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的急流

作者:Red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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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月考·中章


      瑟拉米克知道,接下来的一周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难过。被月考延迟搅得心烦意乱的不仅是小星星们,老师们也都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这下确实不用担心课讲不完了,但剩下的时间干什么?要用什么才能在这一周内拴住这些十二三岁的小星星?每节课上课时,瑟拉米克都仿佛能看到这些字节从老师们的头顶、肩膀上掉下来,一小块一小块地,像是一座即将倒塌的墙。也许除了鲨鱼。
      周四一早的政治课会让你觉得什么事也没发生。鲨鱼直接花了半节课的时间大谈新联邦目前的新科技、新军备,又好似不经意间拽出新联邦之外的国家进行对比。他好像一个兴致勃勃的“魔术师”,从帽子里揪出一只又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鲨鱼还开玩笑地让全班投票下一周他们该干些什么,当然复习还要继续,但除此之外他们还会有很多时间,不是吗?立刻,班里一大批小星星把手高高举起,甚至忽略了被点名站起来才能回答的规矩,直接在座位上乱哄哄地喊着让鲨鱼讲课本外的政治,讲他去过的地方,谈谈新联邦最新的各种有意思的事。等到政治课结束,班里不少小星星似乎都已经认为月考延迟是再好不过的事。瑟拉米克只感觉恶心想吐。
      但哪怕是鲨鱼的影响力也不能时刻让小星星们气势高昂。等到周五结束时,所有科目都已经把月考范围内的内容讲完了。然而似乎打定主意不让学生们在周末变得心浮气躁,各科老师都布置了成堆的作业。仅外语一门就有十张卷子。瑟拉米克和欧茨晚自习拿着平板跟着队伍回宿舍,只觉得连平板都因为其中分配的作业而更加沉重。
      找松柏的计划再一次被推迟,周末两人做的所有事就是写题和背书。和欧茨商定之后,瑟拉米克把周末起床时间定在了和平时一样的五点半,两人都不敢像往常周末一样趁机多睡一小时。她们现在的生活仿佛旧时靠烧煤行走的火车,燃料一旦熄灭,再重新点起找回行走的惯性就要花上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她们现在连图书馆也不去了,之前去图书馆其实对两个人说更多是一种休闲放松,而非集中注意力的必要条件。瑟拉米克知道,随着考试将近,越来越多的小星星们在宿舍完全学不进去,但她和欧茨都不是这种类型。并且,在宿舍学习其实相对而言更节省时间,早上起来坐在床上就能先背一会儿书让自己清醒过来,接着轮流洗漱,一起去买早餐。其实她们如果可以分担一下买饭任务,轮流出门,省下来的时间会更多,但不管是瑟拉米克还是欧茨都没有提过这一点。两人默契地把这一点时间视作每天难得的放松时刻,谁也不谈考试,甚至也不谈论松柏,只没有边际地说着一些从星星的角度看来毫无用处的话。瑟拉米克会讲起家乡、森林、小溪,一种正是季节的金黄色的苹果,还有马上成熟的第一批红艳艳的草莓。欧茨则会说起她的家人,说起她小时候被哥哥们带着做各种各样的恶作剧,和父母一起坐车去到很远的地方为烘焙店采集草药等等。
      “我以为只有我们那里有森林,”瑟拉米克惊叹。
      “是只有你们那里有对外开放的大片森林,”欧茨纠正道,“我们要开车走很远,有时候是更往北,有时候稍微往南,但总体都在北方。那些森林跟你们那边的比起来更像一片小树林——哦就像宿舍楼间的那种!但生长环境更原始一些。我们其实只去过两个,边缘都用通电的铁丝网围着,需要出示身份证明和特别签署的许可证才能进去,”欧茨叹了口气,瑟拉米克看到对方的眼睛有些雾蒙蒙的,“但我真的很喜欢那些树木,还有各种奇怪的植物。爸爸妈妈会教给我它们的名字和用途,听起来就像歌一样。我就是这样认识松柏和苔藓的。冬天下雪的时候整片森林都亮闪闪的,一切闻起来很潮湿,但仔细嗅闻还能辨别出木头和枝叶的气味……”
      雪是瑟拉米克只在书里见过的东西。家乡的位置偏南,印象中大人们提到过很早以前的两三场雪,但瑟拉米克从没真正见过。如果今年能在星星见到雪就好了,她发现自己在复习间隙不自觉这么想着,无意识地抬头望向高处那扇狭窄密封的长方形窗户。
