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即视

　　抽签仪式结束后，比赛正式开始，所有选手依次下场进入赛道，先行在准备区平稳地行驶着，进行赛前暖胎。

　　何勉和沈觉明排在九号，在他们前一位的车手和领航员，是来自国外AE车队的选手，而AE车队，也是何勉在国外时的老东家。

　　认识何勉之后的那个寒假，顾堇堇经常和他在微信上聊天，也有聊过相关的话题。

　　得知何勉有参加过专业公路赛，顾堇堇特地在网络上搜索过他，就是那个时候，她知道了何勉在国内拿过冠军，却在国外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对待。

　　因为国内工业发展起步晚，汽车制造和赛车文化兴盛地都比较迟，那些洋人对于中国的赛车圈整个都是抱着一种极其高傲的俯视态度，国外的训练环境对于何勉这样的选手并不是很友好，再加上还有语言方面的问题，很难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取得高效进展。

　　她问何勉那些日子会不会觉得很难捱，何勉不答反问。

　　何勉：[问这个干嘛，想安慰我？]
　　顾堇堇：[这个语气让我觉得你好像不需要安慰呢。]
　　何勉：[都吹国外赛车文化比国内好，连尊重别人都做不到，我反正是没觉出来好在哪。]
　　顾堇堇：[欢迎你回归，给祖国的赛车文化建设添砖加瓦。]

　　为祖国的赛车文化建设添砖加瓦，这句话后来被何勉当做了微博的个人签名，说是很贴合他的回国动机。

　　他出国是为了实现抱负，回国也不是因为壮志难酬，而是多了种抱负，他的骄傲不会让自己被外在因素击倒。

　　在公路赛拿了大满贯之后，何勉又开始挑战难度更大的拉力赛，在他和许多车手、车队与企业的热忱投入之下，国内赛事的影响力越来越大，那些原本看不起国内赛事的洋人车队，如今也会不远千里地来到这里刷成绩。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过往加持，何勉从暖胎开始就显得姿态积极，正式进入短赛道的角逐，更是马力全开，凭借漂亮的甩尾漂移，保持着高速入弯出弯，最后一段直线加速爆出的轰鸣气浪让山风都跟着起卷。

　　实时成绩公布，何勉毫无疑问地在短赛道中拿下第一名，但今日的挑战才刚开始，选手行驶过下一个备战区后，还要紧接着挑战弯道连绵的盘山路。

　　“现在驶入长赛道的九号选手，来自ST车队，主驾是车队的王牌选手何勉，领航员是沈觉明，这两位搭档想来关注赛事的观众应该都很熟悉，他们在本届赛事的表现也非常抢眼，目前总积分排行第一。”

　　官方的解说员激情地进行着播报，无论是现场的观众，还是直播间里的，都被调动起情绪，热烈地见证着穿梭在山间的速度与激情。

　　[我宣布，赛车上的何勉就是全宇宙最帅的男人！！！]
　　[只是看直播就感觉好激动啊，有机会一定去追现场。]
　　[饭圈的那套收收，我们这些想去看车的都抢不到票。]
　　[看了新一期的赛道测评过来围观，难怪何勉傲，到底有资本。]

　　何勉的确有骄傲的资本，所以他之前从不觉得自己的骄傲有错，直到发觉，自己的骄傲伤害了最珍视他的人。

　　何勉今天的状态异常兴奋，除了对赛车的热爱、对胜利的渴望，也不乏顾堇堇在现场观看的缘故。

　　这是一种近乎于生物本能的表现欲，简直跟开屏的雄孔雀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为了吸引配偶而展现魅力。

　　他握着方向盘，面对着两侧被石崖夹紧的山路，在高速行驶中不但没有丝毫露怯，反而越跑越勇。

　　沈觉明在一旁念着路书，嘴皮子都快磨出火来，用他们之间默契的短词当做提示指令引航：“右四，急弯，注意飞跳，BAD CAMBER（路面中间高而两侧低），左三……”

　　他念到这里，缓了口气说：“速度压到140以内。”

