不搭边。一头金色杂火红的长发直到腰际，上面少说也得卡了二十个亮晶晶的发卡；脖子上戴了一堆叮叮当当的项链，也是一片亮晶晶；白色的毛茸茸风衣下是浅蓝小吊带加白色热裤；亮粉色腰带上正正方方地别着一只蝴蝶样的扣子，挡住了肚脐；最后是白色皮鞋白色过膝袜。

　　江青宸一一数完，感觉自己被潮出一身鸡皮疙瘩。这也还好，毕竟是秦芮，秦家二小姐，从小就无法无天张扬个性的传奇女子，过去的十六年人生里每一天都从未按照秦家的计划生长。

　　去年初中毕业，凭着秦家祖传的高智商考出了中考满分四分之一的超级成绩，没吓疯秦家，吓疯了锦京一圈世家，过年拜访都没敢提“考试”这两个字。当时江青宸以全市前五十名的成绩考进十三中，去秦家送礼时还被反复叮嘱过不要提任何与高中有关的事。秦芮和秦家倒是坦荡，直言“不上高中没关系，有学上。”听说现在在仙槐市上学，上的什么，没说，江青宸也不敢问。

　　这也许是区分秦家和宁家的一大要点——秦芮这样个性还能安安稳稳活着，要是在宁家早死了。

　　只是秦蘅——秦家大小姐，秦康制药集团的下一任掌舵人，同时被公认为秦家最纯正的新一代代言人，今天竟然烫了一头游乐园小丑才会选择的爆炸卷发——幸好没有染发。但是效果仍然炸裂，江青宸一句话卡在嘴边，一时有些犹豫。

　　“我能说句话吗？”他按开自己面前的小火锅的开关，问秦蘅。其实他与她们不是很熟，两家一向不是深厚的盟友，秦家这几年实力也在江家之上，目前没有深入交流的需要，所以每年约饭也只是按例交往，导致他们这么多年也只停留在认识但不熟的阶段。

　　“有什么话说就好了。”秦蘅笑笑，递过菜单。

　　“这是今年的流行吧？”江青宸得体地微笑。

　　“不好看？芮芮说挺好看的。”

　　秦蘅她们之前点的常规的肉和菜已经端上桌，江青宸又加了些菜，没敢再说话。

　　“就是好看，这是艺术。”秦芮欣赏着自己的美甲说。

　　江青宸心想这是哪门子的艺术。又看了会爆炸卷发。

　　“我觉得有点像泰迪的毛。”

　　？江青宸受了一惊，怎么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他连忙看秦蘅的脸色。

　　火锅咕噜咕噜冒泡。

　　秦芮“噗呲”一声笑出来，手指卷着头发，风衣抖了抖。

　　“芮芮说小酥肉好吃，咱们尝一下。”秦蘅笑眯眯地率先动筷。

　　江青宸赶紧下决心不再胡乱说话，使劲闭了闭嘴，跟着一起吃。

　　三人等锅开后便各自下菜下肉，随便聊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吃着吃着，秦芮突然放下筷子，把披在身上的毛茸茸风衣脱下来，边脱边说：“有点热。”

　　江青宸回避眼神，却很快被秦芮吊带上靠胸绣的蝴蝶吸引了注意，一只黑脉金班蝶在蓝色的衣服上，用金色的线条勾了边，和蓝色的底一搭，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诡魅又迷人。

　　江青宸盯了一会蝴蝶，视线不觉落到她粉色腰带上的那只，也是蓝黄搭配一只帝王蝶，这么古怪他刚才竟然没注意。

　　“看够了吗，江青宸。”秦芮挑起一筷子肉，懒洋洋地说，“要不是我知道你不喜欢女生，我就站起来大喊抓流氓了。”

　　“抱歉。”江青宸低头说，埋头吃饭。菌汤锅鲜香无比，他就着一股股袅袅而上的热气吃着，暂时把蝴蝶掩盖在一层白雾后面。

　　饭照例吃到最后，秦蘅和秦芮放下筷子说话，秦芮吃辣锅吃出了一身汗，一把把刘海抹上去。

　　像是受了蛊惑，江青宸隔着白雾抬头看，一下就被秦芮额头上的蝴蝶抓住了。这只蝴蝶展翅后很大，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额头，仍然是帝王蝶，对称繁复的花纹金黑交织，但是蓝幽幽的色彩勾边，不知比刚才的两只光彩夺目了多少倍，蝶翅的末端一直垂到眼尾，随着秦芮眨眼的动作仿佛要飞起。江青宸看着，心里突然想，如果睫毛很长，那这只蝴蝶一定会更加妖艳诡迷。

