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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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文令仪骑马般分开了双膝跪坐,双手被反剪到纤弱的腰后,即便烛光明明灭灭,也不妨碍她目睹他如何折辱自己。

      没有多余柔掌捂唇,唯有咬牙强忍。

      清醒地承受,更要清醒地忍耐。

      但凡她口中溢出一声,便颜面尽失,往后在文洛、侍女面前就不用活了。

      拓拔宪仿佛知她想法,比起平日的暴风骤雨,这次反其道而行之,极慢地入。

      对他而言也是种异样的考验。

      豆大汗珠自他额角滚下,滴到她雪肤之上,沿着曼妙身形蜿蜒流动,与她身上香汗相融。

      对文令仪而言犹如酷刑。

      春日宴没有发作,她的神智清醒如常,无一刻不知眼前人是灭国灭门的仇敌,却与她做着世上本该最亲密的男女才会做的至亲至密之事。

      咬得唇朱如泣血,湿腻腻的乌发贴在脸颊,绝望地忍着声儿,几次想向他求饶,让他杀了她,别用这些来折磨。可是脑中又有一道声音,叫她再忍忍,反正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她也已忍了几遭,求饶无疑功亏一篑,不值得。

      脑中的弦绷断一刻是她无意间看见了在镜中倒映出的景象。

      只见淋漓的汗水下,古铜与雪白两色对比强烈,交叠缠动,贴触击撞,于烛光明灭间化成极为淫|靡的一折,不堪入目。

      她看了一眼便匆匆挪开,反剪身后的柔掌渐握成拳,琥珀眼儿难以自抑地朝拓拔宪露出了恨意。

      一经拓拔宪看见,他猛得停下,鬓角处的颌角咬紧,又粗又重的呼吸之后,忽然将她翻了个身,面朝粉壁按在了上面,直到看不见她那双充满恨意的眼。

      他靠近她哑声道:“恨孤吗?那就尽情地恨,一刻也不要停止,唯有如此,才对得起你的所作所为。孤最喜欢的,便是你恨孤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临春阁你想去,孤便不让。那个小皇帝你想护着,孤便绝不会轻易放过。乃至晋苏晋纯,都一样。朕本无意对亡国的公主和皇帝做什么,赶尽杀绝于孤的大魏无益,可孤没想到亡国公主会是你!孤生辰时你给孤的贺礼,孤永世难忘,想必你也如此。”

      他的平静之下藏着深不可测的狠戾,文令仪深深打了个冷战,恍然间想起在东宫的最后一天。

      那日天气很好,也是晴光满地,连日阴雨的郁气被盛烈的骄阳一哄而散,滴水的檐角半个时辰不到就干燥如初。

      太子殿下踏着新阳,衣袂飞扬,意气风发地回到了东宫。

      他此番在朝局中大获全胜,辛家无法再成为他的掣肘。亲手提拔的寒门诸子在南下战事中屡建战功,战报接连抵达洛阳后,极大挫伤了世家气焰,让他们不再敢以军中动乱来胁迫于他。

      至此,本就多病的皇帝也无法再给他施加任何压力,顺利继位指日可待,甚至让他的父皇提前退位也并非办不到。

      他的十九岁生辰也办得比任何时候都盛大,甚至有些东宫僚属认为太过浮华,只怕会惹人非议。

      他一意孤行。

      给钟爱的宠奴准备翟服玉鞋。

      还亲自安排了近臣在合适的机会上书,求了老祖宗筹备册封大典。

      他知道宠奴并非世家出身,不明衣冠品秩,却也没打算告诉她赶制的翟服乃是太子妃受册的品级,自己不日就让她成为东宫主母。只和她说两人要一起陪着孩儿长大,再不会有人可以威胁她性命。

      明明是他过生辰,他给她准备了礼物,却再满足不过,觉得不会有比她康健更好的贺礼。

      文令仪那时只觉得是个很好的机会,着侍女收下了衣鞋后伏身拜谢。

      抬起头看他时,笑意含蓄又柔媚,“殿下,妾也给您准备了生辰贺礼。”

      侍女们识趣地鱼贯而出。

      她献上一杯清酒,待他喝过后,边唱着“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①……”,边两手牵着他的一只衣袖,往璎珞斗帐旋退旋走,轻歌曼曼,淡褐宝石的眼中尽是他英发雄姿。

