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重现

　　黄毛打一进门，就歪着身子贴到墙边。

　　他粗粗扫了一眼室内众人，心里初始只是觉得烦。随即，他像是突然注意到什么，微微站直了背，眼珠盯着江影和陈照来回转。

　　江影转过眼，喉咙里轻轻咳了咳，端着架子假装看不见。

　　没一会儿，门外就又响起一阵骚动，一名白胖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朝着黄毛径直走过去，一手揪住他胳膊，一手用不知哪来的拖鞋抽打起来。

　　黄毛爆发出杀猪般的叫喊，随即女人大声的咒骂跟着唱合起来。

　　众人俱是一愣。

　　江影不由拧眉，看黄毛嗷嗷叫了一会儿，却没一人上去拉架。

　　偶尔能听到几声教导主任不真不切的劝阻，毫无存在感。

　　江影不适合也不大想上前去拦，只得移开眼。

　　这才注意到，门口不知什么时候还站着一个女人。瘦削单薄，表情平静到过分。还是班主任站起来，喊了一声谁谁妈妈，她才缓步走进来，满身的疲累。

　　喧闹的大戏被冷不丁打断，黄毛的母亲也打累了，便将手中破旧的拖鞋一丢，拍了拍手。她扯扯衣摆，看向江影和陈照，问江影：

　　“你是他后妈啊？”

　　江影一愣。

　　坐在她旁边一直没吭声的陈照，不禁冷哧一声，“阿姨，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那什么家长？总不是什么家里表姐吧，管得也太宽了。”

　　江影按住陈照，笑意不达眼底，开始胡扯：“我是他小姨，长得显年轻罢了，今年三十二，离异带俩娃。”

　　“切。”黄毛母亲翻了个眼，嗤道，“一个离婚没人要的女人，还打扮得跟个小妖精似的，说是小姨谁知道……”

　　她眼神往两人搭在一块的手上瞟，对江影莫名充满了恶意。

　　陈照气血直往头顶涌，横眉立目一副要掀桌而起的暴怒样，却又被江影轻巧摁住。

　　江影只觉得好笑罢了。她性格软但主意大脾气倔，这些年遭受的莫名其妙的恶意与中伤不计其数，甚至包括身边家人朋友。

　　现下这两句无根无据的诋毁，江影不在意也不痛不痒，只是感到一丝悲哀。

　　她轻嘲一笑，两手环抱在前，身子微微后仰，架着腿，虽是坐着，表情却是睥睨凌然的。

　　“不要说废话了，我们就事论事。”

　　江影抛开顾虑与恪守的那些所谓体面，心中做足了据理力争分毫不让，必要时同对方一起撒泼的准备。

　　不就是以退为进先发制人再胡搅蛮缠嘛，她也可以把陈照拎起来打一顿，摆个家长的谱。

　　只是没必要。

　　“我姐既然把他托付给我，我就有看管的责任和权力。“

　　江影声音铿锵有力，说话间环视一圈，最后落在看戏的教导主任身上，对方便朝她讪笑着微点了点头。

　　也许是被她唬住了，也许是陈家在这一带是赫赫有名的。

　　江影转开眼又看向黄毛母亲，越发凌厉，“好端端的，却被你儿子屡次带人围追堵截，殴打致伤——”

　　黄毛母亲哎呀一声，不耐烦打断：“小孩子相互打闹，很正常的嘛。”

　　江影不觉冷笑，眼若寒冰，讥道：“麻烦您看看他的脸，是打闹还是殴打，有眼睛的人应该都分得清。既然您不认，那就报警吧。”

　　她看向教导主任，“主任，麻烦您，现在就打个110。正好人挺齐的，一次解决好。”

　　黄毛母亲撇撇嘴，嘀咕的音量却并不小，“又不是我儿子一个人打的。”

　　班主任疲惫地揉揉额头。

　　教导主任倾身终于准备说点什么，打个圆场。

　　一旁沉默良久的另位母亲，却突然站起身，走到绿毛面前，扬手就扇了一个巴掌。

　　声音响亮又突兀，众人错愕地看过去。

　　只见她抬手一把薅住绿毛的头发，崩溃地破口大骂起来：“蠢货！跟你那个死人爹一样，只会拖累老娘。还染个这样的破头，你有没有脑子？有没有良心？老娘累死累活没日没夜地打工养你，你就这样对我吗？啊！”

　　她越说越气，巴掌连环地往儿子身上招呼。

　　绿毛面色胀红，别过头去谁也不看。挨了一会儿打后，他忍不住挥手扬开，不耐地朝母亲斥道：“行了。整天就知道说这些，烦不烦！”

　　被一把挥开的母亲捂住脸，无法遏制地啜泣起来。

　　一旁劝阻的班主任将她扶回座位，教导主任这时也好言劝了两句。

　　绿毛母亲用手一把抹去泪，更无力地垮下肩，坐回去，又是一声不吭。

　　空气有些凝滞，江影已经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心如石子，落下水面，越来越空寂般的沉静。