　　表显何勉刚才的时速已经接近150公里每时，对于连续弯道的山路来说着实有些快，然而跑拉力赛并不像跑F1，不是一味地求快就好，节奏非常重要，只有领航员和车手保持一致的节奏，才能更高效地抵达终点。

　　何勉也知道自己此时肾上腺素飙升，需要稍作调整，不慌不忙地松了脚油门。

　　两个人合作着把车开出又一个弯，主办方的直升机于是就拍到他们的座驾以一个非常积极和丝滑的漂移路线离开了视野。

　　“漂亮！”

　　解说、转播和观众，都情不自禁地喝彩，顾堇堇却很难简单地像他们一样表达自己的叹服。

　　毫无疑问，何勉是很优异的赛车手，但在遇到何勉之前，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赛车手，她对赛车文化、乃至汽车的了解和欣赏，起源于何勉的爱屋及乌。

　　喜欢他的意气张扬，喜欢他的心怀高远，喜欢他乘风前行的自由热忱，可这样的喜欢，又让她觉得难以把握。

　　他已经很耀眼，而她却还在期待着一个耀眼的瞬间在自己身上降临。再加上，他们之间还有着太多剪不断理还乱地回忆，继续注视着他，又或者被这样耀眼的人注视，她对初恋的所有情结，只会让自己在挣扎里沦陷，而无法得到救赎。

　　她不愿再沦陷。

　　凭借着本能处理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到了最后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顾堇堇感觉自己的身体都有些麻木。麻木到得知何勉和沈觉明在长赛道再获第一，也没能笑得出来。

　　比赛首日在一片热烈中落下帷幕，彼时山风更烈，天空呈现出一种忧郁的色调。

　　顾堇堇裹了裹身上的羊绒外套，和同事一起收拾了东西，到媒体接待处进行赛后采访。

　　何勉和沈觉明跟前围着的人正多，顾堇堇和林珊于是先行采访了本日排行第三、总积分排行位列第二的AE车队选手。

　　何勉正接受着采访，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从自己身边掠开，走向其他选手跟前，暗自皱了皱眉。

　　被采访的史蒂芬不会中文，好在林珊英文过关，对话得以顺利进行。

　　“请问你对今天的成绩有什么想法？”
　　“客观来说水土不服有些影响了我今天的发挥，明天会再适当进行一些调整。”
　　“当前AE总积分排行第二，有信心在明天的赛事和下一轮翻盘么？”
　　“信心和实力并不是我所欠缺的，我想我更需要一些运气。”
　　“那么你怎么看待ST车队今天的表现？”
　　“何先生显然比较适合主场作战，期待未来和他在更高赛事一决胜负。”

　　史蒂芬虽然回答地很松弛，顾堇堇却从他的松弛里听出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傲慢。

　　他并没有承认何勉和沈觉明的专业技能，而是把他们的胜利，归结于主场优势和运气加成，甚至还隐喻这场赛事级别不够，这分明是给自己的失利找托词。

　　史蒂芬却不觉有异，说完之后还向着何勉和沈觉明的方向吹了声口哨。何勉本就在留心这边的动静，听到口哨声不恼反笑，很冷淡地挑了下嘴角。

　　注意到这样的神经战，林珊在之后采访何勉时，又问起了他对史蒂芬所说的话有何感想。

　　何勉穿着一身白底红纹的赛车服，宽肩窄腰尽显无疑，精心锻炼过的肌群在包裹良好的服装下隐约可见，因为才刚激烈驾驶过，精短乌发之间还挂着汗珠。

　　他直视着镜头，不紧不慢地说：“每个人对于权威的标准可以不一样，但个人发挥不应该过分依托环境。期待他的表现。”

　　一众媒体纷纷叫绝，已经开始在脑海里面组织关于国内外顶尖选手之间神经战的各种吸睛文案。

　　而面对着接踵而至的许多追问，何勉完全没有心思回答，目光落在不远处别过眼不愿正视他的顾堇堇。

　　他挥了下手，表示采访就到这里，ST车队的工作人员于是出面谢过媒体，为他和沈觉明开出一条通道，让两个人先行离开。

　　顾堇堇和林珊则是继续进行采访任务，全部采访结束后，今日的工作也就全部完成了。

　　主办方安排他们的住处是在附近的商务酒店，而选手们住在另外的星级宾馆，本不应该有交集的，临走前ST车队的工作人员过来给林珊送了几张餐券，邀他们去蹭星级自助，顾堇堇便也和同事们一道去了。