      到了榻边,柔指轻轻抵了他胸膛一推,便让他倒入了香帐中。

      太子殿下想拉她一起,被她断然拒绝,只好在叠起的软被上以手支着额,醉眼微饧地看自己这位胆大包天的宠奴,打量了下,笑眯眯地打趣,“所谓贺礼是香奴?若是,不如送咱们的孩儿,比你好养些。”

      由他的话想去,她自也想到了生子艰难的那夜,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开始对她格外得好,以至于她与掖庭的旧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了联系,顺利得不可思议。微微一愣,很快又回过神,咬了咬唇,扭过身去,不让他看清自己脸上表情,“才不是……但也相去不远。只是有些贺礼,妾许殿下看,不许殿下说,如若殿下还不闭眼,而要乱说些有的没的,我便不要送了,反正吃亏的不是妾。”

      在外头呼风唤雨的太子殿下见了她这个模样,不怕她使小性,只怕她因自己扰了她精心布下的局而躲到哪里生闷气,不敢要她不送就别送、自己后脚就找别的女人去,英雄气短地闭起了眼,唇角微勾,“好,孤不乱说,但还是要多谢香奴为孤的生辰用心——”

      等来的是利刃加身,血腥入鼻。

      文令仪脸贴着冰冷粉壁,明明只过了一瞬的辰光,却觉得历经了沧海桑田,足够她从混沌无知到清醒。

      他提贺礼,便是明说他不会信她了。

      如戏弄鼠雀般,给些生的希望,再亲手毁去,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简直形同降临人世的恶魔。

      她似乎能听见牙关相互打战的动静,又听见壁子那边文洛和钟儿的呼吸之声,微颤的柔掌用力向后狠狠推了一把。

      既然如此她还顾忌什么?要杀要剐都好,不必再委曲求全,演什么让她无比恶心的香奴。

      她早就受够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受够了。

      可越推,男人染了薄汗的赤|裸胸膛反倒离她越近,即便留在胸膛上的指甲划痕越来越多,也无济于事,根本阻挡不住他。

      文令仪被挤得贴在了粉壁之上,狼狈得为人鱼肉,没了从容,又揪又拧,又推又打,想让他知难而退,离自己远一点。

      粉壁另一面传来了几句梦呓,钟儿在梦中以为文洛在哭,好言好语劝着,“小郎君,娘子在的,不哭不哭……”

      文令仪听着,推他的力气变得越来越轻,不知不觉中清泪满颊。

      自母后离世之后,她对文洛也说过很多这样的话,尤其在深寂无人的夜里,哥哥在书室治公事,她哄文洛睡,便常常这样安慰。有时竟不知在哄他还是哄自己。

      拓拔宪被那泪光刺了下。

      恰这时灯烛灭了,他再看不清她的脸,也无从探察她到底哭了没。

      直到……她忍不住抽噎了一声又死死忍住,似早已悄然悬起的刀刃猛然划过他的心脏,伤窄痕深。

      恩仇似在很短的瞬间泯灭了界限,只剩下紧密相连的他和她,听着对方最原始的呼吸,在黑暗中依靠对方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他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梦魇,让她终生难愈,逃到哪里都忘不了曾受之辱。她却也早已化成骨血,融入他看似结痂的伤口,动辄血骨淋当,痊愈无期。

      拓拔宪几不可闻地顿了顿,忽然离开了她的身体。

      文令仪身后的钳制一经消失,趴在粉壁上喘气,宛若劫后余生。又发觉脸上冰冰凉凉的,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哭,根本没停下。

      好在没了烛火,拓拔宪看不见,她用手背努力擦去泪痕。

      拓拔宪欲言又止,走到了长榻边,拾起榻上的那团衣衫,丢到了她身上,不带一丝感情,“三日之后,朕派人来接你入宫。”

      走时他又补充道:“朕愿意留着你和那个小皇帝的命,是因为你还有用。但刘嘉树,你不要试图耍花招,你的一举一动,朕都知道,惩罚的办法,朕也有很多,多到……今日种种,微不足道。”

      文令仪瑟缩了下,没应是,也没应不是。

      待他走后,顺着粉壁慢慢坐了下来,在黑暗中,从他丢来的一团衣衫中找出外衫,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

      春羽推门而入。

      主上突然驾临,方才从房中出来时脸色算不上好,又留了夫人在黑漆漆的房中,想也知道出事了。

      她留了闲杂人等在外,叫了声无人应,便去了烛台附近,找到了火折子。

      “等一等再点。”角落里,女子微哑的柔声传来。

      她忙将火折子放下,沿着出声方向看了眼,想走过去。

      “先别过来!”文令仪将外衫掩在了身上,遮住了大半身形,但还是能看出衣冠不整,甚至能猜出她不着片缕。

      春羽止住了步子,没有多看,只低了头柔声道:“干净衣衫就在门口,奴婢将灯点了,便出去,夫人换好了再唤奴婢,好吗?”

