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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藏博物馆5
“淮哥,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身体上都生长着动物身上也有的一部分吗。我的头顶为什么有羊角,你的头顶为什么有狗耳。”
深夜。
白鸥号的甲板上,深秋时节的冰冷海风吹乱了夏礼央的满头白发,他苍白的脸颊在飞舞的发丝中忽隐忽现,仿若一只幽灵。
萧淮颜色浅淡的薄唇间正叼着根香烟。他按了几次打火机都没能点着火。
“为什么?”
萧淮以往从没去想过这个问题。
也从没听谁、见谁讨论过这个问题。
好像一切都理当如此,他生来就该有狗耳朵,夏礼央生来就该长羊角。这个问题就像“人为什么会长出眼睛”一样的怪异。
在夜晚幽密的行船海浪声中,夏礼央幽幽地说: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曾经历过一场大洪水,洪水将所有的陆地都淹没了,连世界上最高的那座山也被淹没了。”
“咔!”
萧淮的打火机终于点着火了。
“是诺亚方舟的故事吗?这个我听过。”
“不,不是你熟知的那个诺亚方舟的故事。”夏礼央摩挲着星星钥匙,“在那场可怕的灭世灾难中,不仅有洪水,还有飙风,还有闪电,还有瘟疫,还有天火,还有爱情。
“大地上的所有人就要在灾难中死去了,只有一位行过诸多义事的义人,被第七天使许诺可以从这场灾难中得到拯救。
“第七天使给了义人一艘水火不侵、能避百邪的宝船,并向义人郑重告诫:此宝船只许你一人得救,万万不可让他人登你的船。说罢,第七天使自天空中隐去了。
“宝船载着义人在洪水中平稳航行,为义人避开了天灾地劫与百邪,却没能避过爱情的蛊惑。在滚滚洪水中,有一名美丽的女子向义人呼救,义人对女子一见钟情了,不顾第七天使曾经的告诫将女子救上了船。
“女子上了船后,见一些落在水里挣扎的动物十分可怜,就央求义人也将这些动物救上船来。义人心想,天使只说了不准让他人上船,没说不可以让动物上船,便听了那女子的话。见女子抱着救上船来的羔羊面露喜悦,义人心里也甘甜地觉得喜悦。
“却忽闻女子叹气,她面露哀伤,义人心里也疼痛地觉得哀伤。义人问女子,妳为何叹气、为何哀伤。女子说,她饿了。
“原来,第七天使许诺了义人在宝船上得救,义人在船上便不会饥不会渴。女子没被天使许诺得救,她肚中又饥又渴。
“女子要义人,把羔羊杀了,予她喝血吃肉。义人听了女子的话,身上就此沾了羔羊的血。女子饮饱了羔羊血、吃饱了羔羊肉,满足地沉沉睡去。义人挨着女子,与她一同沉沉睡去。
“夜里,船上的其它动物们也觉得饿了,它们闻见羔羊血香甜,便将沾了羔羊血的义人与女子吃了。吃饱喝足后,动物们就在船上交.配。因着它们都分吃了义人的血肉,所以它们在宝船上也都不知饥不知渴了。
“它们日夜不停地交.配,期间诞下似人似兽的子嗣无数。这些人.兽.杂糅的子嗣被灾风一吹便长大,也不知饥不知渴地加入到父母们的交.配当中。
“当洪水褪去、天灾散尽后,宝船上已铺满了一层由胎盘与脐带板结成的暗红地毯,地毯上躺满了动物们精疲力竭的尸体,尸体上蠕动满了长着各种动物的兽角、兽耳、兽羽、兽尾的白花花的婴儿,婴儿正饥饿地啃食着他们父母的血肉。
“而这些婴儿,他们就是我们的祖先,我们身上的动物的部分,是我们生来的原罪。”
上午十点二十七分。
闲藏博物馆,C号展区。
浓厚的灵氛在此地阴冷地弥漫。
头顶玻璃天窗投下的天光,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色泽。
四下都极静,玻璃展柜中的藏品们不发一语。
唯独听见有一道含混苍老的、意义莫名的呢喃声:
“应该是红色的……应该是青色的……应该是黄色的……”
一只模样畸形怪异的不速之客,正在这片展览主题为“家的记忆”的展区中徘徊游荡。
它体态佝偻,弓腰匍匐在地。肤色蜡黄,皮包骨般的消瘦,挂在骨头上的皮肤却又很苍老松弛,像穿了一件皱巴的不合身的衣服。
身上长有诸多肉须,使它的外形就似一只根须虬结的老参精。“参须”上又生长着诸多大小不一的根瘤,根瘤并不光滑,布满衰老粗糙的褶皱。
头上稀疏的毛发皆白,长着眉毛的那层肉皮向下耷拉几乎将它的眼睛盖住,颧骨不再能挂住脸皮,双颊满布棕褐色的大大小小的老年斑。
它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看起来不是老态龙钟的,或许它在变成污染体之前,就是一位年龄颇大的老人也说不定。
唯独它的那口黄牙还算齐整健康,常言道牙口好才能胃口好,胃口好才能长寿活更老。
谁也说不清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为什么要不断伸出前肢,去抓取展柜里的藏品吃掉。
为什么不顾藏品们的挣扎反抗,不顾它们施加给它的诅咒般的【苦厄】。
又为什么要不断哭泣,为什么灰黑色的浑浊眼泪在不断地自它苍老的面颊上淌下。
为什么它的眼泪一掉在地上,就升腾成了一片侵蚀性的灰雾,凡沾着这片灰雾的,就要被它传染上【苦厄】。
又为什么不断呢喃着那些不同的颜色。
突然。
“啪!”