　　秦芮摸了一下额头，啧道：“刚贴的又要掉了。”说着一手扒拉开胸前的那一堆叮叮当当的项链，捡出一把小锤子，对着额头就是一顿轻敲。结果敲了几下，蝴蝶的一半翅膀斜着耷拉下来，又敲了两下，本来汇合在蝴蝶中心部位的黑边裂开，跟着那一半翅膀掉下来了。秦芮索性用手把翅膀撕掉，只剩下另一半，然后把刘海放下，什么也看不见了。

　　江青宸没有乱说话，紧紧闭着嘴，虽然他感觉对面两个人今天都很奇怪，但是他尊重他人的行为和小众审美。
　　十三中论坛上的那个帖子他看了，发帖人远远地抓拍了一张秦芮和梁易旻的合照，在路边。秦芮穿着皮衣超短裙，男生穿着校服。照片竟然很清晰，十三中里不乏认识秦家的学生，很快就扒出了女生的身份，猜什么的都有。江青宸思忖良久还是把帖子给秦蘅秦芮看了，秦蘅笑眯眯的，不说话；秦芮乐悠悠地看着帖子，时不时发出笑声，然后把照片保存。

　　“把我拍得很漂亮啊，技术真不错。”

　　她翘着二郎腿，说：“就是认识而已，同学。”

　　江青宸：“初中同学吗？”

　　秦芮似乎忙着发消息，嗯了一声：“就是同学，没了。”

　　江青宸点头表示知道了，秦蘅始终笑眯眯的。说实话江青宸看她这样还有点不适，还有点想笑，梁易旻的初中和秦芮的初中隔着半个锦京，他说初中同学两个人竟然都不解释。这个同学，同的哪个学。

　　他没乱问，直到结完账临出门，才终于提了一嘴：“秦芮，你现在在学美术专业？还是美妆？”

　　“都不是。我学的是……”秦芮不动声色地瞥一眼秦蘅，“——嗯——和心理学相关，以后准备去骗人。”

　　秦蘅笑着点头。

　　“哦这样啊，你一定能成功的。”

　　“呵……谢谢。”

　　无话可说。

　　“有话以后再聊吧，我们今天还有事，芮芮刚从学校回来，我们晚上要回秦家老宅。”秦蘅对江青宸说。

　　“好，你们去吧，我下次去看秦奶奶秦爷爷。这次是你们约的饭，下次我来约。”江青宸礼貌回到。

　　秦芮没说什么，裹好风衣，玩着头发和他说再见。

　　江青宸转身前又看了一眼她身上唯一能看到的那只蝴蝶，蝴蝶一息间消失在白色的风衣里。

　　一看时间已经是两点多，他找到车钻进去，问司机吃饭了没。

　　得到肯定的回复，司机问要不要回家。

　　“先不回。叔，去西街，您一会得帮我拿点东西。”

　　明天是元旦，江君远今天上午才加班加点处理完事务，坐飞机飞回锦京，进门时已经是下午五点。盛流霜比他早一步到家，放下谱子给他倒水。南方的潮冷气附在关节上令人不适，好在厨房灶台上蒸腾起鸡汤的热气，犒劳了他一番。

　　“阿姨们早上做完饭就放假了，晚上咱们包点饺子吃？”盛流霜倚着厨房的门，“我买了韭菜和藕，一会包，怎么样？”

　　江君远放下杯子：“行，肉放着我来弄。孩子们回来了吗？”

　　“小葵和祈言还没有。你儿子在楼上等你呢，去吧。”

　　盛流霜带着空掉的杯子进厨房：“我妈打电话来了，明天下午要回去一趟。还有宫局长那边……”她回身，咳了一声：“你收到消息了吧。”

　　江君远总算能把领带袖扣什么的摘下来，吁出一口气：“我知道了，秦家的孩子今天刚约完星星吃饭，明年差不多该让他知道点了。宫局长的意思是听她安排，到时候会让我告诉他。”

　　盛流霜点点头，面上显出几分忧心：“宫局长没有告诉你具体时间？只是等？”

　　江君远握住她的手，笑道：“担心了？你不是说希望他早点认识到责任吗？他也不小了，你侄女可是十三岁就被拉进来了。”

　　盛流霜抽出手来，瞪他：“那也没让你给他这么多活！又是报表又是市场调查乱七八糟，你看看他累的！黑眼圈刚下去——这还不触及那些……再说了，枫云是宫局长带进来的，人工智能是局里的大事，她又聪明，天生是为接班而生的，能一样吗？”

