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皈依
念咒算不上什么难事,发菩提心,行众生愿比之难多了。
相较之下,念咒是最基础的一环。
“好,我教你。”伏檀在她掌心放下一瓣香。
多日奔逃,东樵山带出的线香碎成几截,刘煌摩挲一掌可握的线香,“这香……没点。”
“点了李家的追兵不就知晓我们在此了?”伏檀比划着青烟升天的手势。
如今满城皆是两位不吃人肉大盗的通缉令,实在不好暴露,遂以隔岸烟火爆竹代香。
“陛下,要举香了。”眼前的男人神容庄重下来,与她骈立,刘煌照着托手请香,诸般行香动作与宫中祭典时相差无几。
只听霜清的嗓音,在绚丽烟火里开腔。
“皈依佛,”
一团烟火炸起。
刘煌随他发愿:“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法,”
一团烟火炸起。
“皈依僧,”
“皈依僧,”
一团烟火炸起。
“皈依刘煌女帝,”
“皈——”刘煌刹住。
一团烟火又炸在天边,炸歪了,化开牡丹状的涟漪。
“这不是吉祥咒。”
被诓了。
前两句皈依起头常见,何来的第三句皈依自己?这不是宫里常念的吉祥咒,这是……
“刘煌女帝,极乐通天!”烟火深邃处的宣帝庙,传来香客的敬香词。
毛绒尾巴的“白狐”睁开一只眼:“何处不是?”
“没有第三句。”
伏檀轻道:“或许,说不准,这就是千年后的吉祥咒呢?”
他神情半说笑,刘煌不当真:“千年后早被人所忘,不可能传世。”
“嗯,念的人是少,没几人知晓,但的确有加上此句的一版经书。你只听我念过末尾,不曾听我念过开头,陛下可知开头如何?”
伏檀举香过头,吐字如珠,“‘皈依上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
一只手止住他。
猝不及防出手,念咒之人愣怔,旋即无奈:“凤城是宣帝的地盘,你我最初是在宣帝庙起念此咒,总不好不点东家的名。”
刘煌凤眸沉敛,像浴水的珠儿,“皈依是很重的誓。”
“我不愿你轻易发。”
伏檀一僵。
刘煌道:“皈依一个人,是很慎重的。”
尤其是皈依她。
上一个与她作誓、许诺代她看天下的人死生未卜,上上一个与她作誓母女相依的,被自己的女儿幽禁大内。
她不愿再徒增业果。
古人重视对神佛的誓诺,南汉亦不例外,她身上流淌的,是南汉江水灌养成的血,而此人,刘煌观他,竟错觉般不是这片土地得以养出的人。
如一株此地膏壤开不出的花,是无意飘来的,无根无极,转蓬般漫舞。
伏檀哑言片刻,抿笑,接续上头顶绕行了一半的香,道:
“‘皈依刘煌女帝’。”
最后的烟火炸响,开端结束。
接着是耳熟的消灾吉祥咒,一段吉祥咒毕,他问:“陛下还想我继续教吗?”
刘煌道:“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清楚。经有千万端语言与念法,选择哪一种念法并不重要,要的是心诚,心不诚念谁都没用。”
“至于皈不皈依,见仁见智。若我心中抗拒,即使念再多次皈依也无法皈依,若我心中信,即使不念名字也会皈依所愿。况且,念此经的重心,根本不在皈依与否,在祈愿。”
南汉敬神拜鬼,这片巫鬼沃土鲜有如此豁朗之人,倒生出一丝口中诵经、心中无佛的叛逆。
他既心思旷达,她也不好再以尘世之见羁他。
刘煌合十掌:“那劳驾你,继续带我念。”
断桥下,折草声里,吉祥咒的声音又絮絮响起。
刘煌警告:“若再念前三句,我会将第三句改作你的名字。”
伏檀耐人寻味地哦了声,睁开一只眸,“殿下知道我的名字?”
