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作者:云墨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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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忠明


      一九九五年,正月初七。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年已经过完了。工人们前些天就重新开始上班,游子远游。1993年三峡工程移民工程正式实施,百万人口移民。许多远离故乡的人背着棺材或是祖坟的墓碑去往新居,还有下岗工人,大概四十万,零零散散一共四百多万贫困人口,也得过年。
      一部分移民也安置在了湾东,安置房大概今年下半年便建好,跟景星煤矿安置居民在同一小区。在安置小区附近还有一个广场,后来大家都叫它移民广场。
      小孩回归平常,每天起床,写作业,看电视,找朋友玩。筒子楼院前挂的灯笼落灰,门框新帖的福字和对联暗沉,雍淳杰还有几天就要回去上学,连一个完整的春节都过不完。池岁星上午写完作业,还能看会电视。等那个喜欢的电视剧播完,便只能出门去玩。
      冬天出了点太阳,却不暖。小孩穿着大衣跑在路上,与周家坝往来的那条小路没有多少行人,许多小孩还在睡懒觉。
      有池岁星的地方,几乎也有毛文博。小孩去周家坝,毛文博在家写着作业,去对门发现没人,便四处找着。下楼问一问张叔,知道小孩自己出了门,大概没多久,于是毛文博加快脚步往上追。
      在筒子楼院外,不到小路的位置,就能看见在田坎上的池岁星。毛文博走得快,见距离差不多,便大喊池岁星。小孩往后一看,见是毛文博,一下子回头跑去。
      “我还以为你没起床。”池岁星说。
      “起了。”毛文博把他手拉上。
      “那怎么不在我家。”小孩又问。
      “我去对门做作业。”
      “那怎么不在我桌子上做。”
      “怕吵醒你。”
      对于这种说辞,池岁星再也挑不出毛病。
      周家坝上,周立言还在跟爷爷练着二胡,冬天手冷,他戴着一双露指手套,好像没什么作用;张浩自从他父亲去世后,很少再与大家一起玩,有时只是坐在他家院子前,呆呆望着天边;牛老板在小卖部烧着煤炉和热水,今天新到了一些小玩具,塑料小车、铁皮青蛙;周忠明家,他昨天刚回景星乡,池岁星也才从陶源回来。坝子上传来二胡声响,周立言又在拉曲了。
      池岁星对二胡挺感兴趣,不是想学,只是想看看。之前碰见周立言在练二胡的时候池岁星都想上去摸摸,前者吓唬他二胡是用蛇皮做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听见有蛇,池岁星便有些害怕。
      周忠明在屋里烤火,等池岁星到了周家坝,先去小卖部转一圈。
      牛奋进见是小孩,搓搓手打着招呼:“星星这几天怎么没来。”
      “回老家啦。”池岁星站在柜台前,像是想买,又犹豫半分。
      牛老板介绍道:“这个小车今天才到的。”小车只有拇指大小,五颜六色,做工精美。他拿起一辆,用手压着往后一拉,小车里的弹簧齿轮受力,牛老板一放手,小车便往前冲去。
      小孩来了兴趣,回头望望毛文博,眨巴两下,眼睛睁得大大的。
      “买买买。”毛文博说道。
