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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情
春朝午后微凉,大理寺府衙十分清净。
楚苓原本跟在孟昭音身后,见引路衙役不曾注意她们,就快步到孟昭音身侧,悄声说道:“你要当仵作啊?”
不怪楚苓会问出这样的话。
午时孟昭音问了她几句关于仵作的东西。楚苓虽没专门学过,但老头有一友人曾是仵作,从小到大也算耳濡目染。
她自幼吃得多,力气自然也就大,因而老仵作总爱让她到乱葬岗帮忙搬死尸。
老仵作剖尸时爱说教,楚苓蹲在边上看。日子久了,倒也能对着死人说出个一二三来唬唬外行人。
是以当孟昭音问她会不会验尸时,楚苓的回答是不怕死人。
于是孟昭音花了楚苓足足两月的月银。买下她在客栈的一天。
白日的上京不比入夜时的乱眼繁华,但长街小巷人声鼎沸,贩夫走卒比比皆是。
孟昭音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串给楚苓,一串给月枝。
红酸山楂外裹着一层白冰糖,楚苓咬一口,酸甜滋味落入唇齿。
不知从何时起,糖葫芦三字也成了孩童时候独有的回忆。
楚苓一颗一颗地吃,她又想到了老头。
老头长相不算和蔼,故而也绝不可亲。
他不笑时容色威肃,是那种会被妇人拿去当话本里的夜判官恐吓半夜不睡觉的孩童的长相。年幼的楚苓怵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等真正放下戒心,是楚苓发现自己胖了。
老头每顿给她盛的饭,都在冒饭尖尖。
孟昭音照顾楚苓,将原先的步子渐渐放慢。
楚苓察觉到,将思绪收回,问孟昭音:“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送到尼姑庵?”
孟昭音抬头看天,不知道要从何说起:“说来话长。”
她余光瞥见一说书摊子,走上前去挑了一本名为恶毒继母狠狠爱的话本。
“看话本吧。”
楚苓接过,翻阅两下,收在怀中。
“姑娘,西市到了。”一旁沉默的月枝出声说道。
西市是上京最大的民间市场,里头应有尽有,是平头百姓的不二之选。
而此时孟昭音衣裙上别着收束好镊子的布袋,正是楚苓在西市为她一手挑好的。
孟昭音目视前方的衙役,也用同等微弱的声音回应道:“不喜欢,也不了解。”
楚苓皱眉,拧眉瞪视孟昭音,着急道:“你不喜欢,也不了解,那他们有仵作考核怎么办?”
孟昭音则面色平静地回道:“大理寺的告示都没贴,招仵作一事应该暂未提上日程,再说,实在不行还有你。”
“今日能进大理寺,是因为方才我提了谢大人,那些衙役自然而然地把我当成是谢大人请来的仵作。”
孟昭音的目光流转回正前方的引路衙役:“所以我们要去见的,是谢殊。”
楚苓睁大圆眼,无声尖叫:“谢大人?什么谢大人?”
这并不比孟昭音不懂仵作却可能要进行仵作考核一事来得让楚苓安心。
“所以你认识他吗!”
孟昭音偏首看她,慢声道:“想来,你也认识那位谢大人。”
站在一边的月枝偷笑,她伸手扶稳身形歪斜的楚苓。
楚苓觉得孟昭音不老实,她晃晃月枝的手,企图从月枝身上得到一个靠谱的答案。
“呯!”
还未等到月枝应答,楚苓便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声响所吸引。
枝叶剧烈摇晃,发出簌簌声响。
一个黑衣人从树上摔落,正正好掉到孟昭音一行人身前三步外的空地处。
楚苓退后半步,抚平颤抖的心口,喃喃说道:“天呢、吓死我了……”
黑衣人四仰八叉,一动不动。
“午好啊,孟姑娘。”地上躺平的人眼珠上翻,有点困难地仰头,抬手与孟昭音打招呼。
孟昭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她目瞪口呆,看过去却很是平淡,当然,也可以说——被吓傻了。
月枝先反应过来,她咽下一口唾沫,走上前,又为表友善,特意蹲下。
她与照夜对视,说了一句于双方而言都不太尴尬的话:“照夜公子……要帮忙吗?”
