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

　　一个小时前，马迭尔宾馆——
　　列昂尼德·施恩特从客房来到大厅，正准备找张空桌子，却一眼看到独自坐在窗边的俄国男人。
　　“先生，打扰了，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他用俄语询问。
　　那人抬起头来，施恩特对上了一双漂亮的灰色眼睛，
　　“在下是一位商人，你可以称呼我施思特。”
　　男人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我是科瓦廖夫，幸会。”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仍然垂下眼睛盯着面前的咖啡。
　　“哦，您就是……”
　　科瓦廖夫点头，将一根手指贴到唇边，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
　　“您在等人？”
　　施恩特警觉的环视四周，继续用俄语说道，
　　“最近南岗那边布了防，恐怕就是要对您下手。”
　　“也许是的。”
　　“我早就看不上那些日本人了，科瓦廖夫先生，您要知道生意场上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好坏。”
　　他哈哈笑起来，
　　“我倒是佩服那些中国商人，讲信用……”
　　宾馆大门处的风铃随着门被推开而响动起来，头戴黑色礼帽的男人快步走进大厅，默不作声的在大厅里走了一圈，来到这张桌边。
　　陆贵平的目光淡淡的扫过桌上科瓦廖夫面前摆成十字样的刀叉，摘下了自己的黑色礼帽，礼貌的冲他伸出手去:
　　“先生，就是您要向我订香烟吗？”
　　“是的，有老巴夺牌香烟吗？”
　　科瓦廖夫抬起头，从兜里掏出钱包。
　　“只有孔雀牌的了，但是金枪牌的更便宜。”
　　陆贵平笑道，
　　“如果需要的话，不妨去远东杂货铺，那里的量管够。”
　　科瓦廖夫点头，站起身:
　　“那我跟你一起去。”
　　施恩特靠在椅背上，听到这话也站了起来:
　　“香烟吗？我那里倒也有。”
　　他转向科瓦廖夫，
　　“我一开始还以为先生您不会说中文呢。”
　　科瓦廖夫微微颔首:
　　“那倒不至于，施恩特先生，您的中文说的也很好。”
　　“商人嘛，在这混熟了，总归会了。”
　　施恩特自来熟的勾住了陆贵平的肩:“不妨我跟你一路走吧。”
　　他向窗外点了点，语气像是在抱怨，“这几天马迭尔宾馆外总有人巡逻，一个人倒好，上次我跟一个中国伙计来的时候还被查了，要看身份证明。”
　　“科瓦廖夫先生，如果允许的话，我希望能够给我一次与您一起散步的机会，或者去街上逛逛，我可是有一段时间没回去过了，倒有点想念家乡的口音。”
　　陆贵平会意，转向一旁的科瓦廖夫:
　　“那么你就等会儿跟他逛逛吧，到时候记得去远东杂货铺取货。”
　　说罢，他拉住施恩特，率先离开。
　　刚刚推开门走出马迭尔宾馆，陆贵平便敏捷的觉察到了旁边巡逻的警员扫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干脆摘下了黑色礼帽，拿在手里，从兜里掏出烟，点了两只，一只自己含在嘴里，另一只顺手给了旁边的施恩特。
　　“证件，快点拿出来！”
　　街角旁边的两个警员小跑着上前，厉声说道，
　　“上面的命令！”
　　施恩特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白色的烟，咂了咂嘴:
　　“没眼力见的，前些天我跟另一个伙计上街的时候，就被你们查了，哪个长官下了这样的命令？我倒要会一会他！”
　　他不耐烦的从兜里面掏出一张通行证明，
　　“最好不要让我拿第3次！”
　　警员双手接过翻开，的确看到了几天前在上面盖上的通行公章，核对照片和信息无误，恭恭敬敬的还回来。
