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死去三十年

作者:薛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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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皈依


      念咒算不上什么难事,发菩提心,行众生愿比之难多了。

      相较之下,念咒是最基础的一环。

      “好,我教你。”伏檀在她掌心放下一瓣香。

      多日奔逃,东樵山带出的线香碎成几截,刘煌摩挲一掌可握的线香,“这香……没点。”

      “点了李家的追兵不就知晓我们在此了?”伏檀比划着青烟升天的手势。

      如今满城皆是两位不吃人肉大盗的通缉令,实在不好暴露,遂以隔岸烟火爆竹代香。

      “陛下,要举香了。”眼前的男人神容庄重下来,与她骈立,刘煌照着托手请香,诸般行香动作与宫中祭典时相差无几。

      只听霜清的嗓音,在绚丽烟火里开腔。

      “皈依佛,”
      一团烟火炸起。

      刘煌随他发愿:“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法,”
      一团烟火炸起。

      “皈依僧,”
      “皈依僧,”
      一团烟火炸起。

      “皈依刘煌女帝,”
      “皈——”刘煌刹住。

      一团烟火又炸在天边,炸歪了,化开牡丹状的涟漪。

      “这不是吉祥咒。”
      被诓了。
      前两句皈依起头常见,何来的第三句皈依自己?这不是宫里常念的吉祥咒,这是……

      “刘煌女帝,极乐通天!”烟火深邃处的宣帝庙,传来香客的敬香词。

      毛绒尾巴的“白狐”睁开一只眼:“何处不是?”

      “没有第三句。”

      伏檀轻道:“或许,说不准,这就是千年后的吉祥咒呢?”

      他神情半说笑,刘煌不当真:“千年后早被人所忘,不可能传世。”

      “嗯,念的人是少,没几人知晓,但的确有加上此句的一版经书。你只听我念过末尾,不曾听我念过开头,陛下可知开头如何?”

      伏檀举香过头,吐字如珠,“‘皈依上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

      一只手止住他。

      猝不及防出手,念咒之人愣怔,旋即无奈:“凤城是宣帝的地盘,你我最初是在宣帝庙起念此咒,总不好不点东家的名。”

      刘煌凤眸沉敛,像浴水的珠儿,“皈依是很重的誓。”

      “我不愿你轻易发。”

      伏檀一僵。

      刘煌道:“皈依一个人,是很慎重的。”
      尤其是皈依她。

      上一个与她作誓、许诺代她看天下的人死生未卜,上上一个与她作誓母女相依的,被自己的女儿幽禁大内。

      她不愿再徒增业果。

      古人重视对神佛的誓诺,南汉亦不例外,她身上流淌的,是南汉江水灌养成的血,而此人,刘煌观他,竟错觉般不是这片土地得以养出的人。

      如一株此地膏壤开不出的花,是无意飘来的,无根无极,转蓬般漫舞。

      伏檀哑言片刻,抿笑,接续上头顶绕行了一半的香,道:
      “‘皈依刘煌女帝’。”

      最后的烟火炸响,开端结束。

      接着是耳熟的消灾吉祥咒,一段吉祥咒毕,他问:“陛下还想我继续教吗?”

      刘煌道:“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清楚。经有千万端语言与念法,选择哪一种念法并不重要,要的是心诚,心不诚念谁都没用。”

      “至于皈不皈依,见仁见智。若我心中抗拒,即使念再多次皈依也无法皈依,若我心中信,即使不念名字也会皈依所愿。况且,念此经的重心,根本不在皈依与否,在祈愿。”

      南汉敬神拜鬼,这片巫鬼沃土鲜有如此豁朗之人,倒生出一丝口中诵经、心中无佛的叛逆。
      他既心思旷达,她也不好再以尘世之见羁他。

      刘煌合十掌:“那劳驾你,继续带我念。”

      断桥下,折草声里,吉祥咒的声音又絮絮响起。

      刘煌警告:“若再念前三句,我会将第三句改作你的名字。”

      伏檀耐人寻味地哦了声,睁开一只眸,“殿下知道我的名字?”