　　她像是突然很具象化地感知到，人生对谁来说，都总是很不容易。在曾经的无数个崩溃的想象之中，也许她也一直是这样的。强撑着，但又垮下去。

　　江影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身旁的陈照。

　　而陈照也正在看她。

　　他一双眼幽深清亮，隐含担忧。

　　“还好么？没吓到吧。”

　　江影扯起嘴角，轻摇了摇头。

　　而后，她又挺直脊背，看向面前的混沌。

　　教导主任从混乱中缓过来，也不摆架子了，对江影说：“是我们学校没教育到位。这样，你们有什么诉求，都可以说出来。我看，也没什么必要报警，劳师动众的，对大家也都影响不好。”

　　“是呀。”黄毛母亲接腔，“我可没那闲功夫陪你们瞎折腾，你们要啥就赶紧说。”

　　江影点点头，说出自己一开始的初衷。

　　“我们的要求很简单，给我家孩子道歉，并且保证再也不会找他麻烦。另外，这次事情导致的医药费也由你们承担。”

　　说到“我家孩子”时，江影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因而这四个字便囫囵了过去。

　　但无人注意，他们似乎更惊讶她特地“闹”着一场，只是为了一个道歉和医药费。

　　“是不是真的哦？”黄毛母亲道，“你们可别胡乱报个天价医药费，我们可都是穷苦家庭。”

　　江影胳膊肘轻轻推了推旁边的陈照，“单子。”

　　陈照吊着嘴角不知道在傻笑什么，盯着她，被她瞪了一眼，才回过神来，会意地将医院的单子递过去。

　　教导主任接过来翻开。

　　黄毛母亲站在后头，倾身去看，嘴里道：“那我儿子还挨打了呢，是不是也得赔我们点？”

　　江影点点头，“当然，我们拿着单子，各自算得清楚即是。”

　　“嘁。咬文嚼字的。”黄毛母亲撇嘴，轻飘飘地瞥了一眼黄毛。

　　黄毛闭着嘴，嘴角还留有一块乌青。

　　“算了，这点小伤还去什么医院，再过两天都好了。”黄毛母亲说。

　　“可是……”江影反而愣了一下，想起那颗牙齿来。

　　“我们可没那么矫情。”黄毛母亲打断道，不屑地瞥了她一眼。而后她也懒得再理江影，看向墙边的红毛，“你妈呢？没来啊？”

　　红毛嘻嘻一笑，“她懒得管我。”

　　“那你爸呢？”班主任忍不住问。

　　“他？”红毛还是笑，“就当他死了吧，反正也没差。”

　　黄毛妈瘪着嘴咂了咂，“说得你还挺可怜的——不过，你们家也得赔啊。我可以先帮你垫上……”

　　总共几百块钱，三个家庭分一分，这事儿突然就没什么难的了。

　　黄毛妈还是有些心疼钱包，拉好包拉链她就准备走了。

　　“等等。”江影站起来，坚持道，“道歉。”

　　“道道道。”黄毛妈大掌将黄毛一推，又指指另外两个，“还有你们俩，快去。我先出去了。”

　　被推到跟前的黄毛却先去看江影，朝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才抬头对陈照道歉。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响亮，“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去找你麻烦，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

　　陈照淡淡看着，却有些不高兴。他很讨厌他声音里的笑意和看向江影的眼神。或者说，只要他看江影，陈照就会觉得很不爽。

　　但是黄毛说完却又突然凑近过来，神神秘秘道：“我还挺羡慕你的，哥们。”

　　陈照一怔，就见黄毛又退回去。

　　他呲牙朝江影笑，齿间赫然一个豁口，又滑稽又好笑又真诚。

　　黄毛边笑，边朝江影伸出两只手比大拇指，真心拜服，“牛皮啊妹子，佩服。”

　　显然，是认出她来了。

　　江影惊诧地眨巴眨巴眼。

　　黄毛笑得更开心了，朝她轻挑但不轻浮地挑眉。

　　江影不由掩口轻笑一下。

　　这一下，黄毛心中更确定也更羡慕了。

　　“走了。”他朝面前两人摆摆手，自认潇洒地把挂落的衣服往上一抖，单手抄兜走出门去，临了还丢下一句，“祝你俩百年好合吧。”

　　后面的红毛绿毛排着队，相继鞠躬道歉。末了，也学着他们的老大低声送上一句祝福。

　　江影失笑低喃：“什么鬼啊。”

　　陈照长身玉立，却笑眼弯弯，含笑接受了三个杀马特的祝福。

　　“你也有病啊。”江影笑着摇头，推了他一把，又凑身轻声和他确认，“对了，你是把他牙打掉了吧？不是我出现幻觉吧？”

　　陈照点头，“当然是真的，你还怀疑自己的眼睛？”

　　“补牙好贵的。”江影没接话，又推他，“你去，找他赔点吧。”

　　陈照歪下身，旁若无人地低语道：“你心好软啊。”

　　江影伸手，掐他胳膊肉。但他肌肉紧实，没怎么掐动。于是她抬眼，用浓妆下美而艳的明眸瞪他，嗔骂道：“你去不去？”

　　“唯命是从。”陈照笑着，行了个听从的礼。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