      但星星似乎没有一点要为学生们单调乏味的生活添些乐趣的意图。周日晚点名上,瑟拉米克明显地感受到教室里的氛围变得更加躁动。周末整整两天大量的复习写题似乎让所有人的情绪都变得不那么稳定。自入学以来第一次,有小星星放弃了作业。不是像瑟拉米克和欧茨那样因为时间不够而丢掉一些小题,而是刻意地、毫无顾忌地把作业抛在了身后。当然“毫无顾忌”或许只持续了周末两天,到周一结算绩点时,那个小星星脸上所有的生命似乎都流失了。瑟拉米克和欧茨在悄悄话中捕捉到,那个小星星的室友说她周末开始还是正常去图书馆写作业的,但到了周六中午她变得很奇怪,先是一句话也不说,在室友的追问下她突然爆发出大笑,毫无理由,极其歇斯底里,然后笑声转为哭泣。室友担心她患上了“躁郁症”——鲨鱼为小星星们普及的知识之一,虽然极具主观性,离实际的病理学相差甚远——有心找老师报告但又害怕“疯子”室友知道后威胁自己的安全,于是只让另一组小星星每天来宿舍门口接她一下,这样自己有人一起去图书馆。室友组甚至不再一起去食堂买饭,据说那个小星星从超市兑换了一大包速食面,整天在宿舍里拿开水泡着吃。
      瑟拉米克看着那个小星星蜡黄的皮肤,脸上爆出的小痘痘和无神的眼睛——那双眼睛是最令人不安的,它们让瑟拉米克想起家乡被冷空气冻僵后落在地上的,翅膀折断的鸟儿。
      没人具体清楚那个小星星一周末被扣掉了多少绩点,但她似乎受了不小的刺激,开始加倍地努力。瑟拉米克无论什么时间看见她,都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因为她总是弓着背,脸几乎贴上平板。而毫不意外地,班里的其他小星星开始躲着她,没人愿意给她递东西,排队时她总是缀在队尾,因为没有人愿意和她挨得太近。瑟拉米克看着她佝偻的身影,不自觉地想到了艾佩尔,但又不知该怎么接近对方才不引起更大的敌意。在面对未知时,我们总是出于恐惧选择把自己放在首位。瑟拉米克想着,她越发无法忍受班里的悄悄话,也越发鄙视总是选择旁观的自己。
      然而很快就没人注意那个小星星了。因为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月考悬在空中迟迟不愿落下,所有人的情绪都开始慢慢失控。这和现在的上课内容也有关。所有科目都已经完成了月考范围内的新课,于是现在的课上就变成了单调乏味至极的写题,讲题,写题,讲题。老师们似乎也都被夺走了本就不多的活力,一个个进教室,在讲桌后坐下,布置作业,然后便陷入了自己的教案之中,每每被对应的课代表提醒大家已经做完题目需要评讲时都带着从梦中醒来的恍惚,仿佛惊讶地发现自己还坐在这个满是学生的教室里。
      “这一点用也没有!”欧茨痛苦地说,在第十几次为自己的地理图纠错后终于爆发了。她们正在课间,周围的说话声比平时都更加大一些,笑声更加刺耳,就连喝水声也似乎因放大而变得有些恶心,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煮沸。欧茨举起电子笔,似乎想把它狠狠摔在地上,瑟拉米克呆呆地看着,甚至没想到去干预,这些天她的话越来越少了。但最后一刻欧茨还是收回了手,她们的电子笔很宝贵,一旦摔坏只能返厂修或者购置新的。前者的工期至少一周左右,这意味着你在一周内都无法在平板上书写,将错过一大批作业和考试;后者确实可以现买现用,但需要的绩点比两周的饭费还多。所以欧茨只是把笔又小心放回笔袋——瑟拉米克能看到她的手不住颤抖——然后从化纤本上撕下一页纸,狠狠揉几下团成纸球,用力丢向前方空地。纸球只飞到一半就倦倦地落下,无声滚了几圈,再不动了。
      “你不觉得难受吗?”欧茨转向瑟拉米克,后者移开眼睛,但欧茨继续道,“我数了一下,我们一天每门科目至少要写五张卷子,还不算上小测。然后我们还要找时间背书、复习,”她的声音劈开了,颤音无法忽视,“最恶心的是还要按着他们的时间表!每门课只能做相关的作业,又没有新课,反正都是上自习,就不能至少让我们按自己的时间表去安排吗……”两行泪水从欧茨的眼角淌下,她甚至没有像过去那样生气地把它们抹掉,而直接转身趴上桌子,把脸埋进胳膊里,肩膀一抽一抽。瑟拉米克仍握着自己的笔,在欧茨转过身前,她仿佛在对方的脸上捕捉到了某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欧茨已经等这些眼泪太久,而现在它们终于到来。但这没有用,瑟拉米克麻木地想道,眼泪、笑声、说话声都没有用,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欧茨仍没有从胳膊里抬起头,她胳膊下方被压着的平板似乎被泪水误触,屏幕闪了闪,然后变得一片空白。欧茨修改了十几次的地理图就这么消失了。瑟拉米克莫名又看了她一会儿,没拿笔的那只手抽搐似的动了一下,如果她现在能思考,她就会想起两人第一次与多尔分别时,高年级男孩的手也是这样颤抖了一下。但瑟拉米克只是回神,继续完成面前的地理试卷。