照夜生来便不知尴尬二字何解,心想反正丢脸也已经丢了,索性在地上找一个舒坦的姿势躺好。他翘着二郎腿,大方自在地任人打量:“多谢好意,不过不用了。”
于是月枝站起身。
“等等。”
在她起身的那一瞬,地上的人又颤颤巍巍地发出一道微弱的请求:“还是帮帮我吧,我自己好像……额,有点起不来。”
照夜放下翘着的二郎腿,借月枝的力缓缓起身,他痛得龇牙咧嘴、弯腰驼背,活像七旬老人。
一旁的衙役上前扶稳:“照公子,你可还好?”
照夜无语地咧起嘴唇,单手扶腰,艰难抬头:“我看着像还好吗?”
“你忍着,我去寻医士!”
说完,衙役松开扶住照夜的手,急匆匆撒腿跑了。
一瞬间失去依仗,照夜单脚没站稳,又扑了个狗吃屎。
这回没摔孟昭音跟前,却精准倒在楚苓的裙尾边。
适才还因惊吓受怕的楚苓见他这副狼狈模样,没绷住笑出声。
“抱歉,抱歉,但你也有点太倒霉了——”
楚苓话音一止,低头看向凭空出现在自己裙尾上一只指骨分明、青筋凸起的手。
照夜撑着自己往前挪,隔着裙尾拽住楚苓的脚踝。
他痛得龇牙,仍旧咬牙切齿道:“你才倒霉蛋!”
楚苓小腿动了动,发现挣不开。她蹙眉,学先前月枝的样子蹲下。
她一凑上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
楚苓高高在上地俯视照夜,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有些嚣张的冷笑。
“抱歉啊,我不该笑你倒霉。”
照夜看着楚苓,想象中的狠话被变成道歉,不由微微愣住。
“他去找医士,但你的伤耽搁不了。”
楚苓双手环膝抱住,歪头低看照夜,“若不想下半辈子缠绵病榻,求我——我能治你。”
照夜舔了一下干涩的唇瓣,想到自己可能要有半辈子的半身不遂就觉得可怕。
大丈夫能屈能伸。
“我是倒霉蛋,求你。”
方才匆忙离去的衙役没带来医士,只带来一辆载人的木质推椅:“照公子,两位医士此刻都不在衙门……”
坐上木质推椅的照夜打断衙役还未说出口的后话:“没关系,我已经找到医士了。”
衙役顺着照夜的目光看向站在一边的楚苓,脸皱成团,似有好几分的难言之隐。
“怎么了?”照夜道,“有话直说呀赵哥。”
被称作赵哥的衙役有一副老实憨厚的长相,他摸摸脑袋看着照夜道:“可这几位姑娘好像是来大理寺考仵作的,仵作也会看活人吗……”
坐在推椅上的照夜脸色不变,“哎”了一声,挥手直言赵哥此言差矣,又很洒脱地说生人死人都差不多,只是一个有呼吸,一个没呼吸而已啦。
等被照夜三两句循循善诱要放宽心眼不该低看仵作的赵衙役走后,照夜才面如死灰地摊软在那。
如果真的不幸要面对最坏的结果,他已经在心里留好了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话,一共短短两句。
第一句,所有的银子都给蛮蛮买糖。
第二句,玉腰奴是罪魁祸首,年年都得来坟前烧钱,他要在底下吃好喝好当鬼大爷。
“姑娘,你真是仵作啊?”照夜抱有最后一丝期望。
楚苓看他时目光怜悯,点点头:“嗯,仵作,剖尸的。”
照夜深吸一口气,毫无气力地冷呵呵:“给个准信,摔这一下真会死?”
他突然往前动了。
楚苓绕到他身后,双手撑住木质推椅上面的把手。起初因用力而声音轻颤,不过很快又四平八稳道:“说不准嘛。”
推椅在石板路上行得稳当,照夜丧气地垂头。
再一次抬头,是见到在逗鸟的谢殊。
“主子,我走了你会找新的麻雀吗?”
站在鸟笼前袭一身红袍慵意落拓的人瞥下一眼,显然懒得搭理:“会。”
“是他?”
