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树下

　　坐在飘窗前翻看着那句话，少年默默改了词，用极具感染力的声音读出：

　　“那是一苗不可触的火焰，它点燃了生命的每一个阶段，岁月无法冷却其炽热，现实无法磨灭其锋芒，春朝以它难免含蓄，盛夏以它未免安静。它为循规蹈矩的日常注入了冒险，为即将妥协的梦想保留了火种，为平淡的画卷泼洒了浓墨。”

　　飘窗前的他看着原句，表面上绘声绘色地读出了这段话，心中浮现出了某个同样如光的背影，并未注意到眼泪再次落下。

　　“阿岚……在干什么？”
　　小女孩儿揉着眼走向坐在飘窗前的少年，未散去的睡意让她的声音显得十分软糯。
　　“配音。”少年轻声笑着：“小翎儿这是怎么了？睡不着？”他走过去轻轻刮了刮女孩儿的鼻梁。
　　“不是……”女孩儿打了个哈欠，“只是听到你的房间里有声音，过来看看。”
　　“我这里没事儿，回去睡吧。”
　　“嗯，阿岚也早些睡。”
　　“嗯。”

　　实则不尽然，他整夜未眠。

　　“不是你怎么这么精神？”
　　暖春的风拂向面颊，许明卿被这阵风吹得直犯困边走边打哈欠，险些栽倒。
　　“通宵了。”
　　“嗯？！”
　　“每个人体质不同，有些人就是通宵后会越来越精神。”
　　“逆天……”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个哈欠，夏怡心也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晨光熹微，将少年们并排前行的影子拉得细长，同样的光，也正悄然落向城市另一端不同的窗。

　　“左右今天不会有多少事，我和杨松晖说过了，我亲自送你上学，走吧。”
　　付逸晨穿着一身休闲装，顺起桌上一片全麦面包，拿上车钥匙和沈璇伊的书包，书包移出椅子的瞬间，付逸晨被书包的重量往后一扯，差点儿栽倒。
　　沈璇伊看着他的模样，轻笑着应了一声：“嗯。”

　　随着公寓门的关闭，这里似乎只余下窗外渐起的城市白噪。而在不远处的另一扇窗后，寂静才是清晨的主调，仿佛连阳光洒落都悄无声息。

　　“起来了！”
　　尹星莜一把掀开韩奕麟的被子，看着还在呼呼大睡的韩奕麟，一拳砸在他的背上，吃了这一拳韩奕麟才呲牙咧嘴的缓缓起身，韩蓝看着老哥这副模样乐得咯咯直笑。
　　“快点儿！”星莜替奕麟衣服找出来，甩到他脸上，“再不快点就该迟到了！”
　　“好歹让我吃个饭。”
　　“吃吃吃，吃什么吃！到中午在学校食堂吃吧，饿一顿又饿不死你。”星莜揪着奕麟的耳朵，将他拖出了门，走时不忘补一句：“姨，我们去上学了。”
　　“你们路上小心。”康青从厨房追出来，看着二人的背影显得有些无奈。
　　“知道了！”奕麟的声音从楼梯间里传来。
　　“妈，我也走了。”韩蓝收拾好东西，走时甚至不忘顺手拿一盒牛奶。
　　“嗯，路上注意安全。”
　　“好。”
　　“这几个孩子。”
　　康青无奈地笑了笑，收拾了收拾自己也赶往了律师事务所。

　　当大人们的身影汇入清晨的车流，属于少年的声响，最终都汇聚到了同一个地方。

　　校园的铃声划破空气，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顷刻间，走廊里便涌满了喧闹的人潮。昨夜飘窗前的独诵、上学路上未散的哈欠、车内短暂的静谧、以及楼梯间里追赶的脚步声——所有这些各自启程的轨迹，终于在教室里交汇。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许明卿趴在课桌上，试图弥补缺失的睡眠；付逸晨将沈璇伊送到学校门口，见她进了校门才驱车离开；而尹星莜正把气喘吁吁的韩奕麟按在座位上，顺手理了理他跑乱的衣领。
　　林星岚放下手中的书，盯着手上的青色发带，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笑意，思绪却仿佛穿过几条街巷。

　　与此同时，宜江市第七中学，七年级四班。

　　温和的晨光斜穿过七年级四班教室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些许汗味的蓬勃气息。林诗翎——不对，此时的她还叫夏怡心——正低头，小心地把数学卷子从那个印着阿岚哥哥送她的动漫人物图案的文件袋里取出。文件袋的边角已有些磨损，被她用透明胶细心贴好。
　　同桌周语涵凑过来，叽叽喳喳地分享刚听来的八卦：“哎，夏夏，你听说没？下个月好像要办校园艺术节了！”
　　夏夏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像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校园活动对她而言，总带着一种崭新的、属于“正常学生”的诱惑。她抿嘴笑了笑，声音轻软：“是吗？那都有什么项目啊？”
　　“好像有合唱比赛、书画展……”周语涵话还没说完，教室前门忽然被敲响。