      等到周二时,班里那种躁动不安的气氛更加明显。星星规定课间禁止大声说话,更不允许几人聚集,但现在课间的嗡嗡声一次比一次沉闷,从原本蚊虫的低鸣变成了引擎的噪音。而且一个奇怪的现象频频出现,每当嗡嗡声达到一个巅峰时,一阵诡异的寂静就会突然出现。每个小星星都会瞬间停下,像一群受惊的兔子,警惕地面面相觑,三瓣嘴无声蠕动,几十双眼睛唰地移向教室门口,似乎期待着看到有老师站在那里,阻止聊天的进行。但每次那里都空无一人。于是爆发出一阵大笑,其中歇斯底里的意味一次比一次鲜明。嗡嗡声再次继续,比之前声音更大,时不时被几声刚刚满溢出的尖利笑声刺穿。谁也无法解释这种奇怪的现象,但瑟拉米克隐约知道答案。是鬼魂,是老师们缺失的存在,是白大褂滑行的身影,是拉撒路。他们被永远地束缚在星星上,时不时游荡到教室里,无色无形,只有小星星们敏感的感官能比大脑先一步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弱小的生灵总对自己可能的未来异常敏感。
      早操和课间操依然照常进行,但掉队的人越来越多。进入十二月,天气似乎终于从此前的阴晴不定中解脱,步伐稳健地走向阴湿的寒冷。一直连绵不断的雨终于停了,但风仍坚持不懈地呼啸而过,把鼓胀的冷意塞入小星星们的嘴巴、鼻子和耳朵。瑟拉米克有时站在操场上背书,背着背着就发现自己已经在想这是哪一种气流,途径上坡还是下坡,吹的是又什么方向的风。这令她十分烦恼,因为每当她想不起来时,头皮就会阵阵瘙痒,忍不住去抓挠时就会感受到自己头发间的油腻。瑟拉米克只能小小地用指节磨蹭几下,一面在脑子里搜索着正确的答案。她无法控制自己,只要一个问题钻入大脑,在得不到正确答案前她就无法背诵记忆其他任何东西。于是她把气候的知识点都抄写到一个化纤小本子上,揣在口袋里,以便在遇到问题时就能迅速找到答案。然而一个问题解决了,仍有无数个问题在等着她。瑟拉米克几乎惊恐地发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可以被分割成知识点,出成题目:喝水时她想的是各种化学元素和方程式;放下圆柱体水杯时她脑子里转着立体几何;指尖碰到水杯的金属质地时新联邦的能源发展史在她的眼前飞速展开。这些问题的任意一个如果不能得到解答,瑟拉米克都会无意识地抓挠自己的头皮,抠自己的额头或眼角,直到头皮屑纷飞或脸上传来刺痛。于是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越来越多,像一支蚂蚁军团,侵占了一页又一页纸张。
      休息在这时已经成为了过去式。食堂只是另一个看书的场所。每个人在吃饭时都一定要拿本书在手上,因为桌子狭长,现在又多了隔板更是拥挤,于是小星星们就把书放在大腿上,边吃边低头看着,为了使眼睛能落到课本上,她们不得不把脖颈弯曲到几乎对折,放眼望去,整个餐厅只能看到一片发顶和骨骼突出的后颈。越来越多的小星星不怎么吃东西了,大部分是和欧茨一样吃不下去,还有一些是提前焦虑月考可能会被扣掉的绩点,恨不得从现在起把所有绩点都攒起来一个也不用。相比而言,瑟拉米克觉得自己状态还不错,她的胃口不但没有减小,反而比以往大增,其实从上星期她就有所察觉,但到了这周已经无法忽视。窗口里的每样东西她都想去兑换,如果不吃够一定数量,胃里和心里就会同步升起一种空虚感,让她焦躁不安。今天她兑换了一份煎饺,一份千层面,还有几串烤串。在她端着托盘回到位置上时,她能感受到来自某个方向的炽热视线。她知道,那是中班和慢班的方向。
      或许是因为一周以来都超额饮食,外加口味偏重,瑟拉米克最近感到自己的头发和面部油得令自己恶心。现在的自己身上仿佛时刻都飘着一股味道,就连躺在床上时她也能闻到,瑟拉米克怀疑自己已经把所有接触到的东西都染上了气味——一股发酸,发热的油腥气。而她越是试图忽略它,这气味就越发令人难以忍受。瑟拉米克发现自己在背书或写作业时,一只手总是不经意间抠上头皮或脸颊,油乎乎的触感似乎已经永远黏进了她的指缝。不管瑟拉米克怎样抵抗着自己的各种小动作,她的学习效率都难以抵挡地渐渐下滑,她看着眼前似乎也沾上味道的平板,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摔东西尖叫的冲动。
      也许只要时刻保持清洁就好了。入冬以来,瑟拉米克都是隔两天洗一次澡,毕竟热水澡也是要用绩点按时间兑换的,而且还费时间。但经过演算,瑟拉米克得出结论,与其效率低下、抠来抠去地写作业,不如快速洗个澡,然后用百分百的注意力去学习。于是宿舍里每天都能听见热水哗哗地流动声,水汽沾湿了门框,卫生间的瓷砖墙上似乎永远都半干半湿。一开始这似乎是个好方法,然而瑟拉米克很快发现,干爽的状态只能持续一小时,一小时过后,油腻的气味带着头皮上,身上的瘙痒又卷土重来,而且还挟着已经凉下来了的湿意。
      宿舍里现在也变得安静。瑟拉米克和欧茨不再像以往那样说话,前者不禁感到一点报复性的愉快,因为最近欧茨一开口就是考试和复习,这只让瑟拉米克心中想要尖叫的冲动愈发鲜明。她发现自己几乎是故意用尖刻的话语去刺欧茨,把她和鲨鱼的话类比,嫌她多嘴仿佛自己对考试的担忧还不够似的,或者干脆沉着脸闭口不答。如此几回欧茨什么也不说了,两人每天还一起出入宿舍,但比起盟友,更像是出门在外被迫住在一起的陌生人。瑟拉米克现在不管是列队还是坐在教室里,都下意识地把和欧茨间的距离隔开,目前两人降至冰点的关系让她不愿承认这一点,但她实际上是怕欧茨会闻到自己身上那股恶心的味道。这种恐慌简直莫名其妙,但哪怕欧茨以后也不和自己说话了——瑟拉米克努力把意念仅放在文字表层,不去多想——她也不愿欧茨对自己露出嫌恶的神情。