　　“原来您是施恩特先生，打扰了，打扰了，我们上面汪司令和裴副厅长的红肠和烟酒还需要您带呢。”
　　施恩特微微卷起的胡子随着他的笑抖动起来，他伸出手去重新将那本证件塞回兜里，向警员面前凑了凑:
　　“那你可记好我这张脸，等会儿我还得来这接我的俄罗斯朋友呢。”
　　他拉着陆贵平，迈着轻松的步伐向前走去。还不忘回头，开玩笑道:
　　“要是再敢拦我，这个月的烟酒就别想了！”
　　警员连连点头，恭敬的看他们离开。
　　“朋友，往哪儿走？”
　　施恩特轻声问道。
　　“这边。”
　　陆贵平引着他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小巷，
　　“我可以自己过去了。”
　　他再三打量了面前留着小胡子商人装扮的俄国男人，忍不住发问，
　　“敢问……您为什么要帮我们？”
　　施恩特无奈的摊摊手:
　　“我原本就是你们组织的人，6年前就是了，只是先前……地方被发现了……”
　　他垂下眸子，眼里闪烁的光逐渐熄灭，从胸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同志全死了，我是俄国的，幸免于难，留在哈尔滨行商。”
　　陆贵平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很快重新冷静下来，冲他敬了个礼:
　　“那感谢先生帮助了，麻烦您去将科瓦廖夫接去远东杂货铺，我在那儿等您……”
　　施恩特和科瓦廖夫有说有笑从马送尔出来时恰巧碰上刚才巡逻的警员，施恩特顺手丢了包烟给他：
　　“还在这儿盯着呢？”
　　警员赶忙将这包上好的烟草放进兜里，笑道：
　　“我们还不是打工的？哪有休息的时候？”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施恩特先生这是和朋人上街去？”
　　“是，大几个月没回去。”
　　他搂住科瓦廖夫的肩，
　　“能遇上同胞可不高兴？”
　　说完，他和科瓦廖夫一前一后，用俄语聊着天，向远东杂货铺方向走去。
　　警员送他们离开，摸摸兜里一包烟，心中直乐，伸手把滑落到胳膊上的长枪重新扶回肩头，继续仰着头四处巡逻去了。

　　陆准等在远东杂货铺，搬了张小凳坐在柜台边，看着店里伙计忙忙碌碌，客人来来往往。
　　他不时掀开门帘探头去望，却只能见到马路上许许多多或神色匆匆，或悠闲漫步的人。
　　约半个小时前，组织上收到了电报的消息，得知接头预备方案的口号，于是分头行动，他又赶回了杂货铺等着。
　　“别心慌了。”
　　当陆准又一次掀开门帘去看时，站在柜台后。手指翻飞拨弄算盘的杨昌瑞开了口。他指指胡乱堆在柜台一角的报纸，
　　“帮我把这些天的报纸理一下，有事儿干就不心慌了。”
　　陆准将报纸一张一张拣出来，铺平放好，目光在灰白的纸上游离排徊着，手上的动作漫不经心。忽然，他的手一顿，随后颤抖地翻开了那张报纸，头条上的大字黑得触目惊心，使他不禁战栗起来，
　　“若思，死了……”
　　陆准喃喃着。
　　门口的黄铜铃又是清脆的一响，陆贵平走进杂货铺，将黑色礼帽摘下。
　　陆准猛得回过头来：
　　“接到了吗？”
　　陆贵平擦去额角细密的汗珠：
　　“接上头了，一会儿就能到。”
　　他和杨昌瑞握了握手，
　　“后面就多谢杨老板帮忙了。”
　　裴政胆战心惊从家里赶回警察厅，刚进汪丘办公室就劈头盖脸挨了一顿训。
　　“你呀！”
　　汪丘用手指着他，张了半天的嘴，叹出一口气，
　　“以往不是我叫江雪派人去马迭尔宾馆问了一句，还不知道那个专家已经走了！”
　　“怎么会呢？”
　　裴政垂着头，小声辩解，
　　“我派警员在那边来回巡逻，已经布下防守了，但凡看到有可疑人员都会去盘问的。”
　　“怎么不会？啊？！”
　　汪丘恨铁不成钢的一掌拍在桌子上，
　　“江雪带人去的时候，房间已经空了！桌子上留着钱，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猛地踢了一脚旁边的凳子，
　　“你现在调人，全城加强防守，凡是要出城的，一个一个查。”