一块碎石砸中了它。
“老头!”一道冷冽的男声在它身后响起,“看过来。”
衰老污染体的身形动作,出现了片刻停滞。
接着,它缓缓向后扭转过上身。
它浑浊昏黄的双眼看见,在它的身后,正有一名头发灰黑渐层色、身穿黑色长风衣的星属相男人,在向着它招手。
它的哭泣停止了。
一种突然升腾起的暴戾贪婪的欲望,在充盈着它。
使它下意识地抬起前肢,顺从本能召唤地向着这名生人爬去。
就像一台生锈的老机器,在时隔多年后终于被人倒上了润滑油,它浑身的动作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猛然飞奔向这名突然出现的星属相男人。
男人顿时也飞奔着逃跑开。
但这场追逐戏并没有上演太久。
只过了十几秒,衰老污染体的追逐速度就不增反减,逐步慢了下来。
最后,它呆呆地停顿在了那儿。
无意识地张开嘴,以一种茫然的神态看着前方的星属相男人。
尔后,它的身体一个颤动,脸上再度蜿蜒下两道黑灰的泪迹,就要转身离去了。
“喂!老头,你先别急着走。”
萧淮又掏出一块儿碎石,精准地砸到它脑袋上,它却对此不做反应了。
比起萧淮,它显然对展台上的那些藏品们更感兴趣。
“老头,你到底是在博物馆里找什么?”萧淮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在找小婴儿?”
“婴儿……”衰老污染体终于有了些额外反应。
它迷茫地停滞在原地,不断低声呢喃:“婴儿,婴儿,婴儿……”
很好!成功抓住事情突破口了。
萧淮再接再厉地追问:
“你找婴儿干什么?你是在用博物馆里的这些藏品去拼凑‘婴儿’对吗?
“为什么是这些藏品?它们有什么特殊?不能用其它物品来代替它们吗?”
衰老污染体却又一次没了反应。
萧淮便换一个方向问:
“你喜欢婴儿?找到婴儿后你打算做些什么?”
“你不断重复念叨的那些颜色是什么意思?是你想要找的婴儿所穿的衣服的颜色吗?还是婴儿的头发或眼睛的颜色?”
“我可以帮你一起找婴儿,你可以告诉一些外形上的特征需求。”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欢乐】是什么?你的【欢乐】就是找婴儿吗?”
“你找婴儿为什么要到博物馆里来找?这里可不像是会有婴儿在的地方,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我知道在一个地方里,你一定可以找到婴儿,我可以带你过去。”
“老头?老头?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衰老污染体依旧没有反应。
像是根本没在听。
萧淮不禁皱眉。
他拿起对讲机:“初步交涉失败,把‘饵’带过来。”
夏礼央很快答应:“yes sir!宝宝快递,马上就到!”
夏礼央小跑着抱来一个红色襁褓,襁褓里裹着的正是他们和松先生一起制作的假婴。
萧淮接过假婴,又催夏礼央离开,别留下来碍手碍脚。
他竖起大巴掌,等夏礼央“听话的”走远了后,才从兜里又摸出一块碎石。
“啪!”
“老头,你快来看看,你想找的是这个婴儿吗?”
终于。
衰老污染体再度拧过上身,向二十米开外的萧淮看来。
萧淮主动将大红的婴儿襁褓向它伸去展示,好让它看见襁褓里的“婴儿”。
“老头,你是在找这个吧。”
“嗬……”衰老污染体的喉头忽然发出了漏风般的嘶哑叫喊声,“嗬,啊……”
它黑洞洞的嘴在大张开,令萧淮本能地感觉到几分不妙,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一步。
“你想要这个婴儿?”
