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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如霰
这年春节是在医院度过的。
母女之间不再隔着玻璃,同病房的病友已经能下床走走,雍嘉岁愈发觉得方幸很快也能健步如飞。
初四那天,池父拆线,出院之前携同池母前来探病。
之后几天池清仍坚持往医院跑,每次来从不空手,承包了雍嘉岁的晚餐。
因着池母几天前一句“谢什么谢,多吃点当你夸我做饭好吃了”,雍嘉岁即使没什么胃口,也大口大口吃个精光。
池清感慨:“你去给我妈当女儿,她得多大的成就感啊!”
“养你还不够有成就感?”雍嘉岁把洗好的保温桶擦干,仔细装好递给她。
池清“啊”一声,嘟嘟囔囔地说:“她看不惯我躺床上,我心想那好嘛,我就起来躺沙发,结果她还是看不惯。救命啊老天奶,这可是放假啊!那我就只能出来给你送饭了嘛。”
雍嘉岁笑说:“挺好,我成你家外包女儿了,顺便还能给你这个编制内的女儿当避风港。”
“快别提编制了。”池清下巴往雍嘉岁肩头一搁,“实习找得头疼,我爸帮不上忙也没啥,关键他还添乱,天天发这考试那考试的让我去报名,烦都要烦死。”
雍嘉岁自然关心起她的实习来。
“所以你实习找得怎么样了?”
“我这么优秀,哪家错过我都是损失。”池清也笑,“就是实习好累啊,不然明天你替我开工吧。我师父说有开工红包,我愿意奉上我的红包……”
下巴随她说话的动作压在肩头,像有锐器一遍遍地戳,钝痛隔着衣服传来,雍嘉岁没躲,只是伸手轻拍她脸颊:“你珍惜吧。我倒是想去。”
池清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连道歉,而后扯开话题:“周六同学会,你要不要一起啊?都好些年没聚了。”
“同学会就算了,我跟别人也没什么交情。而且……”她看一眼方幸,牵起嘴角笑笑,“我妈这里只有我。”
“什么叫只有你?”池清早觉得她辛苦了,话赶话气都顺不过来,“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哪儿来的那么大责任感啊我说?你,你那个爸不还活着呢嘛?要不然,咱们找个护工呢?天天守在这里,还没人替,就是机器人也生锈了啊!钱的事情一起想想办法,我奖学金存着呢,还有八千多,不行再问你爸要点儿。男人嘛,该负的责任要负担起来啊!我问我爸要钱那叫一个理直气壮,你真的,别太逞强。”
也没逞强,雍嘉岁默默地想。
照顾方幸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像方幸义无反顾送她出去读书一样。
雍嵘是负不了责的,不过池清说得对,请护工也是个办法。
池清离开后,雍嘉岁去问了请护工的费用。二十四小时护理要贵一些,300一天,白班稍便宜,但也要200块。
她查过住院预存金,照现在八、九百一天的开销,不请护工也只能撑一个月。她也问过主治医生,方幸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说她只是刚过急性期,脑水肿还未消退,可能苏醒,也可能转植物状态。
“还要警惕迟发性出血。具体什么时候醒,这个我说不准,没办法给你时间上的保证。”
谢过医生之后,雍嘉岁独自在电梯厅的窗边趴了很久。
她不明白,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要以命相抵。
债么?不是已经还了一大半?
明明她都在实习了,明明实习之后有机会留下来,明明……
眼前忽而飘过几粒白霰,雍嘉岁回过神来,这才听见玻璃窗上有细碎的莎莎轻响。下意识俯瞰,水泥路面早已变得一片灰白。她蹙眉闭眼,无法想象落地那一刻有多痛。
回到病房,一眼看见靠在墙边的拐杖——是隔壁床患者的。他此时正扶着护栏在挪动,甚至在家人期待的目光下绕着病房走了一圈。
雍嘉岁眼一热,咬牙决定再坚持坚持。
她固执又笨拙地替方幸擦拭身体。她再瘦,也到底是个成年人,翻动起来并不轻松。
雍嘉岁频繁地抬动她的手臂和双腿,遵医嘱早晚按摩,才能避免褥疮和肌肉萎缩。一次护理下来,往往会累出一身的汗。
无助是常态,电梯厅那扇窗成了病房外她最常去的地方。
元宵晚会热闹红火,雍嘉岁没心思看,她点进邮箱,查看店长的新年问候。
名为问候,实际上是通知。
她请假时间太久,已经超过时限。如果无法保证工作时长,公司将取消她的实习资格。换句话说,再耗下去不光实习泡汤,她连学位证都拿不到。
两相一较,请护工的沉没成本低太多。
虽然池清打过招呼,让她有需要尽管开口,雍嘉岁还是没有第一时间求助。她等护工到位之后回了趟家,在方幸的房间里找了一圈,又去书房里找。
房产证找不到,社保卡也行啊,都这时候了,能撑一天是一天。
书房遍地狼藉,雍嘉岁瘫坐在一堆旧书里,急出一头的汗。
茫然之际,护工突然来电,说是情况不好,医生开了核磁共振,现在就要送下去,让她赶紧回医院。
也顾不上什么证什么卡了,她手一撑地直起身来,拽起外套就往外奔。
虽然是虚惊一场,雍嘉岁却实实在在怕了,即使请了护工也寸步不离。护工让她回去她还不肯,对方忍不住开她玩笑:“姑娘你是不是不放心我?”
