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答案

　　月饼的甜香混着墨汁气味，在教室里织成奇异的网。许祈把脑袋埋进臂弯，声音闷得像隔了层棉被：“杀了我吧——中秋还要写作文？”
　　黑板上的作文题刺眼得很：《论团圆之现代意义》。段宏深正用月饼馅当橡皮泥捏，苏满旭在课桌下偷偷联机打游戏，莫弦的卷子边缘画满了玉兔捣药图。
　　只有蔚然在认真写。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规律得像心跳，侧脸在夕阳里镀着柔和的轮廓光。
　　“喂，”许祈用笔帽戳他脊梁骨，“借参考参考？”
　　蔚然头也不回地拍开他的手：“自己写。”
　　放学铃像赦令。学生们蜂拥而出，留下满室狼藉。许祈勾着蔚然肩膀往外挤：“槿姨进了流心月饼，限量版！”
　　便利店果然排起长队。槿姨系着嫦娥奔月的围裙，额头沁着细汗：“小然还是要豆沙的？”
　　蔚然点头，目光落在玻璃柜角落：“再要个莲蓉。”
　　许祈猛地扭头：“你居然吃莲蓉？！”
　　“给许程警官。”蔚然接过纸袋，“他喜欢。”
　　暮色漫过街道时，两人拎着月饼往家走。许祈突然安静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纸袋边缘。
　　“我爸......今晚又出现场。”他踢开脚边的石子，“团圆个屁。”
　　路灯突然亮起，惊飞了栖息的麻雀。蔚然把月饼袋换到左手：“去天台。”
　　废弃天台的月光格外亮，像泼洒的汞浆。许祈盘腿坐在水泥地上，掰开流心月饼：“哇靠！真流出来了！”
　　金色馅料沾了满手。蔚然递来纸巾，自己小口吃着豆沙月饼，连碎屑都用掌心接着。
　　“你说，”许祈突然问，“嫦娥后悔吗？”
　　“什么？”
　　“扔下后羿一个人啊。”他指着天上的月亮，“换我肯定后悔死了。”
　　蔚然仰头望月。月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或许她更怕变老。”
　　远处传来模糊的电视声，某个频道在放中秋晚会。许祈跟着哼跑调的歌，突然掏出手机：“给我爸打个电话。”
　　忙音。一次又一次。他泄气地放下手机：“肯定又静音了。”
　　蔚然默默递过自己的手机。屏保是张星空照片，日期显示去年中秋。
　　“这啥？”许祈凑近看，“不像你拍的啊？”
　　“许程警官发的。”蔚然点开详情，“去年出现场时拍的。”
　　照片角落有半张模糊的侧脸，警徽在月光下微微反光。配文只有两个字：“平安。”
　　许祈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月光照亮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我都不知道他......”
　　话音被烟花打断。巨大的金色菊朵在夜空绽开，紧接着是银色的瀑布。整个城市像被施了魔法，天台瞬间亮如白昼。
　　“市民广场的烟花秀！”许祈蹦起来，“差点忘了！”
　　更多烟花升空，像颠倒的流星雨。蔚然在明灭的光影里低头操作手机，然后递给许祈。
　　视频通话界面跳动着重拨符号。三次之后，突然接通了。
　　画面晃动得厉害，背景是呼啸的风声和嘈杂的无线电。许程的脸在屏幕里忽明忽暗，额角贴着创可贴。
　　“爸！”许祈差点摔了手机，“你脸怎么了？”
　　“擦伤。”许程的声音混着电流声，“什么事？”
　　烟花恰在此时达到高潮。无数光轨划过夜空，把许程身后的警车染成绚丽的颜色。
　　“中秋快乐！”许祈把手机对准天空，“给你看烟花！”
　　屏幕那端沉默了几秒。许程的脸突然凑近，镜头模糊又清晰：“......你那边怎么在天台？”