      小孩傻傻笑了两声,选了两个小车,一个蓝色一个绿色,一共四块钱。小车被毛文博踹在兜里,要是放在池岁星身上,指不定要弄丢。两人走到周家坝,坝子上还空旷,四处还有去年喷在墙上的标语和今年过年才弄上装扮混在一起,分辨不出时间。小孩四处去打了招呼,到最后看到周忠明家,门半掩着的,像是有人。
      池岁星敲了敲门,周忠明还在生火,冬天没什么农活,只好在家窝着。
      “你回来啦。”小孩喜出望外。
      周忠明听清是池岁星的声音,招呼他们进来。“昨天回来的。”周忠明穿着新衣服,头发短短的,像是正月前才剪过头。
      池岁星坐在火炉前,炉子冰凉,火还没升起来。周忠明用蜂窝煤生火有个小窍门,底下用一块烧过的煤,中间放昨天烧了一半的,上面放新煤,这样烧得快。
      小孩帮着生火,往炉子里吹气,周忠明只当他在玩,火炉升起来,用水壶接好水放在炉子上。
      周忠明搓手暖暖身子,对屋里说道:“爷爷,我烧了水的,等会你别烧了。”
      小孩趴在火炉上取暖,火炉是铁质的,传热很快,池岁星在炉子上趴一会就觉得脸上疼,起身一看已经被烫红了。
      “你什么时候开学。”毛文博把小孩拉起来,后者伸手进他衣兜里把那两辆小车拿了出来。
      周忠明见小孩把小车开到自己这边,他伸手接住,“过完元宵开学。”周忠明又把车开回给小孩,“但是我后几天就要回湾东了。”
      “你现在在湾东读书吗。”
      周忠明点点头,池岁星便接:“我们以后也去湾东。”还没说完,毛文博把小孩嘴按住,“别乱说。”
      “为什么。”池岁星小声问道。
      “还不知道会不会呢。”毛文博纠正他。
      临近中午,今天中午文丽萍值班,午饭要小孩自己解决,毛文博便要先带着池岁星回家。
      周忠明想起一九九四年的冬天,距今已是一年多。那时他还不叫周忠明。父亲是湾东国营棉厂的工人,母亲买了一个小三轮车做炒粉炒面。周忠明每天下课后不是回家,而是去少年宫的红旗广场旁边找妈妈。学校离家远,却离少年宫很近,妈妈在少年宫摆摊,等学校和少年宫都下课放学,那时是最忙的时候,周忠明也能帮点忙。等到人流散去,他才坐在三轮车上,跟妈妈一起回家。
      一九九三年国营工厂裁员一批工人后,父亲便在工地做工。下工后常一起聚餐打牌。起初打的小,一两块钱,然后五块十块。没钱了,便找母亲要。周忠明记得有时自己已经睡觉,爸爸提着酒瓶敲门,从妈妈存钱的铁盒子里拿出一叠钱。妈妈说那是自己的学费。
      在周忠明的记忆里,湾东很冷。虽然地处西南,比不上东北零下冷,但是湾东城里不像农村能烧火炉,为了省电,也不会开电炉。冬天的湾东只有大概零上五六度,身上穿着大衣,袜子两层,加上秋裤、手套,也很冷。
      九四年父母离婚后,周忠明到景星乡,到爷爷那暂住了几个月。冬天的景星乡虽然寒冷,屋里的火炉烧起来,红光氤氲,便暖和起来。
      毛文博带着小孩回家,文丽萍早晨走时把饭热在锅里,等中午毛文博热一热便能吃了。热的饭口感不好,湿哒哒的,菜有些淡,池岁星吃了一小碗饭便没什么胃口。毛文博坚持要让小孩吃完,用勺子一口一口喂给小孩。让池岁星想起小时候爷爷照顾自己时玩的游戏。
      大概在池岁星四五岁的时候,文丽萍工作忙碌很少照顾小孩,爷爷便来景星乡帮忙。池岁星小时候不爱吃饭,爷爷便用勺子喂他,不是正常喂饭,他管这个游戏叫“老鼠偷吃”。饭勺里盛点饭,爷爷对着挂在墙上或是日历上的人说道:“帮我看好饭,别让老鼠偷吃了。”小孩便去把饭吃掉,还不忘把勺子弄出点声响,爷爷听见声音后便回头怪罪道:“哎呀,怎么饭被小老鼠偷吃了。”