倒把这事忘了,好个不知名。
他笑,刘煌遂继续跟念。
念经并非照着字眼即可,有特定的语速、发声,不完全依照字面而读。
刘煌听着对方的诵经声,不禁眉心一跳。
虽说出了“若我心中抗拒,即使念再多次皈依也无法皈依”的话,可那串诵经声语气至诚,听闻不出任何抗拒。
像盘香一样萦绕,芳馨,禅意绵远。
幼时午夜回廊下,母亲为病中的自己祈福时也是这般缱绻低语。
他是真的在祈福,为谁祈福,为谁呢?
刘煌听得入耳,摒弃杂念,跳过前三句,跟上念完后面的吉祥咒,为程乡县的百姓祈了福。
年幼无知酿成祸事,不会随着死亡和时间便不存在,也不会因年纪小便获得原谅。
该祈福祈福,该做事做事。
直到与人大眼瞪小眼,刘煌惊觉,将才把前三句念了出来,越叮嘱别念越是念了出声。
“……”
面无表情看看手里的香,又看看身边的人。
当没听见行不行?
伏檀淡笑挽袖,“回去吧,今夜是糖炖地黄鸡。”
“鸡?”
“李敞年本是顺道去宣帝庙祭拜的,轿夫备了拜神鸡。陛下不赏脸,李大人,是会心伤的。”
*
吉祥咒一日比一日念的久。
从李家故宅救出的人一日比一日多。
待故灾内的“口粮”少到肉眼可观的数量之时,届时便是对上李家之时。
刘煌明白,是时候了。
故宅内救下的人多为老弱饥馑、手无寸铁之人,难以上阵,不打则粮米越吃越少,地道内的境况支撑不了太久。
力量悬殊,要打便只得出其不备。
癸酉日,一场大火吞噬清空的李氏故宅,籍由这场大火,燃起了凤城的第一把火,也玉釉出窑般,烧出即将续写进下一朝史册的“禾女”。
崇德五年,禾女兵起凤城。
有关于其人,身世空白。既非凤城人士,也未写明是逃荒流民。
纵然是流民,在修史时也会考究来处,禾女却无。
不知何地人士,不知来历,不知亲族,不知年岁,像个凭空冒出的没有过去的人。仿佛生来便已成人。
千年后的考古工地上,坐在草籽地里的人们对遗迹的碳化木层和火烧痕迹有过无数推论。
究竟是谁所烧?缘何而烧?
地面建筑荡然无存,唯有地基在诉说当年大火的狼藉。
如今伏檀看见了,这场大火连烧了四日。
整座宅邸似巨大的孔明灯,烧红暗夜浮云。木制的故宅如山峦崩塌,块块瓦当坠落。
伏檀取了块焦土,与千年后的土质比对着。
再有许多年,碎裂的瓦当会被重新清出,凌乱的碎片经他的手不断修复,拼凑出一块完整的瓦面,只见其上雕饰着八个字——
刘煌女帝,极乐通天。
“刘煌女帝,极乐通天,大业十年,羽化成仙!”
侵晓时分,凤城人聚在宣帝庙,抢着上头香。
据传,谁抢到了头香能得一年福报,在凤城人眼中,福报无非是有一年的人肉。
在吃人肉的头几年,不少人是厌恶至极的,宁愿活活饿死也不吃一口人肉。
人怎能吃人呢?可第二波粮食尚未收上来,人的肚子已经挺不过去了。
有人主动啃起路边至亲的尸骨。
世上事皆如此,突破初次后便不再是负担,成习以为常之事。
庙内人生沸腾,宣帝威严且诡谲的相貌下,刘煌与李家的新一簇剑光已在满城香火中开杀。
寺庙香灰漫天,巷道血色零碎,爆竹掩盖了杀声,檀香掩盖了血气。
这一战,刘煌没有鼓动任何凤城百姓。
从前在考古工地,也有人对禾女起兵不动员凤城百姓感到困惑,本地民兵常是起义初期最大的依托,而禾女放弃了凤城人。
她的起兵成了争议之点。方式不明,兵源不明。
凤城的发掘报告上列举数条推论,其中一条即是,禾女有屠城之嫌,遗迹内大面积火焚的痕迹与菜人骨骸恰好吻合此说。
乱兵食人不是稀事,凤城百姓怕是被当成了“补给品”,而非同盟。
如今,这条可以划去了。
至于兵源这点,在实地考古前没有记载留存于世,无人能弄清来源。
直至在古城墙之下清理出一个个深坑与地道遗址,一个猜念被提上日程——引敌入城。
什么敌人?
