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拂光

作者:字有灵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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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应磊带着几个战士疾步走上栈桥。滚落在脚下的魔核越来越多。黑雾比先前淡了,闪烁的剑光为他们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应磊大人!”侧旁传来一声呼喊。
      战士们各自据守一方,奋力杀敌。越是靠近传送点的半空,涡流越是湍急,不断有魔从空间乱流的裂隙中进入王城。这条长桥,如同析木在古厝回廊里独守的那道长廊,每个战士都深知,一旦踏上,便只可进,不可退。
      应磊斩杀掉眼前数只魔物,就近抓住一个战士,问道:“王上呢?还有析木呢?”
      “析木大人……他、他跟随王上进入了回廊!传送阵被王上关闭,但仍有不少魔闯了进来,古厝回廊里……”
      青年喘息着,说不下去了。
      空间的动荡如此剧烈,古厝回廊首当其冲。应磊铁青着一张脸。巫炤想要的,是辟邪、乃至所有生灵的性命;而始祖魔想要的,首先是辟邪王的命。暂时封锁回廊固然是为了保护王城,但在他看来,面对整个魔域最强大的敌人,北洛此举实在是过于冒险。
      好在,析木跟了进去——应磊心头一紧,只有析木跟进去了啊!
      前方裂隙中,突然涌出一小股魔潮。应磊将忧虑咬碎在齿间,抢步至年轻战士身前。没有时间留给他去想象,回廊里孤绝的战斗将会是何等惨烈。
      悬石已碎。不得已,析木退守至石廊中部。他旋风式地斩断两根廊柱,在身后设立起一道碎石的屏障。
      可是,这小小的屏障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不知是因为汗水,还是血水,那头红发全湿透了。洁白的战袍被鲜血染红,被剑风割裂。而那双爱笑的蓝眼睛杀得通红,几欲淬出火来。
      巨剑微微变了色,刃锋崩出数道裂口,噙满了魔尸的黏液。
      析木大吼一声,妖力巨荡,秽液如利箭飞出,击射在不退反进的魔潮上。
      他的王呢?
      生命中第一次,析木觉得自己太渺小,而这虚空太玄妙、太空阔。他恨自己为何不能更强,为何不能为王分担更多的压力,争取更多的时间。
      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他再没听见廊下传来始祖魔的动静。低等魔的侵入速度有所减缓,但数量依旧数不胜数。尽管如此,析木却感到一丝庆幸——他的王,势必全力压制住了始祖魔,以至于尚未有天魔来袭的踪迹。
      即便妖力耗去大半,双臂也快没了知觉,那又如何?既然来了,他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析木用尽全力,再次劈出一剑,就在这时,一股灼烫的气焰席卷全身。金光划破头顶上的苍穹,一道剑气抢出,扫过长廊。
      “王上!”
      魔潮在剑气的逼迫下疾退,为他留下宝贵的喘息。析木稍一放松,这才感到手中巨剑似有万钧,几乎持握不住。以剑杵地,他艰难地支撑着身体,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抬头仰望。
      耀眼的金焰烧穿穹顶,电闪雷鸣间,北洛与一道暗影齐齐从洞中掉落下来。
      上一次始祖魔进犯光明野时,析木尚未有资格参与前锋。他曾在脑海中无数次设想过它的模样,期盼着能与之交锋,然而,当真正亲眼目睹始祖魔的这一刻,只需一眼,他便如坠冰窖,有片刻动弹不得。
      那迫人的身躯,奇诡的面容,刁悍无比的力量,无一不激发出一个生灵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
      热浪在冰凉的空气中畅通无阻,带来阵阵让人窒息的灼热。始祖魔翻腾着,急速划过析木的视野,狠狠撞击在一道回廊顶上。轰然一声巨响,石廊顷刻碎裂。再一声,又一声。回廊接连断裂、坍塌,然而这丝毫未能遏制住那流星般飞坠的躯体。
      析木提起一口气,奔到廊边。脚下,一片混乱,漫天碎石尘埃。他放眼望去,急切地搜寻着北洛的身影。很快,他便找到了答案,心中的疑虑随之消散。
      始祖魔纵然强大,却飞不起来——单翅难飞,况且,在那半张开来已遮天蔽日的翼手上,缠挂着一道人影。那灵动的身姿不断裂空,道道金芒如流火乱坠!