      如果说她们两个之间的沉默难以忍受,那教室里歇斯底里和死寂无缝衔接的气氛更是让头脑昏昏沉沉。班里的小星星们明显都处于缺乏睡眠的状态,班里从早到晚都弥漫着浓郁的咖啡气息,本来密闭的空气因此更加浑浊。从空气中可以摄入咖啡因吗?瑟拉米克迷茫地想着,努力让模糊掉的视线重新集中到面前的课本上。也许可以,否则很难解释课间现在只能用吵闹来概括的背景音,一双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球突出,话语像玻璃花瓶一样在人群中来回抛掷,沉重地带动风声,引起一连串夸张的咯咯笑声,其中透着掩饰不了的对花瓶破碎的恐惧与焦虑。瑟拉米克不由想到了之前她和欧茨读到的一本旧书,里面写一个疯帽匠和一个疯兔子举办下茶话会,他们喋喋不休但话语毫无关联,永远被困在这个固定的下午茶时间。从某些角度来说,她们的现实与那个故事惊人的相似,但不同之处在于,星星有两个时段。于是,在课前五分钟的预备铃打响地一刹那,这一切戛然而止,班里被死寂笼罩。茶话会在一瞬间变成了上课时。这种毫无间断的切换每次都让瑟拉米克感到不安,如果从喧哗到死寂只需要一阵铃声,那么从生命到死亡又需要什么?一层薄薄的屏障,这个念头如此疯狂,又如此令人恐惧。但现在瑟拉米克的脑子里全是类似的想法。
      不过咖啡或许能致使小星星们在某些时段兴奋异常,它对于上课集中注意力的作用却越来越弱。尽管班里的咖啡气息已经渗入了每个人的毛孔,在课上忍不住睡着的小星星却不在少数。上课时座位开始变得空荡,后排挤挤挨挨站了一排用力眨眼的小星星,瑟拉米克也开始站在教室侧面听课——后面已经没地方了——一整天下来腰酸腿疼。
      周三班里开始流传一种新药,说是可以提神醒脑,比咖啡好用十倍。瑟拉米克在大课间到医务室去兑换,发现队伍已经绕着室内转了一圈排出了门口,几乎要碰到旁边的图书馆。瑟拉米克边排队边在平板上写题,等了十五分钟才换到了三十片新药,比克数相同的咖啡要多花两倍绩点。一个小白瓶,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只有一个太阳的图标。医务室的护理似乎已经对工作感到厌倦,只在瑟拉米克问食用方法时不耐烦地敲了敲一旁的小黑板。瑟拉米克往旁边挪了一步,让后面的小星星兑换,默读着小黑板上的字:
      一天早、午各一次,喝水吞服,不要同食物一起服用。如需更强效力,可按需增加。
      五分钟预备打响,瑟拉米克下意识绷直身子,接着开始往教学楼方向飞奔。身后的人群似乎也被铃声换醒,队伍迅速瓦解,人潮往教学楼方向涌去,只剩下队伍最前面的几个小星星还等着兑换,似乎宁愿冒着扣掉几个绩点的风险也不愿丢掉自己的黄金位置。
      等瑟拉米克气喘吁吁地栽进自己的位置,一只手揪住胸前的布料,一只手紧紧攥着小药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时,上课铃声从广播里倾泻而出。浑身冷汗,身上的酸臭味被汗意一蒸更加刺鼻,视野有些模糊,瑟拉米克似乎瞥到欧茨正看着自己。但等铃声落下,瑟拉米克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扭头看向对方时,欧茨正低头写着题,仿佛刚刚不过是瑟拉米克的错觉。

      当天午休时瑟拉米克拿出一粒药片。药片滚圆,被毫无瑕疵的光滑白色覆盖,在舌尖上停顿片刻就开始逐渐有顺着温度瓦解的趋势。药片本身一丝味道也没有,但在舌头上化开的感觉却极其难受,就好像把整个舌苔用粉笔灰一点点均匀涂抹。瑟拉米克赶快喝了口水把药片送下去,但那种被滑腻感包裹住的触觉仍停留在口腔。打定主意不再浪费时间,瑟拉米克拿起平板继续写题。
      随着月考越来越近,各科作业同步增多,老师们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尽到应尽的义务,现在唯有多布置点作业才能表示出自己还在做点什么。短期内赶新课,又大量复习旧课,导致的后果就是,系统现在分配的题目越来越难,范围也越来越广。瑟拉米克不知道是不是别的小星星也是这样,之前她会和欧茨对比,但现在——她扭头看向欧茨的床铺,小花栗鼠已经睡着了,背对着瑟拉米克,整个人蜷缩成一个小球——瑟拉米克想把关于欧茨的事也像从前一样锁进头脑中的小箱子里,但不知为什么,它倔强地一次又一次从各个意想不到的缝隙中溜出,哪怕仅是欧茨的影子也有着和本人一样的固执。瑟拉米克没有办法,只能由着这个小小的影子在自己的大脑里随意游荡。