      用这种方法,小孩总能比平常多吃点。那段日子,等文丽萍忙完,爷爷也回陶源,池岁星也不是那么讨厌吃饭。只是有时还是挺想念这种方式的。小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毛文博端着小碗,等小孩吃完一口张嘴,他便喂一口。
      平常吃饭,文丽萍是不让池岁星一边吃一边看的。
      一碗饭小孩很快吃完,毛文博把碗收好,对小孩念叨:“吃完了等会你去洗碗。”
      池岁星摇摇头,表示反对,毛文博轻轻揪着他耳朵,“我做的饭,你洗碗。”
      毛文博手上放得轻,小孩却顺势往毛文博那边倒去。池岁星把他压在沙发上,撒娇不起来。
      一九九四年四月,张忠明父母离婚后,他在爷爷家住了几月,顺带在景星小学读书。同班的同学早已熟识,突然插来一个周忠明,大家还很是欢迎。同学们问他为什么来这里读书,他不回答,大家便四处猜疑起来。说他是孤儿,或是被拐来。周忠明想不到怎么说,也不想说,渐渐也很少人与他玩了。六月初,班里又来了一个新同学。小圆脸,穿着短裤短袖,背着一个双肩包,脸上白净,不像是农村孩子,头发细长,发梢微卷,像是烫过似的。要不是这里是子弟学校,周忠明都以为这是在湾东城里的小学。
      都是插班生,班主任把他们安排到一起坐。新同学叫毛文博,因为家里大人工作,才来景星乡的。那天起,总有个一年级的小孩跑到班级后门,问毛文博在不在。他说那是他弟弟,长得一点也不像。小孩活蹦乱跳的,衣服裤子上总沾着些污渍泥巴,活像个野孩子。
      “不是亲戚。”毛文博这么解释道。
      下课要是池岁星不来找毛文博,三年级一班里,教室后座两个转校生便互相聊了起来。毛文博知道周忠明原来在湾东读书,周忠明知道毛文博是才搬来景星乡,有时班长唐清雅也会来找毛文博玩。起初毛文博还不会那些乡下孩子玩的东西。弹珠没有,纸片也没有,慢慢的也有了许多,特别是第一周,毛文博包里突然就多了好多弹珠,周忠明还记得弹珠被陈永强抢了一个去。
      大概九四年六月中旬,池岁星带着毛文博和周忠明去了“时光隧道”之后,周忠明有时自己也会去看看。隧道外的旧矿场,山坡杂草丛生,周忠明不知道来这里看什么,这里危险,他不敢再往前走去,前方虽然有能下坡的路,直接去到旧矿场中心,山坡里还有一些未拆除的铁路,直直的通往另一个隧道。下坡路年久失修,大多也被风化变脆,不小心踩空,便会不可收拾一下摔倒山坡下去。周忠明每次来,也只能坐在半山腰上,吹吹冷风,看看被荒芜野草淹没的旧矿场,感觉到时光的伟力、自然的神工后,便觉得眼下的境地仿佛不再重要。
      周忠明父母离婚后,他被判给父亲。虽然离了婚,周忠明回到湾东上学,下课后还是去红旗广场先找妈妈。妈妈在湾东老区租了一个小房子,足够一个人生活,父亲还在工地,能混一天是一天。虽说判给父亲,可张忠明跟着母亲的时间更多,有时家里没人,张忠明便和妈妈睡在小屋子里。床铺很窄,两个人要侧着身才能一起睡下。
      过年后父亲在工地加班,有额外工资,更没时间照顾周忠明。父亲便让他回老家,在爷爷那住一阵,打算等开学了再回来。
      渝地的冬天干燥,手上容易多死皮,小孩又长时间带着手套,手上有许多倒刺。毛文博用指甲刀帮小孩全都剪掉,再给手上涂上大宝,小孩嘴皮薄,冬天又喜欢咬嘴唇,有时咬着咬着就流了血,吃饭都疼,只好擦点唇膏,多喝些水。
      年过了一半,寒假也过了一半。池岁星该写第二个作文了。他下午坐在书桌前,一字没写。不知道写些什么,毛文博便教他想,“过年都干嘛了。”
      小孩抬头望着天花板想了想:“看烟花。”
      “写。”毛文博说。
      于是小孩低头奋笔疾书,纸上写道:“过年我跟哥哥一起看了烟花。”
      “就这一句?”毛文博见小孩停笔。
      “昂。”池岁星点点头,“你写看烟花觉得怎么样。”