      “啊——啊——辟邪!”
      始祖魔狠甩长颈,电光四射的蛇矛在金光中频频闪动。辟邪王的气势犹如巍峨大山。它没有料到,它又怎会料到,一个人,一道剑意,清风徐来之下,竟暗藏着如此锐不可挡的力量。这股力量与六十多年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时蕴含着双子王的刚烈与强韧。
      每一次剑矛相交,铿锵之声,震耳欲聋。无数石廊被损毁殆尽,整座廊城仿佛被撕裂开来,缺了一半。
      极为铮亮的一瞬过后,析木眼睁睁看着那只仅存的翼手倏地脱离了大魔的身躯,如断线风筝被狂风吹落,飞旋在空中,很快被汹涌而来的魔潮吞没,不见了踪影。
      “北洛大人……”析木喃喃道。
      视网膜上,仍留刻着方才那道剑光的残影。双眼灼痛难忍,轻轻一眨,竟涌出了什么。析木没有去管那温热滑过脸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啐出一口血沫,用力攥紧剑柄,疾驰数步,一跃而起,稳稳落在前方仅剩一角的悬石上。
      魔潮即将归来。这似乎,是一场低等魔的盛宴,然而总会有人知晓,这盛宴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
      最后一块漂移的悬板在撞击下碎成石雨。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飞速下坠中,一人一魔,紧紧缠斗在一起。闪电明灭不休,步步紧追。北洛凌空避过肆虐的电光,一个裂空,闪身至始祖魔起伏的脊背上。
      始祖魔四肢狂挣,愈加暴躁,被北洛一剑斩断的小半张残翼猛烈扇动,发出鬼哭狼嚎的啸声。它不断加快着翻腾的速度,手中蛇矛亦随之快速挥动,形成一股刺目的飓风,将雪白人影卷入其间。
      无视这跋扈的桎梏,北洛猝然出剑。一声清吟。风暴陡然消失。只见贯穿整个空间的闪电中射出一道冷光——那正是蛇矛被折断的矛头!
      就是它,当年刺入玄戈的胸口,留下了那道毁灭性的创伤。
      北洛被巨大的冲力击飞老远,手中宝剑余力未消,仍在微微颤动。就在他准备乘胜追击的时候,心头忽感巨震。始祖魔显然也感受到了什么,硕大无朋的身躯在空中骤然停滞。
      它狂暴地咆哮着:“通路!”
      与此同时,天鹿城中那道近来才出现,影响清浊平衡的通路正在迅速消失。北洛的感官凝滞了一刹,但这短暂的停滞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下一瞬,他已然裂空,身影乍现于始祖魔的正上方。
      一上一下,四目相对。
      金芒如雨而落,在这无垠的幽蓝里,那么耀眼,那么美丽。
      魔气顷刻大盛,试图吹散金雨。始祖魔张嘴吐出长舌,已有一股寒光含在喉头。然而比电光更快,忽而一簇焰火炸开,北洛再次裂空!一尾长发如漆黑的利刃,笔直竖立在银白无暇的剑光之中。
      北洛双手持剑,额心一扇金火怒燃,太岁就这样,狠狠没入了魔的胸腔!