      那药片太过无味,以至于哪怕瑟拉米克知道它是新研发的提神药,潜意识里她仍对其作用感到怀疑。但这天下午的三节课,瑟拉米克一次也没有犯困,就连第一节历史老师单调细碎的声音也没有把她送入恍惚的睡眠。这种提神效力直到最后一节化学课也没有散去,但到了晚自习,瑟拉米克开始觉得有些疲惫。她发现自己对各种小声音神经敏感到自己难以忍受的程度,桌腿移动的吱扭声,电子笔磕碰平板的咔嗒声,课本翻页的哗啦声,都让她不自觉地绷起身体。还有气味,瑟拉米克之前只觉得教室里有浓浓的咖啡味,但现在除了咖啡,她还闻到了淡淡的潮湿霉味,地板被脏拖把拖过后留下的厕所味和几十双鞋子的臭脚味,更不用提她自己身上那已经牢牢黏附上的酸味。她的头发明明每天都洗,但还是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每次低下头,头发扫到脸上时瑟拉米克都能闻到那油腻腻的气息。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瑟拉米克意识到自己已经和眼前的历史大题对看了十分钟,她烦躁地用指节揉了揉额角,尽量忽视威胁着要尖叫的神经,继续在平板上圈圈点点。
      然而直到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瑟拉米克才知道提神药的药效究竟有多强。她照常背书背到十二点,关掉手电筒躺在床上,但睡意迟迟不肯降临。我已经很累很累了,瑟拉米克发现自己无力地想着,紧闭双眼,把手臂环绕得更紧。睡觉,睡觉,但眼前的黑色仿佛长了眼睛,黑色的手,黑色的脚,一点一点向瑟拉米克靠近。她翻了个身,听到铁质床铺在身体的重压下发出了刺耳的呻吟。自己最近胖了不少,这个想法突然跳进瑟拉米克的大脑。坐直的时候肚子那块开始变得突出,原本宽松的运动裤腰也变得紧绷;跑操时喘气越来越吃力,似乎每迈出一步大腿上的脂肪都在摇晃颤动;就在今天晚上打扫宿舍的时候,明明只短暂地蹲下清理床下,小腿肚的酸痛却持续到现在。刚刚翻身到了左边,心脏开始有些难受,瑟拉米克恢复成平躺的姿势,动作尽量放慢放轻,但床铺还是吱扭响了一声,她顿时不再动弹。至少半边身子扭过来了,但胸口依然发堵。她用右手摸了摸左手腕的脉搏——这是小时候从艾佩尔那学来的——心脏跳得飞快。竭力把呼吸放长,瑟拉米克再次试图让自己陷入睡眠,但头发上,枕头上的气味又开始侵蚀她的神经。在黑暗中,瑟拉米克终于知道了这是股怎样的气味。不是肮脏,也不止是油腻。仍在家乡时,自己曾在河边遇到过一丛死去的兰草,它的根系已经被水泡烂了,大部分叶片呈病恹恹的黄色,带着大大小小的黑斑,但有几片叶子仍泛着正常的绿色,似乎对母体生命的终结毫无察觉。瑟拉米克记得当时几步开外就能闻到的,吸引蚊虫上下飞舞的气味。那是腐朽的气味,死亡的气味。瑟拉米克一动不动地躺在床铺上,仍紧闭着双眼。或许自己是那几片看似正常的叶子,在某个她不知道的角落,更深隐蔽的地方,自己的内核正在无声溃烂。

      周四早上被头痛和眩晕占据。直到凌晨四点才昏沉陷入睡眠,瑟拉米克在五点半起床铃打响时只感觉自己的头盖骨仿佛要炸开。她又躺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欧茨下床的声音才勉强撑坐起来。爬下梯子时,她真实地感受到了睡眠不足引起的无力。四肢好像新用黏土捏成,还没来得及进瓷窑就被投入使用,软弱无力地摇摆着,时不时就和大脑错频。胸口仿佛被一团破布粗暴地堵上,支离破碎地挣扎着呼吸,太阳穴则像是有两根短粗的铁钉被一下下嵌入,瑟拉米克动作稍快点就不得不暂停下来,等着眼前模糊掉的世界和耳边单调的嗡鸣恢复正常。
      在这种情况下跑操只能是一场灾难,但除非肢体有明显障碍,星星不允许学生缺席集体运动。瑟拉米克像往常一样边跑边无声重复刚刚复习的内容,但这次被扩大的心跳声,电流般滋滋作响的耳鸣声,总是打断她的思路。不应该是这样,不知道多少次被打断后,一丝恐慌攀上瑟拉米克的心脏,不能是我的头脑,我负担不起——到底负担不起什么她没有想完,因为眼前的世界在数次模糊清楚后,终于暗了下去。想要尖叫的冲动又一次在体内噼啪作响,但它似乎没有前几次那么强烈了。相反,更令瑟拉米克惊恐的是,她的鼻子不受控制地发酸,双眼茫然地睁大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红色的光晕,隐隐压迫着边界。瑟拉米克试图回忆起政治纲要:新联邦要改进能改进的,取缔落后的、有偏见的文化思想,合力建立一个更先进、指向更明确的——但后面的文字消失了。它们就这样无声地滑走,上一秒还在,下一秒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你能想起来,能想起来,瑟拉米克无声默念,没意识到自己泄密的口型,你能想起来,能想起来,不许哭,你不能哭……她反复默念着这几句话,直到它们的形状在口中已经变得古怪,像旧书中写到的“咒文”,被念诵多次的文字会生出不受主体控制的生命。队伍突然减速,瑟拉米克看不见,差点踩上前面小星星的脚跟,手臂被拉了一下才稳住重心。眼前的黑暗仍未被掀开,但这毫不影响她知道刚刚是欧茨拉了自己一把。身上的腐朽气味突然变得有些刺鼻,瑟拉米克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感觉到胳膊上的手松开了。等她的视线恢复正常,也正轮到她们班的队伍转移至食堂。瑟拉米克拿好自己的课本,跟着队伍慢慢移动,欧茨没有看她。