      倒把这事忘了,好个不知名。
      他笑,刘煌遂继续跟念。

      念经并非照着字眼即可,有特定的语速、发声,不完全依照字面而读。

      刘煌听着对方的诵经声,不禁眉心一跳。

      虽说出了“若我心中抗拒,即使念再多次皈依也无法皈依”的话,可那串诵经声语气至诚,听闻不出任何抗拒。
      像盘香一样萦绕,芳馨,禅意绵远。

      幼时午夜回廊下,母亲为病中的自己祈福时也是这般缱绻低语。

      他是真的在祈福,为谁祈福,为谁呢?

      刘煌听得入耳,摒弃杂念,跳过前三句,跟上念完后面的吉祥咒,为程乡县的百姓祈了福。

      年幼无知酿成祸事,不会随着死亡和时间便不存在,也不会因年纪小便获得原谅。

      该祈福祈福,该做事做事。

      直到与人大眼瞪小眼,刘煌惊觉,将才把前三句念了出来,越叮嘱别念越是念了出声。

      “……”
      面无表情看看手里的香,又看看身边的人。
      当没听见行不行?

      伏檀淡笑挽袖,“回去吧,今夜是糖炖地黄鸡。”

      “鸡?”

      “李敞年本是顺道去宣帝庙祭拜的,轿夫备了拜神鸡。陛下不赏脸,李大人,是会心伤的。”

      *

      吉祥咒一日比一日念的久。
      从李家故宅救出的人一日比一日多。

      待故灾内的“口粮”少到肉眼可观的数量之时,届时便是对上李家之时。

      刘煌明白,是时候了。
      故宅内救下的人多为老弱饥馑、手无寸铁之人,难以上阵,不打则粮米越吃越少,地道内的境况支撑不了太久。

      力量悬殊,要打便只得出其不备。

      癸酉日,一场大火吞噬清空的李氏故宅,籍由这场大火,燃起了凤城的第一把火,也玉釉出窑般,烧出即将续写进下一朝史册的“禾女”。

      崇德五年,禾女兵起凤城。
      有关于其人,身世空白。既非凤城人士,也未写明是逃荒流民。

      纵然是流民,在修史时也会考究来处,禾女却无。

      不知何地人士,不知来历,不知亲族,不知年岁,像个凭空冒出的没有过去的人。仿佛生来便已成人。

      千年后的考古工地上,坐在草籽地里的人们对遗迹的碳化木层和火烧痕迹有过无数推论。

      究竟是谁所烧?缘何而烧?
      地面建筑荡然无存,唯有地基在诉说当年大火的狼藉。

      如今伏檀看见了,这场大火连烧了四日。

      整座宅邸似巨大的孔明灯,烧红暗夜浮云。木制的故宅如山峦崩塌,块块瓦当坠落。

      伏檀取了块焦土,与千年后的土质比对着。

      再有许多年,碎裂的瓦当会被重新清出,凌乱的碎片经他的手不断修复,拼凑出一块完整的瓦面,只见其上雕饰着八个字——

      刘煌女帝,极乐通天。

      “刘煌女帝,极乐通天,大业十年,羽化成仙!”
      侵晓时分,凤城人聚在宣帝庙,抢着上头香。

      据传,谁抢到了头香能得一年福报,在凤城人眼中,福报无非是有一年的人肉。

      在吃人肉的头几年,不少人是厌恶至极的,宁愿活活饿死也不吃一口人肉。

      人怎能吃人呢?可第二波粮食尚未收上来,人的肚子已经挺不过去了。

      有人主动啃起路边至亲的尸骨。

      世上事皆如此,突破初次后便不再是负担,成习以为常之事。

      庙内人生沸腾,宣帝威严且诡谲的相貌下,刘煌与李家的新一簇剑光已在满城香火中开杀。

      寺庙香灰漫天,巷道血色零碎,爆竹掩盖了杀声,檀香掩盖了血气。

      这一战,刘煌没有鼓动任何凤城百姓。

      从前在考古工地,也有人对禾女起兵不动员凤城百姓感到困惑,本地民兵常是起义初期最大的依托,而禾女放弃了凤城人。

      她的起兵成了争议之点。方式不明,兵源不明。
      凤城的发掘报告上列举数条推论,其中一条即是,禾女有屠城之嫌,遗迹内大面积火焚的痕迹与菜人骨骸恰好吻合此说。

