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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山玉(1)
“且说某年某月某国某世家,有位少年公子,以辩才成名,封为卿士。
“国中有美人倾之慕之,欲以身相许,公子婉拒曰:‘诸侯争雄,百国未平,何以为家?’
“国中太子蛮横无道,少年卿士一心辅佐颇有贤名的三公子,不想一朝政变,太子污三公子谋反,凄然入狱,卿士奔走营救,三公子虽免于死刑却不得不流亡他国。
“而后,少年卿士孤身行刺太子,未果,沦为太子的阶下囚。
“太子以冢宰之位许之,以万贯家财诱之,以奇优名倡惑之,皆不得。
“一日,太子设宴,欲当众杀卿士以效尤,卿士虽坦然赴死,却也怆然满身抱负未曾施展,而今孑然一身毁于竖子之手。
“其时,座上一女子随侍太子左右,太子为讨女子欢心,掷瓷裂锦,满室狼藉。卿士冷眼观之,引颈以待。
“未曾想到,刀身落下前,那座上女子一言不发就走,还出声顶撞太子,太子因她的话而忌惮,竟放过卿士一命。
“不久,转机出现,流亡在外的三公子得到母国出兵相助,反杀回国,公子顺利登基,卿士被救,擢升为冢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新国君与王后欲为他寻良妻,本以为他会推说‘百国未平,何以为家’之类的冠冕之语,他却换了个说法——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吾心许之。
“国中纷纷猜测他们那未及弱冠的冢宰属意哪位佳人。说来也巧,冢宰去寺庙卜算国运,竟偶遇一女子,正是当日太子宫中救他之人。
“那女子因名节受损,不愿与他相认,他便求国君赐婚。这令国人大跌眼镜,那位女子不过一史官家中的庶女,又曾被前太子掳入宫中,虽有美名在外,但却是出了名的木头美人。国中上至国君王后,下至贩夫走卒,都觉得能与他们的少年冢宰相配的正妻,不该是此女子。
“然,国君登基不久,国体不稳,诸多要事还得仰仗冢宰,便不情不愿地成全了此事。冢宰自小行为有度,端方有仪,新婚的妻子却是个毁了容貌的跛足,国人啧啧称奇,却也成为一段佳话。
“婚后三月,冢宰携妻赴宫宴,宴上有外国使臣借前太子旧事公然辱冢宰之妻,国君大怒,冢宰为平息君王之怒,自请出使邻国,欲与之修好以谋大业。不想,他刚到邻国境内,便传来家中夫人自缢身亡的消息,冢宰怅恍惊惕,方知国君忌惮此事至此,不惜对她下死手。
“自缢身亡?他自然是不信的,自成婚以来,他将夫人养得很好。她自卑于过去经历,他许她世俗尊荣,让她不曾局促于世人眼光;她因旧事不喜男子近身,他便不曾唐突于她;她疑心他是为了报恩才娶她,他便剖白陈情。
“他愿意慢慢地等,等到她心甘情愿接受他对她的好,等到她相信他的陈情出自真心,等到她也以同样的感情回馈给她……他本可以等到的。”
“他不信她会自戕,明明不久前她还问他喜不喜欢孩子,临走前她还满怀期待地问他归期几何。此事无需细查,便在他这里露了端倪。
“他没有飞奔回国,继续完成劝说邻国的使命,但出使的目的却变了。一月后,他从邻国借兵,连收边城,大军直逼都城。他与国君年少相知,如今君臣有别,他的夫人死于赫赫君权,他回之以兵临城下,迫使堪堪登基半年的国君让贤于幼弟,而后与王后自焚于冷宫。
“自此,他由忠诚贤明的少年冢宰变成了毁誉参半的执政卿,既是执政大臣,也是最高军事指挥官,操控朝政四十余年,历代国君如傀儡,唯执政卿之命是从。
“在其担任执政卿的前三年,举国皆兵,如此穷兵黩武,虽吞并周边大国小国,但于国体已是大伤。世间有得道法师,怜国中百姓兵祸不断,前往劝谏。
“执政卿森然冷笑问法师:‘尔既已得道,想来此生并无憾事。’
“法师问曰:‘执政卿名为臣子,实则弑君,名为一人之下,实则一国之主,不知有何憾事?’
“执政卿不答,当夜饮酒而醉。翌日,执政卿贴身侍者告法师曰:‘执政卿不爱饮酒,平生憾事,不过是年少大意,永失爱妻。’
“法师得知前尘旧事,知晓若要保国祚延续和解百姓之苦,只能以此为突破口,于是多番寻找,最终在一仙友处寻得一块上古传下来的终山玉,取来镇于执政卿之妻的神主牌前,欲招魂以了执政卿之夙愿。
“却不想,原来执政卿之妻生前夙愿难消,生魂流连凡间,吸收凡尘浊气,已然成为怨灵。法师只能借终山玉招来的怨灵与木灵结合,二者化为人木,怨气虽消,但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新生的人木已没了生前记忆。
“执政卿见到亡妻之魂化为的人木,虽有旧时容颜,却已无生前记忆,无奈认命。那人木感念法师再造之恩,劝解执政卿重拾少时安邦治国之理念,执政卿心有所感,此后数十年,执政卿专心国政,休养生息,兵祸既歇,民生安定,留下盛世美名。”
这实打实是个王侯将相的故事,虽则中间穿插了点风花雪月,但整体来看还是颇有教化意义,很符合俗世士大夫的治国理想。
我听得入迷,不免问一句:“然后呢?”