“啊,啊……”衰老污染体长长地向着萧淮怀中的襁褓伸出它枯瘦的双臂,“啊、啊……”
萧淮再度后退几步:“你是能听懂我说话的吧,那你能先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在博物馆里找婴儿吗?你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找?要什么条件你才愿意从博物馆里离开不再进来?”
“啊,啊——”衰老污染体面颊上的泪越淌越快了,它的身体在发抖,灰色的泪雾在向四周扩散开,“啊……婴儿……仔仔……仔仔!”它突然尖声啸叫,“仔仔啊——!”
“啪!”
一瞬间!它的前肢重重按在了地上!它抡动四肢,像一截脱轨发疯的火车般向萧淮飞奔撞来!
萧淮尾巴毛一炸,想也没想扭头就跑,按着事前和松先生商讨好的安全路线,向着【静室】狂奔而去。
却听见对讲机里传来松先生慌忙的惊呼:
“你要被追上了!”
“咚、咚、咚、咚!”
身后的追逐脚步声紧逼,一声大过一声!
萧淮顿时向右急转弯,闪身躲入右侧的展品柜台后!
衰老污染体如他所料的刹不及时,“砰!!!”一下撞碎了展台玻璃柜,直愣愣地扑在了那条一看就不好惹的染血蓝围巾上。
而那条蓝围巾果真不好惹,它冷不丁绕在了畸形污染体的脖子上。
一切就像一场突发的意外,围巾意外勾挂在了展柜上,而围巾的主人并没注意到这一点,它仍旧在凶猛地向前扑去,顿时被钩挂住的围巾狠狠地向后一带,整个身子都被这巨大的反作用力拉扯住向后一摔,后脑勺“咚!”一声着地摔了个脑浆迸裂。
可衰老污染体管也没管,它就着这个仰天摔倒的姿势,反弓着身体像一张桌子一样地撑起来,浑身的根须蠕动着,毫不停顿地继续向着萧淮爬行追来。
蓝围巾暗中发力要再度将它往后勒,它的脖子便直接咔一下断掉,用这种粗暴血腥的方式挣脱出了围巾的桎梏。
“仔仔啊!仔仔!”它身体上的肉须盘绕着组成了新的头颅,三个黑窟窿在哭声哀嚎,“我怎么就忘了啊!”
“你忘什么了?”萧淮边逃跑边大声问,“‘仔仔’是什么?它是你想找的那个婴儿的名字吗?”
“仔仔啊——仔仔啊——!”
尖啸痛哭中的衰老污染体已经完全听不进话了。
萧淮再度被衰老污染体追上,他的尾巴梢只被衰老污染体身周裹挟的灰色泪雾擦着了片刻,那侵蚀性的刺骨疼痛就顺着他的脊椎一路钻上了天灵盖。
毫无疑问,现在最坏的第三种情况出现了。污染体的反应强烈度超出预期,陷入进无法交谈、无法靠近的狂暴状态,所有的以“迂回作战”为主旨的原计划都作废了。
在身体即将被灰色泪雾吞没前,萧淮当断则断,果决地将红襁褓往左旁一丢,自己则急转向着反方向逃去!
“哐!!!”
衰老污染体飞扑向假婴,沿路的玻璃展台都被它撞了个稀巴烂。
夏礼央和松先生向着惊魂未定的萧淮围拢过来,三人就见那衰老污染体在扑住假婴后,它先是小心翼翼地将红襁褓抱起来,温柔地左右摇晃。
然后,它忽然低声说到:
“我好饿啊……”
它又困惑地呢喃:
“怎么有一只小猪仔?一定是别人家跑来的……”
它像扒开牲口的皮毛一样,扒开了婴儿的红色襁褓。
接着,拍掉婴儿的脑袋,一口咬住婴儿的一只胳膊,仰头撕扯,就像那幅著名的画作《农神食子》一样。
嘎吱、嘎吱、咕噜。
怪异的进食吞咽声不断响起。
泡沫板碎裂后形成的细小圆球颗粒,像一颗颗洁白的虫卵一样黏满了它的双手。
“这个污染体到底是怎么回事?”松先生感到难以理解,“它的各种行为举动莫名其妙到,简直要让人怀疑它其实是邪灵。在下在欢乐岛上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污染体。”
他求助地转头看向萧淮和夏礼央:“二位,现在该如何是好?”
萧淮一边揉尾巴,一边爱莫能助地摇头。
“它太难沟通了,完全说不上话。我也就没办法取巧,用话术诱导它去【静室】中。但我们也不可能使用‘强硬手段’,帮你把它强绑去【静室】,那风险就太大了。”
松先生愁眉苦脸,连连唉声叹气。
“让我试试。”夏礼央突然出声说到,“我去跟它说话。”
“你?”萧淮上下审视他,“你有什么把握?”
夏礼央粲然一笑:“萧淮哥,你玩过‘海龟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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