      在第一节生物课下课后,瑟拉米克又就着水吞服了一粒提神药。昨晚失眠的经历让她对此极其抗拒,但她发现今天的自己比往常更容易犯困。生物课前半节写题瑟拉米克还能勉强支撑,但后半节的题目评讲她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旋转,她甚至不是想睡过去,而是直接想昏在原地,长眠过整个冬季。胃里有些翻腾,瑟拉米克开始后悔早上吃得太多:一个煎饼、一个包子、一碗粥、一杯咖啡。低头吞药,她盯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双手,试图在手背手指间寻找多余脂肪的痕迹。她知道这很愚蠢,眼前明明有那么多更重要的事要去处理,但瑟拉米克的大脑总是不受控制地被身上那股愈发难闻的气味影响,她开始下意识地收腹,尽量不把下巴放得太低,用肥大的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又发自内心地鄙夷自己肤浅的举动。

      小课仍在继续,尽管瑟拉米克看不到必要的原因。小星星们越发躁动不安,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利用自习去执行自己的时间表,剩下听课的人慢慢从二十个变成十几个,到今天上课只有九个小星星坐到教室前方,每个人似乎都有问不完的问题,而且都要求自己最先得到回答。瑟拉米克一遍遍地拿粉笔在黑板上画立体几何的图案,试图像之前一样引领着她们找到思维的突破口,但最后不得不把解题步骤一笔一画地写在黑板上,再看着她们一丝不苟地誊抄下来,心里知道这一点用也没有。等自习过半,小星星们终于坐回原位各自学习,瑟拉米克的手指已经□□燥的粉笔灰斑驳地覆盖,哪怕洗手过后,皲裂且手纹明显的指腹间也仿佛依旧有粉笔灰的滑腻触感。
      下午第一节历史课上,一个小星星崩溃了。她们当时在做一张六面的卷子,瑟拉米克正在两个选项之间犹豫挣扎,努力回想自己昨天刚刚背过的内容。头脑中的历史课本已经翻到对应页码,模糊的字迹逐渐聚焦,然后——“啊啊啊啊!”
      瑟拉米克猛地一惊,旁边的欧茨正在写字的手肉眼可见地抖动一下,碰倒了桌子上的水杯。铁制水杯“砰”的一声砸落地面,咕噜咕噜地滚向远方,瑟拉米克条件反射地弯腰捡起,递给欧茨,两人短暂对视,但很快又被尖叫声打断。这次那声音似乎在说些什么,瑟拉米克回头,看到一个小星星泪流满面,她的桌子上,衣服上,周围地面上都扔着什么黑乎乎一样的东西,瑟拉米克的目光移到了小星星手上的动作,然后她知道了。那些东西是小星星的头发。她还在大把大把用力地把头发扯下来,有一些已经在发端带上了点点红色,是血迹。
      瑟拉米克僵在原地,比起现实,这更像一个噩梦。小星星周围的学生全都退开,除了一个女生,她冲上前,拼命按住小星星的手,她也在哭,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淌下,濡湿了那个小星星现在已染上猩红的发际线。瑟拉米克认出女生是小星星的盟友。血混着眼泪,蛛网般一丝丝缚上她的面颊。双手被按住,小星星挣脱不了,但她还在尖叫,尖锐的声音钉子似的扎进瑟拉米克的耳膜,一股熟悉的气味随之而来,瑟拉米克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和她自己身上的腐朽气息几乎一模一样。小星星哭喊着自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答不上来,自己太笨太蠢应该一辈子被惩罚。随着话语的不断涌出,全班诡异地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海绵一样急迫地吸取着她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个人都如雕塑般面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脸上被一种恐惧迷茫却又敬畏的古怪神情笼罩。一张张小脸无声扬起,表情出奇地相似,仿佛一场神秘的仪式。直到教室前门“砰”地摔开,Z冲进教室,这奇特的气氛才被打破。“咒语”解除,学生们眨着眼睛,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瑟拉米克看到历史老师放下手机,知道是她刚刚通知了Z。两个学生被指挥带着那个现在已经安静下来,只小声抽泣的小星星去医务室,其中包括她的盟友。Z扫视一圈,又命令值日学生打扫位置附近的脏污,瑟拉米克看到他和历史老师小声说了什么,大步离开。直到晚饭大课间瑟拉米克去医务室排队兑换与提神药相对的助眠药时,她才迟钝地意识到那个小星星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或许Z没有把这件事通报给她们的教务主任,鲨鱼。