      “砰”,一声脆响,一块碎瓷掉落在地,打破了离火殿的宁静。
      门窗紧闭的殿室内空无一人。只有几颗血珠从天青色的瓷片上滚落,汇入一滩血泊之中。床边小几上,并排放着两颗红润的奈果。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异香。
      香气很快便散了去,一切看似如常,只有那一地碎瓷和鲜血,无声地诉说着先前发生了什么。
      北洛凝睇身下,任由太岁挺立在那仍淬着暗火的胸腔里。他曾在天鹿城旧城遗址中长久地凝望那把墓碑似的长剑。他不知道剑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他或她,曾有过怎样的风采。可是他敬畏它,那个曾经活生生的生灵定也如那把剑一般,到死,坚韧不拔。
      雪白覆上乌黑,长鬃替代青丝,两只粗壮曲翘的犄角伸出头顶,利爪和鬃毛间皆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鳞——它们是浑然天成的装饰,更是坚不可摧的铠甲。
      化为原身的辟邪王重重踩踏在始祖魔的怪脸上。残躯上的电芒已变得十分微弱,那两颗大眼珠里褪尽了杀戮的颜色,但依旧空无一物。
      盲目地活着是可悲的;盲目地杀戮更是可恨。
      压在这座行将就木的“魔山”上,北洛并没有感到多少复仇的快感。这一刻,他为玄戈,以及生命中见证的所有死亡,感到深深的悲悯。
      死亡有时竟是如此简单、如此粗暴;有时,它比生,更能代表某种意义上的公平。
      面对死亡,北洛总是无声无息,因为死亡本身,便是永恒的寂静。
      北洛浑身上下唯一没有变化的,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幽渊中的明星,装满不可名状的思绪。他昂起头,石廊之上,深蓝之外,黎明即将到来。在那个世界里,太阳会冲破乌云,将光芒洒满大地。
      然而,同样是在那个世界,有一些地方,无论我们是否看见,永远笼罩在阳光下的阴影中。在那里,永无黎明。
      “死也别死在我天鹿城!”辟邪王仰天怒吼,两只利爪紧握住太岁,用力一拔。
      始祖魔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吼叫。
      北洛的眼瞳染上金泽,他高高跃起,落下,将银刃再次送入魔的心脏。方才那一剑,是为了玄戈,而这一剑,则是为他自己,为所有的族民。
      无底的虚空下,一道裂缝骤然出现。
      他不能让这具魔尸留在这里,也不能让它留在靠近天鹿城或其他魔族的地域。始祖魔的尸骨和魔核残存着巨大的力量,一直是各路争抢的罕世之物——若是落入邪恶之手,后果恐难以估量。北洛将带着它,穿越无数空间,与它一同坠入魔域的最深处。
      魔核散落一地,乍眼望去,像是落了一地水晶。应磊一剑收回,猛然抬起头来。一个个旋涡正在逐渐缩小,大大小小的裂缝亦在缓缓闭合。
      “空间乱流消失了!”
      “都没事吧?太好了!”
      欣喜的呼喊与问候此起彼伏。
      弥漫的黑雾溜进涡流,与魔气一并散去。传送点的白光终于重新亮了起来。战士们向光点聚集,不消片刻,便围成了好几道人墙。他们静静等待,可是,没有人出现。
      北洛没有回来。析木也没有回来。
      突然,白光一闪,一把巨剑从光圈中闪现,“铛”一声重重摔在栈桥上。那是析木的巨剑,剑柄上沾满了鲜血,一道极大的豁口几乎横贯至剑身中央,连接着无数深浅不一的裂痕。
      应磊站在众人面前,一个字也没有说。他收剑入鞘,快步上前,抱起那把沉重的巨剑。剑柄暗黑一片,湿乎乎,还是热的。应磊一时竟分不清那是自己的错觉,还是鲜血的温度。
      雾霾散尽,黎明的天光温柔地铺开,将世界缓缓点亮。
      再美丽的风景,再雄伟的城池,一旦遭遇战争,随时都有可能沦为废墟。这一夜,似乎只是天鹿城再寻常不过的一夜,没有慌乱,没有哭叫。只是沉睡的全都醒来,连同他们的剑,他们的弓,他们的长枪……
      南河与耀光并肩站在慈幼房外,一人持剑,一人挽弓。疏渊手执长枪,一脸戒备的神色,和几个略带稚嫩的年轻战士站在一起。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伫立着月鹿。十几个大孩子藏在门洞内,伏辰长老和云霜陪着他们,学习、观察、等待。他们携着各自的兵刃,一夜未眠。这里是他们的家,是他们誓死守卫的地方。
      更多年幼的孩子也都做好了准备,如有必要,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加入战斗。
      阳光变得明亮,像一双温暖的大手,为世界掀开崭新的一页。月鹿下意识往前迈了几小步,踏进光里。她抬起头来,仰望天空,然而,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暖意降临。她手脚冰凉,牙关轻轻打颤,几乎抑制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感觉——有什么宝贵的东西,永远地破碎了。
      很多年前,她也曾有过这样不详的预感——就在那一天,她永远地失去了父亲和母亲。她本应和他们在一起的。只因一件小事,她突然厌烦了弟弟的顽皮,决定独自离开。谁曾想,虚魔野的一场内斗,竟将战火引向了光明野。
      她埋怨过命运的不公,恼恨过天道的不仁。更多的,是心中那份从未消散的愧疚。但至少,弟弟活了下来。她还有他,有朋友,有一个温暖的栖息之所。
      是析木,救下了翼火,也救了她。那双蓝眼睛与记忆中母亲的其实并不太相似。它们都爱笑——这一双,更有棱角,更尖锐、冷峻。她曾见过它们在危急关头火热的沉着,也曾见过它们在喜悦之下澄澈的光彩。她觉得自己似乎是了解他的。她曾短暂而真切地期盼过——心底珍藏的悸动会像一颗种子,在用心的呵护下生根发芽。
      然而,总有些东西,可遇而不可求。求而不得,便不必强求,但放下二字,真要去做,又谈何容易?
