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公敌

　　高皮鞋是个一向不喜欢给家长告状的贴心老师。
　　哪怕再差的学生，他也会控制着自己的言语输出。
　　能讲好话就讲好话，或者先抑后扬，委婉地劝诫完之后再对家长讲几句鼓励的话，告诉他们别灰心，离高考还有段时间，孩子们还有时间悬崖勒马，继续努力。
　　倒不是为了顾忌艺体班这批脸比城墙还厚的学生们的所谓面子。
　　主要是怕学生回家后被揍得太狠了，第二天来不了学校，上不了课就麻烦了。
　　家长会过后紧接着便是为期两天的月假，中间插一个班上调座位的安排。
　　班会上，高皮鞋在讲台上第几百次地在苦口婆心地灌鸡汤，底下的学生听得昏昏欲睡，只有少数真的下定决心要痛改前非的好孩子在边听边做作业。
　　柴炎无视了高皮鞋的存在，全神贯注完成今天的文言文默写，耳边是毛卷和体委压着声音嘻嘻哈哈的讲话声，都被他耳朵自动过滤了。
　　体委甩着还热乎的成绩表单，一脸的得意洋洋：“看吧，卷毛老弟，小爷我这回月考可没得倒数第一。”
　　毛卷无语：“你不就倒数第二吗，和倒数第一也就差了0.5分，有什么区别吗？”
　　“那区别可大了。”体委用下巴指了指前边讲台旁方木的座位，“至少我不用去那倒霉位置待着了。”
　　他看了眼正在用功的柴炎，笑嘻嘻地拍马屁：“还不用离开我心爱的炎哥，别提有多开心了。”
　　毛卷慢吞吞地戳穿他：“你分明就是舍不得柴二火的作业。”
　　体委每天的好习惯，大清早一来就先翻柴炎的书包和桌屉，找他的作业来抄。
　　柴炎无论是做作业还是做卷子，速度和正确率都是全班最高，体委挑几个改一下，至少能保证交上去的作业不用被老师扣下来然后请他去办公室喝茶。
　　体委痛心疾首，有模有样地替自己喊冤：“哪有，你看不出我对炎哥的爱吗，我没了他就不能活了，我怎么可能只惦记着他那仨瓜俩枣的作业啊！”
　　“只惦记？”毛卷抓住了重点词，“那不还是在惦记吗？”
　　毛卷安慰地拍了拍体委的肩：“毕竟咱们是同班同寝了两年多的哥们，你放心，就算以后我们和柴二火不做同桌，不在一组了，我也会想方设法每天早上帮你把你炎哥的作业偷出来给你的。”
　　“你试试。”柴炎冷不丁出声。
　　魔鬼一样的声音在毛卷耳边打着旋回转，毛卷一个惊悚，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柴二火你干嘛吓我，你不是在默写你的文言文吗？”
　　“写完了。”柴炎说，“你们都在聊我了，我不能插嘴？”
　　柴炎冷飕飕地提醒毛卷：“某个作业惯偷被我揍过多少次了都不长记性，怎么，你也想来练练你皮肤的抗击打能力？”
　　毛卷幻想了一下柴炎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的痛感，浑身一个激灵，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刚刚嘴巴抽搐了，瞎说的，你千万别当真。”
　　柴炎懒得和他计较。
　　体委见自己以后的作业着落要没了，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愤愤不平道：“炎哥，你不仗义！”
　　柴炎不为所动：“哦，那绝交吧。”
　　体委脸上的表情酸得跟陈年老葡萄似的，他有模有样地指责：“要是方木那个大明星来找你借作业，你肯定二话不说就借了，你分明就是觉得我长得磕碜，没人家帅哥好看，故意对我区别对待！”
　　“有自知之明是好事。”柴炎凉凉看了他一眼，“但我什么时候给方木搞过特殊了，你梦里的吗？”
　　笑话。
　　方木压根就没来找他借过作业。
　　他跟柴炎一样，都是自己回去加班加点做的。
　　不管作业有多少，第二天科代表来收缴战绩的时候，方木都能准时交上去。
　　他就用不着柴炎来操心。
　　虽然方木有的时候吊儿郎当脸皮贼厚的样子看得柴炎就烦，甚至想随便拎起点东西就往他脑门上一个倒扣。
　　但绝大多数时候，方木都并不是一个本末倒置的人。
　　该放松的时候放松，该好好完成任务的时候也会全力以赴。
　　不管是体委还是毛卷，都和方木没有一点可比性。