江冽用指腹摩挲我的鬓角,声音缥缈:“然后啊……时间流转,执政卿大限将至,法师的那位仙友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件法宝流落在外,于是前来讨要。执政卿却提出要求,希望那位仙人超度人木,让他们夫妻二人死后于黄泉相见。仙人应承下来,超度了人木,讨回了终山玉。”
江冽讲的这桩故事,按他的说法是取材于凡间真实事件,但估摸着还是有些艺术加工。
比如,我想破脑袋都没想明白,那个答应执政卿超度人木,让这对凡人夫妻黄泉相见、来生再续前缘的仙友是个什么心理?
修行之人,最是窥得天机,最忌讳插手生灵命格,而且还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人木,其命格自有天定。故事中这位从天而降的仙友,超度已然不是寻常鬼魂的人木,必是要受反噬之苦的,修为不说停滞五十年,便是倒退五十年也是有的。
世人偏爱圆满的故事,江冽讲故事时声音也很好听,格外助眠,我就也不钻牛角尖了。
临睡前,我回想这三月来的经历。
祭过父娘亲,别过旧时友,访过故城寺,见过人木异象,走过这一遭,似乎没什么遗憾了。
似乎,似乎……
晨曦微光,斜窗送进淡淡梨花香,我睁开眼睛,寻思该怎么入赤水境内。
走路?
我如今法力恢复,可日行千里,只消一日,便可穿过快活林,进入赤水之滨。
御剑飞行?原地瞬移?
这都行得通,但是……
在竹床上打滚并不能解决这难题,我百无聊赖地起身来到窗下榻边,枯坐间施法热了杯茶,手指刚触到茶杯,就把自己烫了个正着。热茶难以下口,只好晾着。
这会儿才有心思回想昨晚听来的两桩故事,里头都出现了人木,我倒也没有心大到以为人木异象泛滥如斯。大抵,木怀因就是那位执政卿的发妻。
可为何,木怀因的故事里没有人木忘却过往那一段?
叩叩——
房门外传来轻微的剥啄声,打断我的思绪,我懒洋洋挪步去开门,迎面对上江冽的眼神。
他道:“我寻得两匹凡马,此去赤水,可一路骑行。”
我来不及问江冽从何处寻来凡马,就被他身后园子里的光景吸引过去,只见昨夜还灵气十足的梨花园已经光秃了,枯枝虬木,花瓣满地,哪里还有人木的影子?
我又惊又愣,但见江冽一脸坦然,不禁气急攻心:“你疯了?”
“平白无故的,你超度人木做什么?胡乱插手精灵命格,你是嫌自己修为太高了吗?”我声音越提越高,一边抓过他的手腕,捏住脉搏,果然体内有乱气游走,乃反噬之相。
江冽微微一笑,反手将我的手握住,攥紧了整个手指。
“不过是替故城寺除了一个无关的精灵罢了,没什么大碍的。”他轻描淡写道,“何况这人木声名日盛,于寺中香火无增益,本君也算……咳——咳——”
江冽忽然不住地咳起来,几欲昏倒,我连忙扶住他,仔细观察,才发觉他唇色发白。
面对我担忧得快要挤出皱纹的脸,江冽居然还把话补全了:“功德一件。”
我厉声喝道:“什么功德?让你修为倒退五十年?!”
我怕再说下去,他还能说出更离谱的辞令,于是把他扶进房间坐下,一边度了灵力给他。
他见我施法,竟在一旁赞叹道:“西榆你如今灵力增长了不少嘛。”
说着,他就捞起我还没晾好的热茶,径直灌下,嘴唇不知道被烫的还是润的,总归是红润了点。
我忍不住开口道:“你回开阳城休养去吧,不必陪我了。”
“不——咳——咳——”
瞧瞧,话都说不全了,反噬如此严重,还不静养,想着送我去快活林尽头的赤水,真是不要命了。
他咳得眼泪花花,直接抱住我的腰,额头蹭着我的肩膀,委屈道:“我们不是说好了,等到了快活林尽头的赤水边再分开,不能说话不算数。”
腰间的手越收越紧,我迅速败下阵来:“那便在这里休息两日再走。”
但江冽没有放开我的意思,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肩,柔声说:“骑马走。”
如此,一个月后,我们会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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