      视线渐渐模糊。月鹿努力睁大双眼,倔强地一动不动,望着越来越澄亮的蓝天。
      乾坤阵枢顶端,王焰如太阳,爆发出灿烂的光华。

      广袤的冰原,雪片纷纷扬扬。
      似乎有什么在哭泣,为一只古老生灵的死亡而哭泣。或许是它自己吧,那漫天灰烬,便是它唱给自己的挽歌。
      大地似一张洁白的画布,可惜,被玷污了——强烈撞击形成的深坑中,岩缝灼烧着红光,冰雪化作涓涓细流,蜿蜒而下。
      为了争夺一点力量而不惜粉身碎骨,盲目的、狂热的,万千只藏匿于阴暗角落的低等魔,正潮水般涌向那深坑中高耸的紫黑色尸骸。
      潮头尚未靠近,一波强大的魔力便已激荡开来。低等魔的肉身乃至坚硬的魔核,通通难逃被此蛮力摧毁的厄运。
      灰色的“雪花”,由此而来。
      深坑边缘,怪石嵯峨。最为险峻的一块磐石上,站着一个人。在火光的映照下,岩层深处,亿万年的冰石发出幽幽的光辉。火光终会熄灭,到时候,这一点幽蓝也将被魔的尸海所淹没。再过许多年,当冰原再次恢复宁静,尸海之上,火红的魔之花将开遍大地。
      经过一场恶斗,王服上绽开朵朵红梅。北洛整个人沐浴在极昼温和的光线中,眼帘微阖,似在憩息。几缕碎发拂过他冷峻的面容。灰烬纷扬,皆避他而下。
      静静的,一人,一剑,迎风独立。
      他回到了那一日,那一日,还有那一日。玄戈的逝世,异种魔的入侵……岚相在他怀中死去,而羽林被自己的巨剑钉在拱廊上……霓商、析木……还有太多,太多,连名字都不再记得的……
      即使是用魔尸浇灌出来的花海,也美丽无比,只是那些已经逝去的生命,无缘再看见罢。
      曾几何时,有人在耳畔惊呼“下雪了”。那个从南方苗蛮部远道而来的少女,像一只活泼的百灵鸟,总是喜欢跟在“他”身边,怎么赶也赶不走。她曾信誓旦旦地单方面约定,要同“他”一起,去赏往后每一年的雪。那时他尚且不知,她竟无法活到人生中第二个下雪的冬天……
      曾几何时,在如诗如画的白梦泽,一头幼小异兽走进了“他”的生命。他们共度过一段短暂却安宁的时光。“他”得以暂时放下肩头的重担,不再是有熊城除魔退敌的大将。在那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是白梦泽的阳光与馨风,是另一个生灵最美的幽梦……
      曾几何时,为了求生、解救同袍,“他”独自面对一具始祖魔的骸骨,战至力竭,几近身死……
      曾几何时,巫炤凭一己之力撕裂空间,将“他”从魔域带回人间……
      “他”,那个用尽全力,去拼、去活,到最后几乎失去了一切,仅以对未来的希望为盾,战死在乱羽山的人……
      他没有忘记,也不可能忘记,可是北洛并不认为那些记忆真的属于自己。
      真正的生,从来只有一次。生命中的每一次选择亦不可重来。种下的因,会结出自然的果,这其中有甜,有酸,有苦,有涩。
      一滴,两滴——被雷电灼伤的裂口正在缓慢愈合,从饮饱了鲜血的袖口处,液珠不断滑落到太岁的身上。那枚苔绿色的剑穗,如今染上了墨一样的颜色。太岁在王辟邪之力与魔力的对抗中颤动不止——它不知疲倦,还想再战!
      灰雪纷飞。
      他不能在此耽搁太久。该如何去做,北洛心中已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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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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