楚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缓缓瞪大眼,像是才将眼前人同那夜月下负伤的郎君是一人的事实理清。
她用肩侧轻轻撞了下孟昭音,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语重心长:“小尼姑,没想到你还是破了色戒。”
“楚姑娘,好久不见。”
谢殊放下羽毛,用软缎拭净指腹后方才下阶。
他对楚苓的到来并没有感到半分惊诧。
孟昭音垂眼,猜想谢殊应该早已知晓楚苓和罗茵的关系。
楚苓突然被点名,有些紧张地“啊”了一声,想到不对又立刻问道:“你叫谢殊?不叫谢白啊?”
谢殊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
推椅上的照夜就算不适也要强撑起上半身子插话:“殿下,你们认识啊。”
“孟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
“楚姑娘,则是担忧我的恩人破了色戒的好人。”
见谢殊看过来,楚苓笑得有些尴尬。那夜的将死之人摇身一变成了上京大理寺的大人,这个事实简直在做梦。
而谢殊终于舍得关怀照夜:“说说,你是怎么要死了?”
照夜瘫倒在推椅上,有气无力道:“楚姑娘是仵作,仵作只看死人,她要救我,只能是觊觎死后的我。”
“哦,恭喜。我会在你走的那日为你风光大办,让击征为你抬棺,玉腰奴为你撒纸如何?”
照夜认真地在脑中设想这样的场景,再取当中不足详细规划道:“还得让这两个人哭丧,哭得越大声越好。”
谢殊答应了,他转头问楚苓:“楚姑娘要来报考仵作?”
楚苓摇摇头:“我不是仵作。”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照夜听清每一个字。
照夜惊坐起,一时激动地险些从推椅上跌落,差点又要再躺一百天:“你不是仵作?!”
楚苓点头,“嗯”了一声:“刚刚骗你的。”
“不过我真能治好你,信不过我就去寻医士为你调制几服药贴,反正药方大差不差。然后从明日起,冬瓜鱼虾猪骨……少油少盐,连着养两个月就好了。”
她说得简单,照夜心里已经想好各种食材的三十种做法,但他还是不想缠绵病榻,又追问道:“当真?难道不用再休养休养?”
“寻常人伤筋动骨或许是要,但你皮糙肉厚,不用休养多久,”她想想又补上一句,“要是实在害怕,就再养长一些时日吧。”
听楚苓说完,原先半死不活的照夜重新活了过来,甚至变得更有生机。
他很有闲心地问:“你不是仵作,孟姑娘更不可能是仵作,你们到大理寺做什么?专门来看殿下?”
孟昭音没理会后半句,只道:“前些日子得知大理寺缺人,楚苓虽不是仵作,可也懂几分验尸之法。”
她看向谢殊,继而说:“大理寺缺仵作,却迟迟不写明招人告示,想来是因为招新仵作一事谢大人有意,而其他人无情。”
丝丝缕缕的金光越过山水诗画的屏风,泼泻在那尾如雀羽的官绿裙裳上。
清风拂面,孟昭音低眉温声道:“不过一些拙见,惹大人招笑了。”
谢殊目光定定落在那摆官绿雀尾,好半晌后才道:“孟姑娘若生作儿郎,参加科举,想来大理寺的许多官员都不及你的一半聪慧。”
他又笑了,从喉音中发出浅浅的、挠人心的笑。
“所以……孟姑娘今日来此,是专门为了我?”
楚苓听呆了。
事是这么个事,但为什么从谢殊口中说出来就这么奇怪,这么……有意为之。
美色误人。
谢殊误人。
楚苓转头,十分担忧地看向孟昭音。
孟昭音显然早已习惯,呵呵两声,连笑都懒得维持。
她说场面话:“儿时听过投桃报李的典故,大人为民着想,我等理应也要想着大人。”
楚苓几乎要跳起来给孟昭音鼓掌。
“孟姑娘不念私情,委实大义凛然。”
谢殊语调好落寞:“我就比不上你。”
“大理寺的确要招人,”他目光淌过楚苓,顺水推舟道,“前几日那位伶人的案子被送到刘寺正手上,他身边并无得力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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