隔壁床的患者已经彻底脱离了拐杖,闻言也笑:“放一万个心,我也是护工照的,儿女都要上班,没办法的事。你看看,现在我都要出院了,你妈妈比我年轻,肯定比我恢复快,没问题的。”
话音未落,他的家属已经办完出院手续回来。
大叔和她们道别,没开封的矿泉水和新买的苹果都留给了雍嘉岁。
她刚要道谢,大叔摆摆手:“该是我谢你,常常帮我端水按铃。”
也是那时,雍嘉岁收到了房东的邮件,催促她交下一季度的房租。
住院本就花钱如流水,再请护工更是像无底洞。手里还有一点存款,足够交房租,对于方幸而言却是杯水车薪。她捏着手机坐在病床边,陷入两难。
她突然间就共情了方幸对于房子的感情。
好像只要那间小小的房还在,哪怕远隔重洋,她的学生生涯就还能继续,再冷再黑、再苦再累也能再走一段。
雍嘉岁看了她一眼,咬着下唇回复邮件。
休学、退租,是互相牵绊的事,她回复房东之后,给学校也发送了申请。
再抬头,病房里已经空了。
窗外停了两只鸟,叽叽喳喳不知愁。她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树枝早已抽了新芽。
-
巴黎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晚。
深居简出的几个月里,工作都按部就班进行。
如果不是乔政南约他喝一杯,Lawrence大概会一直忙到新店开张。
赴约途中经过艺术桥,他摘下耳机,停在桥头,静静地听完一首曲子,而后掏出几颗硬币,通通丢进琴箱里。
流浪艺人笑笑,说好久不见。
他确实很久没来。
确切地说,他只是很久没有上桥,也没有再靠近咸吻。
巷口的霓虹灯还在闪,他想起雍嘉岁口中的埃菲尔铁塔——噼里啪啦闪。
他垂眸,兀自轻笑,想象着某天她回来,会怎么形容这块招牌。
乔政南从旁揽住他:“你那新店搞定了?笑成这样。”
“快了。”Lawrence说,“你呢,怎么冬天刚过就有空回来。”
“说得我跟候鸟似的,非得秋天才来啊?”乔政南懒懒地说,“说了你也不懂。”
他笑笑,没接话,随他一起进了小酒馆的门。
迎上来的仍是熟悉的当地小伙,看见他先是一愣,而后绽开笑容,引到靠门处的位置。
他许久不来,对方竟然还记得他常点的菜。
Lawrence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他下一次从后厨转出来时,身后会跟着一位窈窕的淑女。
他们吃饭很随性,聊聊近况,聊聊共同好友,再聊聊互相托对方办的事。
乔政南说凤冠已经安置好,过几天就会迎来第一次展览,Lawrence就说张世稀好像快要订婚,他都收到了请柬。
两人对视,沉默,乔政南低咒一声:“老子真是吃饱了打飞的来请你吃顿饭。”
Lawrence只吃了一块牛排就放下刀叉,抿一口酒看他:“谁让你选这儿。”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酒倒是换了好几种。
乔政南真就是打个飞的来请他吃饭的,吃完上车直奔机场。
他独自走回Moi,在门前站了许久。那是雍嘉岁最喜欢的位置,正对大门,一抬头能看见工坊的窗。
徐知慧锁好门出来,刚要走,看见路灯下有个人影。
“老板?”她靠近,裹紧风衣狐疑地问,“站这儿干嘛,怎么不进去?”
声音穿透耳机,Lawrence仰着头,说没事。
“吹吹风,清醒清醒。”
徐知慧“哦”一声,没走。
他瞥她一眼,问:“有什么事吗?”
有事就提的机会不多。
徐知慧大胆开口:“新店那边…… 我能不能申请回去?”
Lawrence收回视线,看向徐知慧。
其实不用她提的。有销售能力,有管理能力,还占语言优势,徐知慧本身就是拓展新区域的最佳人选。
只是真的提上日程,又令人怅然。
像给一段人生定下期限,时间一到,不得不开启新篇章,旧人、旧事,都必须放下。
徐知慧换了春季制服,在乍暖还寒的夜风里站不长久,她得到准确答复,便先行离开。
Lawrence仍在原地,塞上耳机。
樱花扑簌簌掉落,飘飘然如粉雪。
春天已经开场,他愿意听的还是那一首老歌,如泣如诉,祝他圣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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