      “……好。”阴影中的女子轻轻道。

      春羽暗叹了声,没再说话。走到房门附近,接过侍女手上的干净衣物,放在了门内不远处,轻轻将门合上,走了出去。

      等她再进来时,文令仪坐在了梳头镜奁前,散着乌发。

      春羽将碗黑乎乎的药汁捧过来,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请……夫人用避子汤。”

      文令仪一饮而尽,干脆利落,没半分犹豫,脸上也没任何表情。

      但今日的味道有些奇怪,和往常不同,喝过后皱了皱眉。

      春羽解释道:“女医在里头加了味柏子仁,夫人喝了夜里睡觉能安稳些。”

      “文洛还好吗?”文令仪不想在这些东西上面留神,随口问了问,问出口又沉默了下来。

      文洛好不好,除了钟儿,只怕她最清楚了。

      春羽目睹主上进的这间房,期间还听见几声女子忍耐的哭吟,虽然很轻,但她耳目极聪,听得清楚,自然也猜到主上在这间房里做了些什么。

      把人给欺负狠了,半点脸面都没留。

      别说昔日高贵的前朝公主了,良家些的娘子都不可能情愿。

      但君主是天,旁人只有听从的道理,哪里有权多加置喙?

      她拿了把象牙梳,轻轻替夫人顺着如瀑乌发,小心翼翼地看着镜中的女子比之前冷了许多的眉眼,试探道:“就算为了自己,夫人何不顺从些?”

      文令仪看了眼她,稍纵即逝地笑了下,“他是你的主上,不是我的。”

      春羽愣了愣,接着道:“夫人,奴婢并非有意说这些,但您的一举一动,事关您和小郎君的安危……”

      “够了!”文令仪打断她的话,没在其他侍女面前给她留情面。

      见她脸色微白,握着象牙梳呆在了原地,又觉得和她置气没意思。监视本就是她来此处的目的,一切根源不在她身上,自己这样算是迁怒。

      文令仪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这种话,请你不必再说,免得彼此难堪。”

      “是。”春羽已经有些难堪了。倒不是别的,而是因为她想到自己若不将吴池的那句话传到上面去,也许夫人今夜本该顺顺利利到临春阁服侍主上,不至于如此没脸。但她实在也没料到主上不愿其他郎子接近夫人,竟到了多说句话都要惩罚的地步……不管怎么说,她心内有愧,也不敢让夫人别这么客气,默默替她梳起发来,仔细用心,似在弥补。

      隔天一早,也还没等文令仪问,她便先将小郎君被内侍们带走的消息说了,“主上的意思是,希望夫人这几日在府里想明白日后该如何行事,别再惹他生气。”

      说完不敢看夫人脸色,只是垂眉顺眼,鹌鹑般亸着两手。

      文令仪的脸已完全是昔日模样,不妆扮也十分光艳,岁月在她脸上没留下多少痕迹。只是……看着不快乐。

      她撩起那双沉凝如深井的眼儿,一字一句道:“那就请你转告你的主上,说香奴愿意听话,还请善待无关之人。”

      两日后,悬有銮铃的车架从东安里出发,经过了东阳门,沿着阳渠旁的行道到达了重光门。

      春羽将车窗打开半扇,递过去只手,给宿卫看青白玉令牌。

      车外的人恭敬接了,看了看,赶忙又奉还回来,领着众宿卫跪道:“恭迎娘娘回宫。”

      文令仪神色微变,再怎么也没想到拓拔宪会让她在宫中有可以见光的身份,她怎么能做他名正言顺的妃嫔?忍不住一颤,涩着嗓子道:“我才不……”

      春羽却让她在车窗合上前看了眼跪下的宿卫,尤其指向了宿卫之首,对她摇了摇头。

      见她冷静下来,才退到一旁,和着楠木车厢在宫道上行过的滚滚车轮声道:

      “吴校尉官复原职,重编入北衙宿卫,是陛下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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