　　体委见柴炎油盐不进，生无可恋地说：“炎哥，你变了。”
　　柴炎对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胡言乱语有点不耐烦了：“哪个人一成不变，雕塑吗？”
　　“但你变得也太快了。”体委嘴巴都气歪了，“你还说你没给大明星搞特殊，但我前两天还看到你跟人家一起去食堂吃饭，你以前可从来不跟我们一起去吃饭的！”
　　“还有，你还跟人家一起去厕所，还不捎上我们！”
　　柴炎：……
　　毛卷听八卦听得直呼过瘾，连带着看柴炎的眼神都不同了起来：“我去，二火同志，可以啊。”
　　“你这是已经成功泡到大明星了，已经把人家拉拢进我们的阵营了？”
　　柴炎本想说是“我”而不是“我们”。
　　但转念又觉得没这必要，说多了反而会让这帮长嘴猴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虽然有的时候，他好像自己也对自己解释不太清。
　　柴炎没有辩解的兴致，敷衍道：“随便，你们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体委故意一惊一乍地打趣：“不是吧炎哥，这么说你真的和人家去厕所花田月下了？我天，这么重口味的吗？”
　　“……”
　　毛卷重重碰了一□□委胳膊：“你胡说什么呢，人是直男，请不要造直男的谣。”
　　柴炎刚要对毛卷的知情识趣稍微高看一眼，下一刻便听毛卷说：“万一造着造着就成真的了怎么办？”
　　柴炎：……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体委笑呵呵的，“我知道我们炎哥比直线还直，拿着锤子敲都敲弯不了的那种，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一个大老爷们产生什么猫腻。”
　　体委语气里带上了嫌弃，“再说了，我可想象不出来俩男的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样子，光是想一下那场面就鸡皮疙瘩起一身，再多深想一下，他娘的连隔夜饭都能吐出来了。”
　　柴炎原本已经接近心如死水，彻底拿这俩鳖孙当透明空气了。
　　然而听见这话，他神情极为明显地僵了一下。
　　可能是前几天在洗手间外和方木对同性恋话题进行了比较深入浅出的交流，俩人达成了难得和谐的一致。
　　此时此刻，他听见体委这番话，心里莫名泛起了一股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说不清是为什么不舒服，但就是不爽，连带着柴炎看体委都不顺眼了起来。
　　他想狠狠地怼回去，冷嘲或者热讽，毒舌或者讥斥，就像以往他惯用的攻击方式一样。
　　但他知道这除了能逞一时口舌之快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抱有偏见的人无论怎样都会有偏见，除非遇到什么重大的事情慢慢改变了他的思想，否则他的歧视只会根深蒂固地扎根于他的脑子里。
　　柴炎可以把自己打造成任何他想要的模样，却没有权力去改造他人的思想。
　　柴炎放弃了和毛卷体委浪费时间的聊天，拿出错题笔记温习知识，像是身边自动安上了与世隔绝的玻璃罩。
　　班会最后十分钟，高皮鞋终于公布了新的座位安排表。
　　他跟捂什么传家宝似的捂了好几天，引得学生们到处猜测打探，把大伙的胃口都吊得足足的。
　　然而事实往往和想象差距过大。
　　大家都以为班主任会在此次考试结束后对座位进行一次大调，全部打乱重排的那种。
　　但高皮鞋却恰恰没如他们的意，只对少部分同学的座位进行了微调。
　　其他的保持不变。
　　座位要调整的同学不超过十个，方木就是其中之一。
　　他念书的底子不错，加上脑子机灵，不到一个月就完全适应了新学校的学习节奏，第一次月考圆满拿下了班级前五，年级前一百的好成绩。
　　虽然离顶尖还差不小的距离，但对于一个本来就对文化课需求不高的艺体生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