　　星级酒店的规格果然是不一般，中性调的灯光衬得大堂尤其宽敞明亮，柠檬草味的无火熏香扩散着，每个角落都被幽淡的香气萦绕。顺着电梯而上，用鲜花装饰的餐厅外，还有专门的接待人员。

　　餐厅里面各种美食供应齐全，甚至每个人还可以凭借餐券取一只波士顿龙虾。顾堇堇拍了张照片发给庄晴雪，果不其然引得这位吃货馋虫大动，立刻在外卖软件下单点了份麻辣虾尾。

　　何勉其实比他们要先一步到酒店，一到地方就要去餐厅，被沈觉明拦了：“去吃饭用的着这么火急火燎的？”

　　“要找人。”何勉说。

　　“开车开一身汗，换身衣服再去找也来得及。”沈觉明说，“很多事就跟开车一样，得有紧有松才能流畅丝滑，一股子猛往前冲，你想想会什么后果？”

　　何勉不用想也知道会翻车，所以还是先回房间收拾过才去了餐厅。

　　一进门，便看见顾堇堇站在海鲜区等着取龙虾，燕麦色的羊绒外套被水箱映上一片幽兰，莹白的侧脸在灯下无瑕静好，乌润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龙虾，写满了对美食的期待。

　　沈觉明很自觉地没有跟去当电灯泡，和何勉打了声招呼就去别处拿吃的。何勉则是径自走到水族箱前，给服务生出示了餐券：“给我也来一只。”

　　服务生于是拿了网子从水箱里把张牙舞爪的大龙虾捞出来，顾堇堇没有抬头，只是熟悉的声音，和余光里颀长的身影，就可以让她确认来人是何勉。

　　何勉见她僵立着不愿转向自己，皱眉低问：“为什么不看我？”

　　心里知道总要面对，但真的面对起来却并不是很轻松，顾堇堇默默做了个深呼吸才说：“等你比赛结束了我们再单独聊吧，这里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

　　何勉颔首：“也好。”

　　她肯和自己说，也算是小小的进展。

　　何勉才刚觉得心头稍松，却见顾堇堇取了龙虾之后，竟是完全没有要和他一起吃饭的意思，转头就又和林珊几个同事汇合，不由得有些恼。

　　他大费周折地自己买了餐券让人送过去，难道就是为了看她和同事扎堆吗？

　　但想到沈觉明说的松弛有度，何勉又不想再在这个时候搅乱这一切，还是任她自己到一旁吃饭，她生病之后眼看着瘦了点，还是要多吃些东西补一补的。

　　何勉取了自己的那份的龙虾，又和沈觉明坐到了一起。沈觉明悠哉悠哉地涮着小火锅，眼看这位沉着脸在对面坐下，正想说什么，这时微信响了，是他老婆打来的，他也就顾不得何勉，先把微信视频接了起来。

　　“回去了吗？”
　　“刚回来没多会儿，在酒店吃饭来着，还想着等会给你打视频。这边伙食还不错，给你瞧瞧。”

　　沈觉明举起手机把周围的美食盛宴给自己老婆展示了一下，意气风发地跟她说着今天跑得相当不错，脸上的笑意比刚看到成绩时还要深。

　　在外有爱人牵挂原来是这么让人值得羡慕的事，但何勉本来不需要羡慕别人的，是他自己没能把握，总是凭着一腔热血往前探索着新事物，速度太快，反而把身边的人给弄丢了。

　　眼前的珍馐也变得索然无味，何勉不想再这样下去，拿出手机给顾堇堇发微信。

　　何勉：[我等不到比赛结束。]
　　何勉：[吃过饭和我聊聊。]