　　笃、笃、笃。

　　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度。

　　教室里细碎的交谈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门口。班主任高老师正站在那儿，眉头微蹙，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终落在夏夏身上。那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还有某种迅速藏起的决断。

　　“夏怡心同学，”高老师的声音比平时更温和，却像绷着一根弦，“麻烦你到办公室来一下，有点……关于学籍资料的事情需要核对。”
　　学籍资料？夏夏的心轻轻一坠。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文件袋，塑料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一种模糊的不安，像墨滴入清水，悄然晕开。她站起身，对周语涵投来的疑惑目光勉强笑了笑，跟着高老师走出教室。

　　走廊很长，午后寂静。高老师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她走得比平时稍快，没有像往常一样询问夏夏最近的学习或生活。这种沉默让夏夏的不安迅速发酵。

　　快到教师办公室门口时，高老师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她年近五十，眼角有着深刻的纹路，此刻那双总是透着睿智与温和的眼睛，正深深地看着夏夏。
　　“夏夏，”她改了称呼，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待会儿不管看到谁，听到什么，别怕。有老师在。”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又像一道惊雷。夏夏还没来得及咀嚼其中的含义，高老师已经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除了几位正在备课或休息的老师，还站着一个男人。

　　夏夏的呼吸瞬间屏住。

　　那是夏杰明。她的生父。穿着件洗得发灰的POLO衫，胡子拉碴，眼白浑浊，正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办公桌的边缘。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打扮艳俗的女人，浓重的香水味混杂着烟味，隔老远就能闻到。
　　夏杰明的目光像带着钩子，一下子攫住了门口的夏夏。他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有种估量物品般的审视，随即扯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
　　“哟，丫头，长这么大了。”他嗓门粗哑，打破了办公室原本的安静，“过来，爸看看。”

　　夏夏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间变冷。她抓着文件袋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塑料里。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刺耳的争吵、摔碎的酒瓶、母亲隐忍的哭泣、自己被推搡的恐惧——猛地翻涌上来，几乎让她眩晕。
　　高老师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将夏夏半挡在身后，语气平静而专业：“夏先生，您之前电话里说想了解孩子在校情况。夏怡心同学在校表现很好，学习努力，团结同学。如果您需要更详细的成绩单或评语，我们可以按程序提供。”
　　“程序？”夏杰明嗤笑一声，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是她亲爹！我看自己闺女，还要什么程序？”他的目光越过老师，直直刺向夏夏，“丫头，跟我走。爸现在条件好了，接你去过好日子。”
　　那女人也帮腔，声音尖细：“就是呀，跟着你爸，吃香喝辣，不比在这儿强？”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停下了手中的事，警惕地看过来。空气凝固了。

　　夏夏感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但比恐惧更清晰的，是一种冰冷的抗拒。她不要跟他走。她不要回到那种充满不确定和恐惧的生活里。这里有她的课桌，有会叽叽喳喳分享八卦的同桌，有阿岚哥哥每天等她放学的路口，有那个虽然不大却温暖安全的“家”……

　　高老师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夏先生，孩子的成长环境需要稳定。据我所知，法院此前有相关判决。如果您对抚养权有异议，应当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在学校里，我们有责任保护每一位学生的身心健康和安全。”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夏杰明和他身边的女人，“请您理解。”
　　夏杰明的脸色沉了下来，显露出混不吝的本色：“少跟我扯这些！我今天就是要带我女儿走！”他作势要上前。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高老师忽然抬手，看似随意地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框——她的拇指，在镜腿的某处轻轻按了一下。
　　然后，她转向一位看似正在低头批改作业的年轻男老师，语气如常：“张老师，我突然想起来，教务处王主任刚才好像在找您，说关于下周教学检查的事，挺急的。能麻烦您现在过去一趟吗？顺便……”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夏夏，又飞快收回，“帮我把上周借的教参也还到图书馆？”
　　张老师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反应过来：“哦，好的高老师，我这就去。”他立刻起身，收拾东西的动作略显匆忙，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高老师又转向夏杰明，态度缓和了些，却带着一种拖延的意图：“夏先生，您先别急。这样，关于孩子的一些具体情况，包括课程安排、课后活动，我们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整理一份详细的说明。您看，要不您先到旁边的小会议室稍坐片刻？我让这位……”她看了一眼那女人，“这位女士也一起。我整理好材料，再叫孩子过来，我们慢慢沟通，好吗？”
　　她的话合情合理，姿态放低，给了夏杰明一个台阶。夏杰明狐疑地看了看她，又瞪了夏夏一眼，大概觉得在学校里硬来确实麻烦，终于哼了一声：“快点！别想糊弄我。”
　　高老师亲自引着他们去了隔壁的小会议室，关上门前，她回头，深深地看了夏夏一眼，那眼神里的意味，夏夏瞬间明白了——等待，别动，相信老师。

　　办公室暂时恢复了安静，但气氛依旧紧绷。剩下的老师担忧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夏夏。高老师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却没有立刻整理什么材料，而是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点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被拉得漫长。夏夏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也能隐约听到隔壁会议室里夏杰明不耐烦的嘟囔声。她靠着冰凉的墙壁，慢慢滑坐到老师给她的椅子上，紧紧抱着那个文件袋，仿佛它是唯一的浮木。