　　“是。”
　　裴政连头都不敢抬一个，连连应声。
　　“出去吧。”
　　他慢慢退出去，一关上门，转头就看到站在门口的吴信，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将他踹到地上:
　　“我就回家休息一会儿的功夫，你们就出叉子！”
　　他拽着他的领子，将吴信从地上拖起来，
　　“只会吃喝不会干活的玩意儿，要你们有何用？”
　　“裴副厅长，我已经问过守在马迭尔宾馆附近的警员了，的确没有可疑人员啊……”
　　吴信小声开口，声音越来越低，
　　“那的确是他们太……”
　　“还知道找借口！啊？！”
　　裴政甩开他，自顾自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这一次倒又让江雪占了上风……”
　　他猛的一脚踹上了办公室的门。

　　江雪是带着韩志远一起去的。
　　去房间里看了一圈盘问了几个马迭尔宾馆的服务生，她在本子上刷刷写下记录，交给跟着的杜预，让他带回警察厅给汪丘，然后自己看了一眼时间，准备准时下班。
　　韩志远从始至终都跟在她的身后，不发一言。
　　“直接坐我车回去吧。”
　　江雪回过头看了看他，走向自己的车，拉开后门坐进去，
　　“昨天晚上跟你说过的，到我家吃饭。”
　　“嗯。”
　　韩志远知道自己无法推脱，也上了车。
　　“你说……他们会怎么出城呢？”
　　江雪看着窗外，突然开口，打破了车中的宁静。
　　“不清楚，现在全城下了封锁，只怕连只鸟飞出去都得被打下来。”
　　江雪继续盯着窗外没有说话，嘴角却微微扬起。
　　这是韩志远第一次去江雪的家里。
　　外面看起来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两层小楼，走进去却发现装修的异常精致。
　　桌上早已摆好的佣人准备的晚饭，菜色丰富，闻着便令人垂涎。
　　“坐吧。”
　　江雪拉开凳子，转头吩咐佣人，
　　“你们都下去吧，把门关上。”
　　门被缓缓关上，餐厅里只余下他们两人对面坐着。
　　“志远，其实我很早想跟你这样吃一顿饭了。”
　　江雪夹起一筷子桌上的菜，缓缓开口。
　　“嗯。”
　　韩志远开了桌上的红酒，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红酒溅出，落在雪白的餐布上，像是一滴干涸的血。
　　“最近事情比较多，大家都忙些。”
　　江雪端起酒喝了一口。
　　“应该的。”
　　韩志远拿起筷子，
　　“大家都忙。”
　　“韩大哥，你说……我们内部真的干净吗？”
　　她夹起一块鱼肉放到碗里。
　　“你在怀疑谁？”
　　韩志远淡定的嚼着嘴里的菜，咽下去后拿起手帕擦了擦嘴才开口问道。
　　“只是直觉。”
　　江雪将鱼夹成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毕竟这年头，连影子都能出卖人。”
　　她笑了笑，抬起眼睛瞄了一眼对面的韩志远。
　　“不过我有点好奇，如果你那个双胞胎弟弟还活着会长什么样？我还没有真的见过一对双胞胎呢。”
　　“反正是个人样，谁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
　　江雪却在此时换了个话题:
　　“明天我要去一趟平房，你跟我一起去。”
　　听到“平房”二字，韩志远手上夹菜的动作在半空中僵了几秒，然后不动声色的将一大筷青菜放进碗里。
　　“去干什么？”
　　他嘴里含着菜，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对了，别穿着你的制服去，换上普通警服，装成我身边的警员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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