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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九)
公交站台前,余小岛左手拎着刚出炉的炸鸡腿,右手正往嘴塞一串金黄焦脆的炸里脊,眼盯着站牌,嘴嚼着肉,耳听着八卦,脑袋还呼噜呼噜直转,搭哪路车最方便?
五官忙飞了。
“批发市场到了,请到批发市场的乘客下车,33路无人售票车......”
随着一声急刹,一辆老破公交以赛车速度飚入车站,车门一敞,泄洪般溢出半车人,一个手拎蛇皮袋的大婶被冲得差点跌跤,她骂骂咧咧地扒住车门,用江城话问候了司机祖宗十八代。那司机也不是省油的灯,一点就燃,两人炮仗似的大骂十八个回合,硬没分出胜负。
小岛靠边站了站,躲开拥挤的人群,津津有味地看热闹。
随着人潮涌动,车身前排一个熟悉身影蓦地印入眼帘,小岛一声尖叫,撒开两腿冲上车,“师傅!等等我!”
同时不忘将炸串鸡腿一股脑塞进书包,藏起来。
别给人瞧见,影响形象。
批发市场是个大站,等车门再度闭合时,差点被挤成肉干的方南山终于得到足够的空间舒活一下身体。
突然间,方南山感觉腰部被轻轻戳了一下,他低头瞧去,一道滚烫的视线同时撞了过来,笑脸灿烂,好似怒放的向日葵。
方南山一怔,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此时,车已起步,小岛摇摇晃晃地努力站稳,朝方南山眨了眨眼睛,“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到我前面来。”方南山原本向上抓举握杆的手毫不犹豫地抓住小岛手臂,用力一带,将小岛揽至身前,他手长,抓住一前一后两个座位上扶手刚好围成一个半圆,将小岛稳稳护在圆内,这才问道,“你的自行车呢?”
为了围成半环,方南山弯下了大半个身子,如此,两人身高几乎相仿,刚才说话片刻小岛只觉他鼻息可闻。
小岛有些心不在焉,“我借给万眷啦,她着急回外婆家过中秋。”
“你去哪儿?这趟车不通你家。”方南山又问。
小岛懵了,总不能说我一看见你就苍蝇似的扑上来吧,再说你也不是那什么呀......她飞快地转动脑袋瓜,“呃,我想去买桂花酥皮月饼。听说有一家老店,桂花酥皮月饼特别有名,你知道吗?”
“桂花酥皮月饼?”方南山眯起眼试图在脑海里搜索,他记得外婆买过这种月饼,不过从来不吃。
“是美心斋的吗?”方南山问。
小岛摇头,“我只知道这种酥皮月饼和广式月饼不一样,它长得像烧饼,表皮洒满白芝麻,如果放在烤箱里叮一下,一口咬下去,外皮酥脆,内陷儿会流出浓稠的桂花糖汁,满口香甜。”
“哪里有卖......我也想吃。”坐在方南山双手圆环内老弱病残专用椅上的年轻孕妇抬手抹了抹嘴角,一看就是个大馋孕妇。
小岛十分理解地看向孕妇,同时挤出一张苦脸,“呜——我也想。”
方南山忍住笑,“我们等会儿在一字街下车,去找找看。”
小岛心花怒放,桂花糖汁尚未吃到口,她的舌尖却仿佛触到了比花蜜更沁人的甜。
一字街站,小岛跟随方南山下车,马路对面一条极具岁月感的老街印入眼帘,老街不算宽,路面用粉色的胭脂石铺砌而成,整条街呈笔直一字型延展,无一道弯绕,站在老街东入口,可以直视西出口指示牌。街边两侧门面房均为二层楼宇式双层砖木结构,粉墙青瓦,飞檐翘角,整条街古朴而典雅,却也清冷萧瑟。
整条老街空空荡荡的,偶见几个学龄前幼童奔跑其中,或老人从二楼抖出刚洗好的衣服晾晒,使得老街看上去毫无商业气息,反倒生活气息浓重。小岛痴迷地看着灰白建筑中飘逸而鲜亮的衣裤被单,好似闻到了旧时江城的气息。
“红灯!”方南山突然伸手将她一拽。
小岛这才回过神,她吐吐舌头,“我没看见。”
方南山指向车来车往的马路,“你瞧,没有人闯红灯,江城也有好的一面。”
还记仇呢,小岛圆眼一瞪,可方南山的眼神却温润平和,坦坦荡荡。
好吧,是我小肚鸡肠,小岛垂下头,翘起脚尖上下踮了踮。
“你在干嘛?”方南山微微笑道。
“等红灯无聊,玩会脚丫。”
这脚丫怕是刚好踩在了方南山的笑门上,他撇过脸,偷笑了好一会才指向前方,“绿灯。”
小岛一蹦一跳跟上,才走两步忽觉肩头书包一轻,她被人揪了起来,拎鸡崽子似的。
“过马路慢点。”声音乍听责备,实则温柔暗藏。
小岛嗷了一声,听话地放缓脚步。
方南山松开手,绕到小岛另一侧,垂手将她护在身后,原来他们走到了马路中央,车流方向逆转。
两人来到一字街入口,方南山指向深处,“我们往里走,小时候我跟我外婆来过一次。”
“你外婆也喜欢桂花酥皮月饼吗?”