　　大约过了十分钟，或许更短，但对夏夏而言像一个世纪。

　　走廊里传来稳健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周晓峰走了进来。他穿着熨帖的衬衫和西裤，手里提着那个标志性的公文包，额角有一层细密的汗，气息微促，像是匆忙赶来的。他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角落里蜷缩的夏夏，看到她苍白的小脸和紧抿的嘴唇时，镜片后的眼神瞬间沉静下来，那是一种专业性的冷静，却也掩不住一丝关切。
　　他朝高老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隔壁会议室的方向，调整了一下呼吸，脸上换上了一副礼貌而略显严肃的表情，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夏夏听不清具体对话，只隐约传来周晓峰平稳低沉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夏杰明拔高的嗓门，但很快又低了下去。周晓峰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掌控力，不疾不徐，却总能压住对方的气焰。他似乎在出示什么文件，提及“法律程序”、“未成年人最大利益”、“先前判决的约束力”等字眼。
　　过程似乎没有持续太久。门再次打开时，夏杰明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那女人跟在他身后，表情讪讪。周晓峰跟在最后，神色平静，只是看向夏杰明背影的眼神，带着冰冷的警告。

　　他们没有再看夏夏一眼，径直离开了。

　　危机似乎解除了。

　　高老师松了口气，走过去安抚性地拍了拍夏夏的肩膀：“没事了，好孩子。”

　　周晓峰走到夏夏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他的目光仔细地审视着她的脸，语气温和却直接：“吓到了吗？有没有受伤？”
　　夏夏摇摇头，说不出话。巨大的情绪起伏后，是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但比这更强烈的，是一种后怕，以及……担忧。

　　她看着周晓峰，看着这个在关键时刻出现、如同从天而降的守护者般的心理医生。他今天看起来比平时更加一丝不苟，银边眼镜后的眼睛洞察一切。她知道，按照常理，周晓峰一定会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阿岚哥哥。阿岚哥哥知道后，会怎样？会愤怒，会担心，会立刻采取更激烈的行动，也许……会让她再也无法正常上学，会将她更严密地保护起来，甚至可能因此与那个男人发生更直接的冲突。

　　她不要这样。
　　她不要因为那个人的出现，就毁掉现在得来不易的平静。不要阿岚哥哥再为她担惊受怕，涉入可能的危险。她想要守住这个“正常”的下午，想要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做她的数学题，听周语涵讲八卦，等着放学铃声响起，走向那个等她的人。

　　一种强烈的、属于她自己的意愿，压过了残留的恐惧。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不颤抖，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周晓峰，用尽了全部勇气和恳求：
　　“周老师……求求你……别告诉阿岚哥哥，好吗？”
　　周晓峰显然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怔了一下。他看着她眼睛里强忍的泪水、紧握的拳头，以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执拗的祈求。这孩子不是在逃避，而是在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所珍惜的人和当下的生活。

　　高老师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日光灯管发出的细微嗡鸣。

　　周晓峰沉默了很久。他似乎在权衡，在评估。最终，他镜片后的目光微微柔和下来，那总是严谨克制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伸出手，不是像往常那样检查或安抚，而是轻轻摸了摸夏夏的头，一个很轻、甚至有些生疏的动作。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一些，“仅此一次。但你要答应我，如果那个人再以任何方式接近你，或者你感到任何不安，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或者告诉高老师。不能独自承受，明白吗？”
　　夏夏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不是害怕，而是某种重负暂时卸下的酸涩与感激。
　　“拉钩。”她伸出小指，孩子气地，却又无比认真。
　　周晓峰看着那根细嫩的小指，再次停顿了一下，然后，也伸出自己的小指，轻轻勾住。

　　“拉钩。”

　　阳光不知何时偏移了角度，被藏在了树后不再那么刺眼。办公室的窗户开着，微风吹进来，拂动了桌面的试卷。远处的操场传来隐约的哨声和欢呼，那是另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

　　高老师看着这一幕，眼底泛起复杂的慰藉。她对周晓峰点了点头，然后对夏夏柔声道：“先去洗把脸，然后再去上课吧。今天的事，就当……是老师找你核对了一份普通的资料。”
　　夏夏站起身，擦干眼泪，将那个宝贝的文件袋更紧地抱在怀里。她走向门口，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

　　周晓峰还站在那里，身姿笔挺，像一棵沉默的树。他对着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是一个承诺，也是一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的约定。

　　夏夏转过身，走向洒满阳光的走廊。她知道，有些恐惧并未消失，但它被锁进了心底的某个角落。而她，要带着这个秘密，继续走向她的教室，走向她的习题，走向放学后那个熟悉的路口，走向那个她想要拼命守护的、名为“日常”的珍贵光景。
　　此刻，她还是那个夏怡心。但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悄悄发了芽——关于勇气，关于守护，也关于自己选择背负的重量。

　　改名“林诗翎”，成为那个家真正一员，在经历了这个插曲后，不再仅仅是一种被动的接受，而是悄然滋长出了一份主动的、坚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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