      助眠药和瑟拉米克想的不一样。与其说吃了后就迅速犯困,陷入深眠,不如说是在药效发作后,好像有人把你猛地打晕过去。瑟拉米克躺在黑暗中,感觉四肢软绵绵地瘫在床上,动弹不得,头脑逐渐被迷雾遮蔽。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金吉和徕泽断了线一样的身体倏然倒在地上的场景。
      助眠药的另一个弊端是,和药效过于持久的提神药不同,它只作用三个小时左右。凌晨三点半,瑟拉米克发现自己清醒地躺在床上,心跳飞快,头晕目眩,但一点也睡不着了。助眠药在头脑中留下了针刺般的一片一片的小小空白。多次尝试入睡失败后,瑟拉米克又开始无意识地抠挠发痒的头皮和额头,直到腐朽的气味注入鼻息,眼前突然浮现出白天那个小星星一把一把揪下头发的画面。瑟拉米克强迫自己放下手,几分钟后在心里叹息着把脑袋也钻进被窝,打开手电筒开始看书。

      昨天白天的事仿佛一个分界点。在此之前,班里一直被歇斯底里的吵闹和死一般的寂静间歇统领,但周四的早上,瑟拉米克明显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仿佛包裹多日的纱布揭开,露出里面不见一点好转的伤口,暴露在稀薄的空气中。小星星们不再吵闹,班里咖啡味依然浓郁,但苦味中开始透出难以忽视的酸味,弥漫在整个教室里。课间变得和课上一样安静,大多数小星星只是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手背,半阖着双眼看着几乎贴到脸上的课本,嘴唇鱼一样无声蠕动。偶而有水杯拧开或药瓶倾倒的哗啦声,或者谁冲出教室到旁边盥洗室呕吐的响动,让小星星们猛地畏缩一下。其实现在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会有这个效果。瑟拉米克感觉自己的神经变得极其敏感脆弱,有时候她只是盯着课本上的某个段落,大脑一片空白,只等着有什么声音再次发出,扯断她大脑里最后的防线。
      午饭时间似乎比平时来得晚了许多,或许只是瑟拉米克对时间逐渐失去了概念。她发现自己坐在位置上,弯着脖子看摊开在腿上的政治课本,机械地往嘴里塞着米饭排骨,面前还摆着鸡腿和菠菜糕,但没有一丝印象自己是怎么买饭又怎么坐在这里。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把这些逐一填进自己的肚子里,她知道这又是超额饮食,既耗费绩点,又会让自己身上那股味道更加难闻,但她仍然机械地吃着,仿佛整个流程已经成了刻在基因里的一部分,条件反射的、强制性的。缺少一点整个组件都无法正常运转。
      梧桐,梧桐,万年青,梧桐,瑟拉米克发觉自己在无意识地数着路上每棵树的名字,好像它们也是必考的知识点之一。但是松柏,瑟拉米克环顾四周,脚步不停地跟着队伍,松柏在哪里?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该去想这些毫无用处的事,但头脑中那个小声音时不时就提醒着她,关于活板门,关于艾佩尔的谜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找到活板门的通向”在瑟拉米克的大脑里就和“让一切恢复正常”划了等号,似乎只要她做到了,艾佩尔就会重新变回之前那个充满活力的年长女孩,金吉他们也都会重新回到集体中,然后——然后呢?然后她们继续考试,背诵记忆,写题讲题,像猪一样往胃里填塞着馅料。瑟拉米克的胃里一阵翻腾,酸味涌上喉咙,她急忙伸出手“啪”地捂住嘴巴,喉咙紧缩,但好在咽下一声干呕。手环上显示今天的低温终于降到了零度,就连正午的太阳也散发不出多少温度,冷冰冰的白色挟着风一层层剐着脸上手上细碎的干皮,吹得瑟拉米克眼角发疼。队伍终于到达宿舍门口,解散的声音刚刚落下,瑟拉米克就踉跄着向楼梯间冲去,一只手仍紧紧地捂着嘴。身后好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但她很快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耳鸣,长久的、单调的声音,涨潮一般没过她最脆弱的神经,心脏几乎要和翻腾的胃部一起剖开喉咙,手心细密的汗水冰凉,贴上脸颊也带来不了一丝暖意。瑟拉米克的视线威胁着被雾气遮挡,她撑着墙爬到宿舍门前,用手环刷开门,冲进盥洗室一脚踢上化合板门,直接蹲在了马桶边。干呕声终于冲破喉咙,生理性的眼泪随之汹涌淌出,瑟拉米克把整张脸放在马桶圈上方,刺鼻的氯水气息让她闭上了眼睛。她听到宿舍门关上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急促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盥洗室门口。叩门声却比想象中轻许多,欧茨的声音响起:“瑟拉米克?”