　　江君远：“好了好了，知道你们盛家人都聪明厉害雷厉风行，也不知道江青宸到底随谁。”

　　“你的儿子当然随你，你闺女也是一样死倔，一个肚子里生不出两个样。”盛流霜道，“啧，我还是心里不舒服，你知道吧，我总是觉得奇怪。”

　　江君远知道她要说什么，静静听她开口。盛流霜喃喃道：“你说奇怪不奇怪，去给宁家说，让祈言住咱家里，宁家竟然同意了。他们当年逼汀白生下孩子又不管，到底是为什么？孩子长到十七才被叫回来，我想着宁家肯定是要用他了，没想到又允许他不住在宁家，他们到底在盘算什么，祈言对他们的价值，到底在哪里。”

　　她想来被这些问题困扰了许久，又说：“君远，你不觉得奇怪吗？祈言刚回锦京，宫局长就发来消息，让星星就准备开始学习公司里的事，明年又要知道里面的事，连枫云那边也忙起来了，我哥说要让她全面接手局里人工智能的事务，这么巧合的？”

　　江君远听她说完，一时无法回答，连日的疲惫对上妻子的焦虑，他只觉脸上的皱纹又要长出几条。

　　盛流霜停了一会，抬头看表已经五点半，叹气：“以前这个时候，汀白会从宁家大宅里溜出来，在院子北面的草坪上边转边给我打电话。”她耳边的发丝掉在肩上几缕，微微发颤。“君远，你知道我想这么多有的没的是为什么。她的孩子都十七了，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当初宁家逼她生下这个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江君远的手握住书房的门把手时耳边还回响着这句话，谁能知道答案，宁汀白死了十二年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吧。

　　“爸爸。”江青宸从椅子里站起来，“你回来了。”

　　“嗯。”江君远关上门坐到书桌后面，换下西装没有了束缚感，今年的最后一天，他也不想太严肃，先问：“中午吃得怎么样？”

　　江青宸：“还不错。就是笋有点苦，然后糖蒜的味太大了，我刷了两遍牙。”

　　江君远点头：“四锅羊的糖蒜确实味大。”

　　“但是火锅很好吃，今天秦蘅点了一道南瓜蛋挞，味道不错。”江青宸说，“下次咱们带宁祈言去吃一次。”
　　江君远一瞥他：“不是穿睡衣迎接人家了？”

　　江青宸没接话，反问道：“报表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不错。”江君远说，把桌上的那一大摞资料给他，“寒假的时候带你去公司看看，这些你提前看完。”

　　江青宸把资料接过去，没翻，问：“秦蘅说今年没有新年宴会了，真的吗？”

　　“嗯，今年就去你奶奶家和外婆家就行，明年端午节会有一个宴会。”江君远点头，“听说你中午还见到了秦芮？她跟她姐姐一起吃的饭？”

　　江青宸顺着说：“对。爸爸，秦芮到底上的什么学校？”

　　“中央自然工程大学，总校区在仙槐市。”

　　“大学？”江青宸惊讶。

　　江君远：“大学。秦家怎么可能真的出现一个不学无术的孩子。说起来马上期末考试了，我们的要求你知道，上次没拿到三好学生，这次不能再没有了。”

　　江青宸站起身来：“我知道，年级前三十，市前一百，三好学生。”

　　他走到门口，江君远叫住他：“下去给你妈妈说一声不要自己绞肉，我马上去弄。然后叫你妹妹快点回来——她又去找徐初桐了？”

　　“我不知道。”江青宸回到，“她没说去干什么。”

　　“资料好好收着。”江君远埋首于电脑前最后抬头看了他一眼，“别让人失望。”

　　江青宸出门，把门带上，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资料，纸边被他搓出卷边，看着就令人心烦。他闭眼深深吐了口气，裤兜里的东西响了一下，窸窸窣窣。他把资料扔到书桌上，从兜里掏出那两张纸片。一张是乐高小票，一张是门票，江青宸盯着那张票看了一会，在他兜里呵护了一下午只有一道折痕。轻飘飘的纸，太单薄，和刚才在他手里的公司资料比起来，简直一口气就吹跑了。

　　“……高尔夫公开赛，呵。”

　　他把票团成一团扔到那沓资料上面，小纸团“吧嗒”一下，滚了几遭，投下一个小影，罩不住“桃花源集团”的任何一个字。

　　“算了。”

　　他自语着：“一路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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