一个距凤城最近、数度想突围且有仇怨的势力。
这个势力要有足够能战场的人手,有愿意破凤城的欲望,且不为李家所容,不会投敌。
入城时刑场处决的几具尸体给出了答案——起义军。
起义军自容州来,多为农奴,杀当地刺史起义,自称容州军,刘煌派人顺着地道出城密谈。
对方态度不明朗。
“头儿,不若我们在城内,索性冲破这座城?”
“你当李家精兵是吃干饭的啊?说冲就冲?”老李头呵斥弟弟。
“那怎么办?城里的人不能用,救下的人也没几个能当兵用的,真要去请容州军如今也没个准话!”
“话说头儿,你派了谁去谈?”
刘煌提点:“你们这几日可有听见铃声?”
“铃声?”李家兄弟忙得晕头转向,当即察觉过来,慈心不在。
刘煌:“还不算愚钝。”
小李郎道:“他能拉来兵吗?要不先试试策反凤城百姓?看看有无不愿吃人的凤城人?”
刘煌问:“凤城里找得出不吃人的人吗?”
“……”
小李郎语塞。
眼下节骨眼,无异瞎猫碰死耗。
小李郎问她:“若我们胜了这一城的人如何处置?”
“立法明令,依法量刑,杀人者严惩不贷,从善者教化,牧化,归化。”
“那若败了呢?”
刘煌擦着剑:“我不会败,也没想过要败。”
不吃人的人在凤城,是异类。
更直白地说,是食物。
因此刘煌放弃争取此地民心。一个外人,在凤城人眼中无异于行走的粮米,万不可能争取到这座城变质的民心。
想要扭转局势,向外联手是一条路,还有一条,知己知彼。
时移世易,凤城乡路大改,沧海桑田,可地下的密道,城上的角楼,地上的布防依旧沿用着三十年前的格局。
设计布防之人刘煌再不能熟悉——司徒李琼仙。
在凤城待久,陌生的城池似乎又变回三十年前的模样,每寸城墙、每个所过的城楼,都能窥见琼仙的影子。
三十年前李家迁于此地,李琼仙亲自布局城防、完备兵制、起建坞堡,她的谋略远超许多人,至今看来仍不过时,替李家守住一场场战火。
三十年后,斯人不在,她布阵的格局依然在守着旧城。
但这次凤城的布阵失了效。
君臣一场,她们太了解彼此,凤城城防伊始,琼仙过问过刘煌的意见,也曾在诸事尘埃落定,邀她亲临凤城。
为李氏族裔布下的金钟罩,如今反成递到刘煌手边的刀。
上次来时,自己是在世的天子,站在加高的城楼上,与股肱之臣琼仙一齐感受着凤城草木,城西是新盖好的李氏宅邸。
时隔一万日月轮转,再次站在同一块地砖,却是挥刀朝向往昔亲手构建的事物。
刘煌惯手摸摸折扇,画中的李琼仙穿着朝服,五官周正,似怒非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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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皈依一段灵感来源于《法门寺猜想》。
2. 现实中人肉是不建议食用的哦,容易有朊病毒。
为什么是“刘煌女帝”不是“宣帝刘煌”,因为这句口号出来时刘煌还没死,没有谥号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