      瑟拉米克想说话,但又一声干呕带着酸液擦着喉咙内壁被挤出。敲门声停下来了。快点,快点,瑟拉米克催促着自己,欧茨就在门口这个念头让她脸上生理性的泪水突然变得有了别的含义。快点快点,细小的声音在头脑中尖叫着,你还有书要背,有作业要写,你负担不起浪费时间!干呕声越来越大,瑟拉米克的喉咙仿佛着了火,热辣辣地疼,但什么东西也没有吐出来。
      “瑟拉米克,我开门了,”欧茨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瑟拉米克不管不顾地伸出两根手指,尽量把它们探入口腔内部,抵上舌根,然后用力按压——呕吐物顺着喉咙喷涌而出,酸臭的气味顿时充斥了整间盥洗室。瑟拉米克浑身抽搐着,一只手沾满了呕吐物,还没从口中拿出,另一只手仍死命抓着马桶边缘。胃部一阵又一阵地痉挛,呕吐声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声,几滴水由下而上地溅起,沾湿了瑟拉米克的面颊和嘴唇,和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瑟拉米克干呕着,竭力不去想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一只手在她脸上拿纸轻轻擦着,瑟拉米克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欧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在她的身边,正一手扶着她,另一只手擦拭着污渍。
      “不,”瑟拉米克嘟囔着,想要躲开,但那一点力气在此刻微不足道。脸上的擦拭力道明显更大了,瑟拉米克用尽全身力气使劲推了一把欧茨:“别碰!”
      动作停下了,瑟拉米克随着作用力直接坐到了盥洗室冰凉的瓷砖地上,但她没有动,也没看欧茨。沉默,瑟拉米克盯着衣服上星星点点的脏污,时不时咳嗽两声。
      “好,我不管,”欧茨的声音平直呆板,“但你清楚我们是盟友,我们的绩点是绑在一起的,至少别让自己太难堪。”
      笑声,微颤的笑声,带着歇斯底里,直到欧茨的手迟疑地搭上自己的手,瑟拉米克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笑声:“对不起,欧茨,对不起,”她好不容易停下那奇怪的声音,有心再次躲开欧茨的手,但刚刚推搡的一下已经用尽了她所剩不多的所有力气,“我知道我很恶心,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浑身上下都脏得要命,闻起来我自己都想吐——”瑟拉米克喘不上气了,又一阵呛咳堵住了她的喉咙。但她感觉到一只胳膊环上了自己的肩膀,欧茨的脸贴上了她的肩膀:“别说了,瑟拉米克,别说了……”
      但瑟拉米克不管不顾地继续道:“我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不会。我每天每天地做题背书但一点长进也没有!我超额花掉了好多绩点,药,饭,把它们填满身体里的每个角落,但一点用也没有。我已经烂掉了,只会继续烂掉,烂掉……”她试图把最后一个词咬准,但怎么也做不到,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唇抖得厉害,口腔里有铁锈味,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咬破了。
      肩膀上的温度消失了,一只手把她推开,瑟拉米克闭上眼,做好准备迎接欧茨对盟友关系的解除,但只等到了纸巾柔软的触感。睁开眼睛,她看到欧茨又拽了张纸继续擦掉刚刚没清理完的脏污。
      “如果你刚刚说的全是真实想法,”欧茨开始擦她的衣服,眼睛没看瑟拉米克,“那你就是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瑟拉米克瞪大眼睛,但欧茨还没说完:“你程度很好,甚至可能是最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有极限,瑟拉米克。你需要的不是死命逼自己,而是适当放松。记得你之前跟我说的?发挥好自己擅长的,去弥补那些已经到能力极限的。至于你的作息和饮食,你只是压力太大了,我们都是,只是每个人应对的方式不同。所以,“欧茨放下纸巾直视着瑟拉米克,提高声音,因为后者明显想要开口打断她,“别再用那些词来形容自己,瑟拉米克。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之一,不要质疑这一点。”
      瑟拉米克看着欧茨,她们两人仍都坐在瓷砖地上,马桶里的呕吐物还没有冲下去,但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云雾托着,气球似的缓缓飘上天空。一声半是笑意半是抽泣的古怪声音从鼻腔里喷出,带出了一个鼻涕泡,但她不再在乎,只是伸手接过欧茨递来的纸,擤干净后抬头发现欧茨正看着自己。无需更多表示,瑟拉米克伸出手摁住了欧茨的手腕,她能感觉到未说出口的话语打散成小小的音节,浮动在她们身边的空气中,像是一簇一簇跳动的火花,沉入湖水中却依然明亮,粼粼波涛把小小的光点折射到各个角落,点亮了整个房间。瑟拉米克和欧茨就浸泡在只属于她们自己的,沉默的语言中,满足于这短暂的惬意,谁也没有想用太真实太确切的文字来打破暧昧。她们已经说了一切能够被诉诸于言语的,它们化作有形的方块,带着十二岁的话语能承担的所有重量,积木似的散落在两个小星星身边。她们选择让情绪停滞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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