　　“蔚然带来的！”许祈把镜头转向身边，“还有月饼！莲蓉的！”
　　蔚然稍稍颔首。烟花在他眼底明明灭灭，像落进了星星。
　　许程似乎叹了口气。他调整了下镜头，露出身后忙碌的同事和闪烁的警灯：“马上收队。”
　　通话结束得突然。许祈对着暗掉的屏幕发愣，直到蔚然递来半个月饼。
　　“他会回来的。”蔚然说。
　　晚风带来远处团聚的欢笑。两人分食完所有月饼，糖渣沾了满手。许祈突然指着天空：“看！月亮好像流心蛋黄！”
　　蔚然居然真的抬头比对：“不像。”
　　“像！”许祈蹦到他面前，“你说像不像？”
　　月光把影子投在地上，像皮影戏。蔚然看着许祈亮晶晶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下楼时发现便利店还亮着灯。槿姨正在收拾柜台，看见他们便笑着招手：“正好！帮阿姨试吃新品。”
　　冰皮月饼摆成莲花状，每个只有硬币大。许祈一口吞了两个：“唔！茉莉花味的！”
　　蔚然小口尝着：“太甜。”
　　“小然还是这么挑嘴。”槿姨擦着手笑，“你妈妈刚来电话，让你回个视频。”
　　蔚然动作顿了顿。许祈抢过手机：“现在就打！我要给阿姨看烟花！”
　　视频接通得很慢。颜韵的脸出现在屏幕里，背景是悉尼歌剧院的夜景：“小然？吃饭了吗？”
　　“吃了月饼。”蔚然把镜头转向许祈，“和同学一起。”
　　许祈挤进画面：“阿姨中秋快乐！蔚然又考第一了！”
　　颜韵笑起来，眼尾有细密的纹路：“小祈还是这么活泼。”
　　烟花突然再次绽放。许祈把手机对准窗外：“给阿姨看烟花！”
　　镜头晃动间，蔚然看见母亲微微发红的眼眶。她很快调整角度，声音依旧温柔：“真漂亮。悉尼这边也有华人放烟花，就是没家里的好看。”
　　槿姨悄悄端来桂花茶。三人挤在镜头前，像幅仓促的全家福。
　　挂断后许祈突然安静了。他盯着茶杯里浮沉的桂花，轻声问：“你想她吗？”
　　蔚然转着茶杯。月光把杯壁照得半透明，像朦胧的月亮。
　　“习惯。”他说。
　　回程的路被月光照得通明。许祈哼着跑调的《水调歌头》，突然撞撞蔚然肩膀：“明年中秋还一起过？”
　　“嗯。”
　　“后年？”
　　“嗯。”
　　“大后年？”
　　“......你吵死了。”
　　路灯下影子忽长忽短。许祈蹦跳着踩蔚然的影子，像某种幼稚的仪式。
　　到家门口时发现灯亮着。许程靠在玄关换鞋，制服还没脱下：“回来了？”
　　许祈愣在门口：“爸？你不是......”
　　“提前收队。”许程递过个纸袋，“局里发的月饼，太难吃。”
　　纸袋里是压扁的五仁月饼，确实看起来不太美味。许祈却像捧着珍宝：“正好！蔚然没吃过五仁的！”
　　蔚然被硬塞了半个月饼。甜腻的果仁馅料粘在牙上，他努力咽下去：“......很独特。”
　　许程突然笑了。很浅的弧度，像月牙的尖尖：“知道你不喜欢豆沙。”
　　月光从阳台漫进来，照亮茶几上拆开的月饼盒——每个豆沙月饼都被仔细切成了小块，方便取食。
　　许祈看看父亲又看看蔚然，突然红了眼眶。他猛咬一口五仁月饼，含糊不清地说：“明年......明年还一起过中秋。”
　　也许团圆从来不是地理概念。它是切好的月饼，是跨洋的视频，是夜归时亮着的灯。
　　像此刻，月光平等地洒在每个角落，而相爱的人总会找到相聚的方式。
　　蔚然悄悄按亮手机。屏保不知何时换成了今晚的月亮，圆得像句温柔的承诺。
　　许祈凑过来看：“哇！你偷拍月亮！”
　　“光明正大拍的。”
　　“发我发我！我要当头像！”
　　月光下，两个少年挤着看同一片屏幕。远处还有烟花零星升起，像不肯落幕的盛夏。
　　而团圆，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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