男生摇头。
小岛:“她买给你吃?”
方南山:“我不喜欢吃甜食。”
“不喜欢?”小岛惊讶地捂住嘴巴,“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甜食?你一定没吃过好吃的甜食。”
“什么样的甜食算好吃?”方南山笑问。
“当然是用真心做的!”小岛一本正经地胡扯。
方南山轻笑一声,像在说,你就诓我吧。
“武林秘籍不都这样写嘛,好吧,我说实话,”小岛哄道,“好吃的甜食得靠优质新鲜的食材外加一双灵巧的手。”
说完,小岛亮出双手在空中演示“灵巧的手该长啥样”。
“以后我做你吃。”小岛拍拍胸脯保证,“我从云州来,云州人最大特点是爱吃,从早晨眼睛睁开到夜里睡觉闭上,云州人每分每秒都在盘算吃什么。云州人喜欢吃甜食,也会做甜食,不是我吹牛,很多甜品江城人从来没见过。”
“你从云州来。”方南山正仰头寻向两侧商铺招牌,小岛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他的语气,不是疑问,不是惊叹,却有几分意料之中。
“小时候,我爸揉面团时,我喜欢端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别人都夸我爸的手巧,他们不知,我这双手可比我爸厉害多了,什么小猫小狗,小鸟小兔,洒洒雨。所以我爸一般不让我出手,生怕我捏出个什么兔子精狐狸精出来祸害人间。”
“那你再捏个钟馗,收了她们。”方南山笑道。
“这个主意好!”小岛拍手赞道,“不过,我们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看到你说的那家美心斋?”
虽然小岛一直在滔滔不绝,可是她的眼睛一刻没闲,他们总共经过了五家竹制品手工坊,五家手打米粉铺,四家甜酿米酒铺,四家油纸伞铺,三家饴糖店,三家豆腐店,两家炊饼店,还有一家纸扇铺,此刻她的大脑不仅要搜寻好吃的好玩的,还得贪心消化那些扑入眼帘美到惊心动魄的陶檐斗拱,镂花门窗,马头火墙,蝴蝶小瓦,她可太忙了。
“再往前走试试,我那时小,记得不是很清楚。”
小岛乖乖点头。
“云州,靠海吧?”方南山忽然问道。
“靠海。云州有很多离岛,我在其中一座小岛上出生,所以我叫小岛。”小岛咧嘴笑起来,“你呢,是哪座南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方南山摇头。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
方南山摇头。
“殷其雷?振振君子,归哉归哉?”小岛大脑里关于诗词歌赋的存货本就不多,再猜下去,脑油得给她刮尽了。
方南山一阵苦笑。
“我出生的医院,叫南山医院。”
小岛愣住,雷劈般干笑一声,“我们的名字,异曲同工啊!”
“云州,和这里很不一样吧?”方南山笑问。
“云州以前是个小渔村,但这些年发展得很好,现在的云州是个时髦女郎,大波浪大红唇烟熏妆,而江城,江城,”小岛试图找合适的词来形容,“就像这条小巷走出的小家碧玉,那首诗怎么说的,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对吧?”
“撑油纸伞的是诗人,丁香是意象。”方南山一脸黑线,她念诗经时,还以为她文学功底深厚呢。
“啊?那姑娘不叫丁香?我记错了?”小岛面色凝重,眉头拢成一团,看上去反省得很认真,不料转头就来一句,“我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很少出错的。”
方南山哭笑不得,就在这时,小岛左手边饴糖铺突然传来一阵“咯啦啦”孩童笑声,两人闻声望去,一辆五颜六色的狮子脸学步车速度飞快地冲向老街中央,店铺门口刚好是一方下坡,虽不算陡峭,但对于学步儿童而言,却也十分危险。
学步车显然已失控,眼见就要翻滚坡,方南山大步探身向前,双手抓住学步车两侧,试图将其卡住,然而学步车惯性太大,斜坡上又贴满光滑瓷砖,方南山没站稳,趔趄两步,险些连人带车全盘栽倒,无奈之下,他一把抱起车中孩童,侧身站向坡旁楼梯。
“哗啦”一声,学步车翻倒在地,傻狮子摔掉一颗大门牙。
所幸孩子没事,两人对视一眼,被高高举起的孩童居然发出咯咯阵笑,憨憨的表情和地上摔瘫了的咧嘴狮子一模一样。
孩子母亲闻声赶来,发现孩子无事后不禁热情感谢,诚挚邀请见义勇为的少年进屋吃糖喝茶,岂料方南山拉过小岛就走。
“你很没人情味哦!”小岛埋怨。
“我吗?”方南山不解。
“人家说了至少十个谢谢,还拉着你的手热情地喊你进屋喝茶吃麦芽糖,你呢?”
“我说了不用谢,”方南山脸上大写无辜二字,“况且这是随手之举而已,我们还得赶去买月饼。”
“不——用——谢,”小岛捏着嗓子学方南山说话,“我家电饭煲说话的声音都比你有温度。”
电饭煲!方南山横一眼小岛,“我能比电饭煲烫吗?”
小岛抬手抚上方南山额头,一脸正经,“我摸摸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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