　　何勉发完，看向顾堇堇的方向，她分明拿起手机，确认过了自己的消息，但却没有回复。

　　为什么不回复？

　　何勉不知为何，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他吃什么都感觉食不知味，草草地把肚子填了七分饱，走到顾堇堇面前和她说：“车里汇合。”

　　顾堇堇拿纸巾擦了擦嘴，摇头表示不用，站起身和同事们示意了一下，才终于看向何勉：“我有点事先过去一下，你们慢慢吃……走吧。”

　　在她看过来的时候，何勉不知为何有些恍惚。她的神色有些暧昧不明，很难分辨是麻木或是郑重，但可以确认的是，即使她注视着他，他也并不在她心底。

　　因为他知道被她情意缱绻地注视着是怎样的感觉，所以更是清楚，这样的注视和之前是有怎样的差别。

　　激烈驾驶过后，身体的空虚让他的手指近乎拢不紧，指节握地用力，也只是探到冰凉。

　　顾堇堇和他一起并行着走了几步，转过拐角，左手插兜，右手在电梯厅前按了下行键。电梯灯亮起上行提示的时候，何勉看到她重新把右手放在外套口袋里，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在她把那只毛茸兔的挂件递回他面前的时候，彻底得到了应验。

　　“这个还给你，谢谢你的心意。”

　　顾堇堇的话来得猝不及防，何勉还当他们至少会有一丁点进展，不想她却直接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这让他不解之余，也有些烦躁。

　　何勉没有去接那个挂饰，直视着顾堇堇，情绪隐忍地追问：“原因？”

　　顾堇堇说：“不想和你在一起，你还是别再费心了。”

　　何勉皱了皱眉：“既然不想和我在一起，为什么每天和我说晚安？”

　　“那是想告诉你，只有双方都悸动的晚安才叫暧昧，而我只是礼貌。”顾堇堇说，“也许我的礼貌让你有些误会，还是适时说开比较好，我们其实不该再这样继续浪费时间。”

　　顾堇堇说着，把那个挂饰放回何勉手里，何勉一把攥住，那个毛绒绒的小兔子，立刻在他指间走了样。

　　“我这么诚心地挽回，你认为是浪费时间？”何勉轻哧，“当初你撩我的时候，给我当陪护的时候，为我织围巾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浪费时间？”

　　“我现在觉得，那些也的确是浪费时间。”顾堇堇长舒了一口气说，“已经把太多时间浪费在不合适的人身上，我不想再浪费。你的挽回也只是出于一时不甘，并不代表这样做就正确，这就是你我该修正的地方。”

　　说话间，电梯门“叮”地一声开启，顾堇堇要往电梯里迈，被何勉伸手拦住。

　　“你思来想去，就是要和我聊这个？”何勉说，“我不同意。”

　　何勉又重复了一遍，声线不知是因为怒还是急的，沉却不稳：“我不同意。”

　　明明心口已经闷到了极点，顾堇堇却还是自我割裂似的笑得云淡风轻：“我是在告知你，并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她挥开他的手，迈着步子进了电梯，他没跟着进去，用手掌撑住了电梯门。

　　“出来。”
　　“我不要。”

　　“出来！”何勉低喝了一声，眉头蹙地像是被什么锁紧，“出来，再不出来我们就真的完了！”

　　“我不会出来的。”顾堇堇说，“你也别跟进来，就像之前说分手的时候一样，痛快点好了。”

　　顾堇堇掀动着长睫，眼睛上下打量了何勉一遍，何勉在她眼里看到了类似于审视、挑衅甚至嘲弄的情绪，唯独没有看到爱意。

　　顾堇堇看着他，一字一句：“至少这样我不会看不起你。”

　　何勉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极紧，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都泛了白，眼里有着无法掩饰的怒气和惊痛。

　　顾堇堇用手掐着自己的掌心，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不让自己回避露怯。

　　片刻后，何勉先切断了和她的对视，一言不发地缓缓松了手。

　　本就蠢蠢欲动的电梯门也就渐渐合上，隔绝了曾经亲密相对的两个人。

　　冰冷的金属壁上，只留下各自模糊不清的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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