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坠雨

　　我早知道他不是我亲弟弟，但血缘算什么东西？

　　陈盛去世后我转几趟车去乡下参加他的葬礼，车上的皮质座椅破了块皮，露出内里因为近日雨水而发黄发黑的棉芯。乘客早已习惯，并不会有什么波澜。

　　我在那里的日子大致如此。

　　我记不清陈盛到底怎么对我不好，回忆起来，我只能想起陈聿衡手里亮晶晶的糖葫芦，我身上发白的蓝T恤，以及这么一个结论。

　　我知道陈聿衡不是陈盛亲儿子的时候，意识到两件事，第一是血缘真是个荒谬的东西，第二如果陈盛还信这种东西，我的日子大概会好过一些。

　　可惜后者没有成立，我的日子并没有好转，不过陈聿衡这个仗势欺人的东西的日子实实在在地难过起来。

　　与我无关，我马上要上大学了，我不会在回到这片泥泞的土地上。

　　可是陈盛去世了，我只能再回来。

　　我听说村委会准备找陈聿衡的外公外婆，也就是早早抛弃他的女人的父母。

　　和我没有关系，葬礼结束后，我和这里的一切都不再有任何关系。

　　可是那天我看见陈聿衡跪在陈盛墓前，少年瘦削的身影让我想起曾经同样弱小的自己。

　　我走到他身边，看见他浮肿暗红的眼睛，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我的心上拉弦演奏，又痒又痛。

　　我问他：“跟我走吗？”

　　我应该是疯了，一个从小不对付的人，一个倚着父亲宠爱日日在堂哥面前炫耀的人，大了竟还要我养。

　　他点头，于是我们坐上了前往京城的高铁。

　　那是个冬天，车窗外常青的葱葱郁郁逐渐被落叶林的干枯虬起替代，日头隐没，橙黄的霞光包裹远方的大地，那个我不愿提起的故乡远远落在身后，我知道新的什么东西已经开始。

　　到了京城我和陈聿衡本来也应该没什么交集，他念他的书，我上我的班。

　　可是他总是没事找事，我有些怀疑当初把他接过来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我从来不喜欢多管闲事，收留他纯属意外。

　　雷声响彻天空的时候，他往我房里钻，说害怕打雷，见了鬼了那么多年没怕过雷，到了京城就怕雷。

　　我不耐烦地要关门，可转念又想到某种意义上，他的父亲刚刚去世。

　　我又想起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漂亮，尤其哭的时候，不得不承认，我是喜欢他这双眼睛的。我上大学的时候他才刚升初中，没有完全长开，现在的模样倒是很成熟。

　　相处半年多，我越发觉得他变了很多，或许在心里我已经把他当弟弟了吧。

　　我以为这样兄友弟恭的关系会一直维持下去，直到周垚出现。

　　陈聿衡不喜欢周垚，虽然他没明说，但我能看得出来。至于原因，我猜跟周垚起初暧昧不明的态度有关。

　　可周垚这个人还不错，和他合作算得上顺畅，一来二去，我和他也交上了朋友。虽然一般情况下，我作为中间人应该调节弟弟和朋友的矛盾，但我并没有这个打算。

　　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交集，各过各的，再大的矛盾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想两方吃力不讨好。

　　我的态度似乎让陈聿衡更加不满，他愈发黏人。打雷下雨的时候不仅要睡在一张床上，更是要搂着我睡——我觉得私人空间被侵占，可我不能拒绝他，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

　　祸不单行，这事本来就没得到妥善处理，陈聿衡在学校也不老实，虽然是误会一场。

　　因为陈聿衡早恋，我被叫到学校。

　　“那是她给我的情书，我没有接受。”

　　“我知道。”

　　虽说如此，我仍是不好受。

　　陈聿衡身材高挑，比例也好，特别是脸蛋好看，不是漂亮，是有些糙的帅。

　　他太招人了，我不喜欢。

　　我当时想这可能是所谓“弟控”，不愿意分享他给予我的独特。

　　可是他偷亲我，我却不舍得躲开的时候，我知道这份感情出问题了。

　　我大概是喜欢他的，不止是他的脸，他的脾气也很对我胃口——我需要一个不论对错亲疏，坚定站在我这边的人，如果他能黏人一些，可爱一些，就更好了。

　　我可以让他依赖，也同样依赖着他。

　　可他是我弟弟，哪怕不是亲的。

　　社会在开放，时代在进步，同性之间没有之前那样令人难以接受，可阻力依旧不会小。

　　现实不是小说故事，我得考虑他的未来。我是他的哥哥，我不能越界。

　　那天周垚通知我参加酒会，他知道后就突然疯了，开始表白。

　　那些话我一句都听不了，我怕自己忍不住。

　　周垚这个朋友还是不错的，他说我不需要对陈聿衡的人生负责，很有道理，但我不能。

　　我需要对他的人生负责，是我把他带离故乡的，我为他的人生开了一条新路。他要踩着前人为他铺就的哪怕极短的路程继续前进，他的路一定要向上，一定要光明。

　　他真正成熟之前，我们谁都不能面对这份情感。

　　可我等不到他的成熟，他母亲把他带走了，即使之前她找上门，阐明其有能力为陈聿衡提供更好的教育与生活的时候，陈聿衡是不愿意的。

　　一个抛弃他的人，一个……被他抛弃的人。

　　酒醒之后，便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一直是一个人。

　　父母去世前，我是他们恩爱的证明，去世后，我是陈盛家的累赘。后来哪怕有陈聿衡陪在身边，可我有不能对他说的腌臜心思，也不算心意相通。

　　我分明早已习惯一个人，可是这个堆满电视、书籍、收纳柜的房间，怎么会这么空荡。

　　如果这是一场醉，我可以永远昏沉。

　　这个想法只维持几秒，下一分钟，我明白生活仍要继续。

　　我望着天边渐渐沉没的夕阳，秋风飒飒，银杏裹挟着晚霞的昏黄。就这一夜，我只伤心这一夜。

　　两天后，那个原本应该远在天边的人，破破烂烂地出现在我眼前。

　　秋意深沉，他还是穿着夏季的黑色短袖，就像急匆匆从家里跑出来的。

　　他双眼猩红，比身后暮色更甚。陈聿衡站在门前，蓬头垢面，落魄非常。

　　“我没有走，是她把我强行绑走的，我再有意识到时候已经到了海城，我不想走的，哥。”他哭了，痛苦的海水没过他的眼睛，溢到我的身旁。

　　保持理性还是与他沉沦？

　　“我和她实在说不清楚，趁她不注意，我自己逃了。哥，只要你一句话，我死也想死在你身边。”

　　保持理性还是与他沉沦？

　　“哥，你……不要我了吗？”

　　保持理性还是……与他沉沦。

　　他的身影在我的眼里模糊，整个人成了瘦瘦一条，随风飘飘，不知什么时候会倒下，会离开。

　　他那样漂亮的眼睛，竟肿得这么不像样。那么多的选择，更加富足的生活，他逃到我身边。

　　“没……有。”我泣不成声。

　　霞光，橙黄橙黄的霞光，透着天的澄澈与大地的温暖，包裹我和他。我们相拥在这片霞光里，在拉远的视野里压缩成一小点，同一点。

　　天地渺茫，我想活在当下。

　　陈聿衡，对不起，我爱你。

　　陈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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