      乱兵食人不是稀事,凤城百姓怕是被当成了“补给品”,而非同盟。

      如今,这条可以划去了。

      至于兵源这点,在实地考古前没有记载留存于世,无人能弄清来源。

      直至在古城墙之下清理出一个个深坑与地道遗址,一个猜念被提上日程——引敌入城。

      什么敌人?
      一个距凤城最近、数度想突围且有仇怨的势力。

      这个势力要有足够能战场的人手,有愿意破凤城的欲望,且不为李家所容,不会投敌。

      入城时刑场处决的几具尸体给出了答案——起义军。

      起义军自容州来,多为农奴,杀当地刺史起义,自称容州军,刘煌派人顺着地道出城密谈。

      对方态度不明朗。

      “头儿,不若我们在城内,索性冲破这座城?”
      “你当李家精兵是吃干饭的啊?说冲就冲?”老李头呵斥弟弟。

      “那怎么办?城里的人不能用,救下的人也没几个能当兵用的,真要去请容州军如今也没个准话!”

      “话说头儿,你派了谁去谈?”

      刘煌提点:“你们这几日可有听见铃声?”

      “铃声?”李家兄弟忙得晕头转向,当即察觉过来,慈心不在。

      刘煌:“还不算愚钝。”

      小李郎道:“他能拉来兵吗?要不先试试策反凤城百姓?看看有无不愿吃人的凤城人?”

      刘煌问:“凤城里找得出不吃人的人吗?”

      “……”
      小李郎语塞。

      眼下节骨眼,无异瞎猫碰死耗。

      小李郎问她:“若我们胜了这一城的人如何处置?”

      “立法明令,依法量刑,杀人者严惩不贷,从善者教化,牧化,归化。”

      “那若败了呢?”

      刘煌擦着剑:“我不会败,也没想过要败。”

      不吃人的人在凤城,是异类。
      更直白地说,是食物。

      因此刘煌放弃争取此地民心。一个外人,在凤城人眼中无异于行走的粮米,万不可能争取到这座城变质的民心。

      想要扭转局势,向外联手是一条路,还有一条,知己知彼。

      时移世易,凤城乡路大改,沧海桑田,可地下的密道,城上的角楼,地上的布防依旧沿用着三十年前的格局。

      设计布防之人刘煌再不能熟悉——司徒李琼仙。

      在凤城待久,陌生的城池似乎又变回三十年前的模样,每寸城墙、每个所过的城楼,都能窥见琼仙的影子。

      三十年前李家迁于此地,李琼仙亲自布局城防、完备兵制、起建坞堡,她的谋略远超许多人,至今看来仍不过时,替李家守住一场场战火。

      三十年后,斯人不在,她布阵的格局依然在守着旧城。

      但这次凤城的布阵失了效。
      君臣一场,她们太了解彼此,凤城城防伊始,琼仙过问过刘煌的意见,也曾在诸事尘埃落定,邀她亲临凤城。

      为李氏族裔布下的金钟罩,如今反成递到刘煌手边的刀。

      上次来时,自己是在世的天子,站在加高的城楼上,与股肱之臣琼仙一齐感受着凤城草木,城西是新盖好的李氏宅邸。

      时隔一万日月轮转,再次站在同一块地砖,却是挥刀朝向往昔亲手构建的事物。

      刘煌惯手摸摸折扇,画中的李琼仙穿着朝服,五官周正,似怒非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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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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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星期前 来自: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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