　　高皮鞋奖励了他一次自主选座位的机会，问他想和谁挨着坐。
　　班上的女生们把耳朵竖得比兔子还高。
　　方木想都没想便说：“我想和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一起坐。”
　　高皮鞋问他：“为什么？”
　　方木笑了笑，给出简单利落的六个字：“因为近朱者赤。”
　　“我想要成为更好的人。”方木说，“所以我为什么不向那些本来就很好的人学习取经呢？”
　　此言一出，女生们竖得比兔子还高的耳朵纷纷耷拉了下来。
　　每个人心里对优秀的定义不同，但毫无疑问——
　　班上成绩最优秀的，只有柴炎。
　　柴炎眼皮跳了一下。
　　出乎意料的，他产生了一点微妙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期待感。
　　准确来说他也不清楚那是不是期待。
　　但可以肯定，他没有排斥方木做他的新同桌。
　　他甚至是比较欢迎他的。
　　可能是因为他比较认可方木的人品吧，就像方木所说的那样——近朱者赤，他可以是那抹“朱”，也可以是那个“近朱者”。
　　柴炎给自己此刻不错的心情找了这样一个能圆得过去的理由。
　　高皮鞋认为方木挑座位的理由充分，同意得很快：“好，那你以后就去和柴炎一起坐吧。”
　　“正好你俩可以互相交流一下学习经验，老师很看好你们，要是高考能给我整个首都体大那样的双一流大学出来，老师奖励你们一人一盒棒棒糖。”
　　毛卷一脸落空的失望：“啥啊，我还以为是一人一套房呢。”
　　“二火和大明星毕业就成房产大亨，属实是提前登上人生巅峰了。”
　　言罢，该胖子便真的开始做起了美梦，幻想着自己年纪轻轻便能拥有一个坐拥千万豪宅的发小，连带着自个儿沾上了莫大的光。
　　体委都想给他一个白眼：“拜托，你觉得人大明星家里像是缺房产的？你看人家上学穿的什么鞋，背的什么书包，都跟我们不是一个档次的好吧。”
　　“就算高皮鞋真脑子有包砸锅卖铁送了一套房子给人家，人家稀不稀罕收都是个问题。”
　　体委隔着毛卷朝柴炎递眼神：“炎哥，你说是吧？”
　　柴炎不喜欢背后议论别人，闻言极淡地扫了体委一眼，没说话。
　　放学后，班上需要调整的座位的同学纷纷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搬到对应的新位置去。
　　体委被高皮鞋调到了其他小组去，理由是话太多，让纪律委员一对一监督。
　　走之前，毛卷和体委依依不舍地含泪告别，让他以后有空多回来玩。
　　二人矫揉造作地上演了一场兄弟之间的塑料情深，头上拢着的是周围同学无语到姥姥家了的嫌弃目光。
　　体委还想和柴炎拥抱一下以做道别，但手臂张开的时候想起了他家炎哥不希望别人随便碰他的铁律。
　　于是只好作罢，把拥抱改成含泪挥手。
　　回应他的当然是柴炎看傻子一样毫无触动的表情。
　　体委走后，毛卷仍然坐在三人桌的最中间，柴炎坐在他一侧，另一侧体委的位置顺利空了出来。
　　方木把书包放到新位置上，和毛卷同学商量：“我们能交换一下位置吗？”
　　“我把我的新桌位让给你，你把你现在的桌位给我坐一个学期。”
　　他想坐在三人桌的中央位置。
　　换句话说，他是想挨着柴炎坐。
　　而不是以后明明近在咫尺，还非得和柴炎隔着一个人头才能说上话。
　　“啊？”毛卷同学不明所以，“为啥？”
　　毛卷想不出来他这破座位有什么能引起大明星的兴趣的，除非座位底下藏了几吨重的黄金。
　　但那显然不可能。
　　方木还没说话，柴炎就把毛卷的书包从椅背上提了起来，一把拍在毛卷弹力十足的肚子上。
　　毛卷条件反射地搂住身上的书包，缓解住了自己肚子上的肉肉被重物砸到后的冲击波。
　　毛卷差点没绷住：“我草，哥们，你袭击我肚皮干嘛，我中午刚吃饱，你给我催吐啊。”
　　回应他的是柴炎不近人情的音调：
　　“让你换你就换，哪来那么多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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