      于是小孩又写道:“烟花很好看,看烟花觉得很开心。”
      毛文博有些语塞,“在哪看的,为什么看,烟花怎么样。”
      池岁星恍然大悟,拿着橡皮,把前边的擦掉了重新写:“今年过年,我和哥哥在楼里看烟花。除夕那天,刚刚过了十二点钟,屋子外面便响起烟花的声音。哥哥叫我出门看烟花,五颜六色的光从其他地方亮起来,烟花在天空中zhan放。”小孩抬头,“哥哥,zhan字怎么写。”
      “写拼音。”毛文博说道。池岁星这个年纪,不会的字写拼音很正常。
      “老师说作业不能写拼音。”
      “那查字典。”
      小孩把放在桌上小本的新华字典拿出来,查到“绽”字,便抬手写上去。
      二年级的作文要写三百字,小孩写了看烟花,坐车回老家,买了小车,洋洋洒洒四五百字,远超预期。池岁星写完,把笔扔到一边,甩甩手像是炫耀:“手都写累咯。”
      毛文博把小孩的作文拿过来检查,池岁星的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小孩读学前班的时候写“6”和“8”的时候,写得更歪,“6”像是一个“の”,而“8”则变成了“∞”,直到一年级才慢慢改正过来。池岁星写作业时也喜欢歪头,有时用手臂压着纸,写着写着纸张却歪了起来,小孩没意识到,于是将脑袋也歪着。歪着歪着,凳子也歪了过去,纸张被往前推,小孩便像个乌龟或者小虾米似的伸出脑袋看向桌面。再之后,够不着,把凳子移过去,距离书桌很近,踮起脚,撑起身子,另一只腿压在身下。要是还够不着,只好蹲在凳子上,最后趴在了书桌。
      毛文博常常写作业没注意到小孩,一偏头看到小孩趴在桌上,像是有根尾巴翘得比天还高,便一巴掌往小孩屁股上打去。池岁星挨了一巴掌,反应过来,把桌子复原,端正坐好,重新写字。有时池岁星字写得实在是难看,毛文博也会让小孩擦掉重写,虽然池岁星不怎么会乖乖听话,毛文博只好装作生气,小孩便听话重写了。
      下午小孩写完作业,睡会儿午觉。池岁星睡着睡着会突然抖一下,毛文博说那是他要长高了,于是小孩跑到门框前。门框被文丽萍用小刀刻了许多痕迹,是池岁星从小到大的身高,而毛文博来了之后,在门框的另一边也刻上了毛文博的。
      池岁星站在门框前,脱掉鞋子,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身高,“哥哥,你看我高没高。”
      毛文博在一旁憋笑,小孩之前量身高的时候没拖鞋,现在脱了鞋反而更矮了点,于是他圆场道:“哪有这么明显。”
      池岁星觉得有点道理,“那我再去睡会儿。”
      晚上小孩吃过饭,去周家坝找周忠明玩。他走在路上蹦蹦跳跳,仿佛每跳一次自己都会长高一点。
      周忠明家里,他见两人到来,努力从脸上挤出笑容,“我明天要回去了。”他说。
      “为什么。”池岁星问道。
      “我爸爸出了点事。”周忠明说,“在工地上摔下来了,好像腿断了。”
      “那岂不是跟刘叔叔一样。”小孩说道。
      “谁?”
      “刘国强叔叔。”池岁星解释,“之前煤矿塌方的时候他也是腿断了。”
      周忠明才知道煤矿有塌方,他有些担心父亲,却又有一丝庆幸父亲在养伤这些天总不能再去喝酒打牌了。翌日早晨周忠明便出发,在景星乡的年岁里,池岁星也没再见过他。之后在湾东相遇,那时他已经是张忠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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