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竟是我自己

　　很多时候翁有清对别人的态度有野兽般的直觉，但经年累月下来，这已经成为工具而非负担。她甚至练就了想要探究的事情一眼便知，不想探究的事情自动略过的本领。

　　不用交谈，她就知道他们对她的看法：钻营功利、鼠目寸光、贪蛇忘尾、焚林竭泽…总之是小人中的小人，这个小人竟然还是个女人，那就更令人不齿了。

　　只要他们不来找她的麻烦，翁有清总能付之一笑。她把玩着酒杯，随着官员起身，声音混在众人之中，向着刚刚进来的陈晟下跪行礼。

　　齐婕妤带着陈瑜沉默低调地坐下，说了几句就叫乳母将孩子抱去殿后，与之后进来张扬的吕贵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吕贵妃眼中含泪地端详阿兄，又碍于场合不便叙话的模样，到陈晟身旁落座，冲他笑了笑。

　　陈晟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接着就是一番鼓舞士气、赞赏功绩的发言。对吕淮中金银财宝的赏赐不必多说，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当庭宣布想要封吕淮中为镇国公。

　　吕贵妃诧异，接着狂涌而至的欣喜席卷而来。此次秦家出事，面上没有牵连到吕家，陈晟甚至暗示过不必担心，但那可是秦家，这些年多少污糟事都让秦昱明着手去办的，她生怕秦昱明狗急跳墙。奇怪的是这么长时间，一直到秦昱明人头落地，任何关于吕家的传言都没有传出来。

　　吕贵妃心依旧高高提着，怕庆元帝算总账，岂料他今日竟主动提起封爵的事情，这样下来阿璟夺嫡的胜算又多了一分。她大喜过望，又不敢形容轻狂，只紧紧握着扶手，上面的雕饰硌得她掌心生疼，抿唇望向阿兄。

　　在场之人神色各异，低头沉思者有，东张西望者有，谄媚逢迎者有，像翁有清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也有。起码她那才高八斗的状元夫君眼下的神色看不出任何纰漏，依旧淡淡含笑。

　　陈璋垂眸不语，仿佛对眼前一切早有预料。

　　有人心下和吕贵妃的活动一样：吕淮中这一封爵，二皇子恐怕又得助力，宝宸公主岌岌可危啊。

　　崔环望向漫不经心的翁有清，后者正低头紧盯杯中酒，好似里面能开出朵花，他眉头微蹙。

　　这可冤枉了翁有清，她不着紧不着慌是因为——吕淮中摆明了不会接受镇国公的封号嘛。吕贵妃大脑一团浆糊，吕淮中可不是。

　　方才遥遥对望，她心中一跳，就知道这是个深不见底的狠角色。在场的人，但凡动动脑子，就能想到盛极必衰，物极必反的道理。

　　此刻吕淮中的心思恰如翁有清，她甚至坐在皇位上这位从不是庸碌之辈，只是被这副身子拖着，力不从心罢了。若是他身强力壮，何至于在朝中费劲使用制衡之术，早就大刀阔斧将犯上作乱之辈全都砍了。

　　——他们陈家作风一向如此彪悍。上到先帝太后，下到昭阳长公主，哪个不是说一不二。

　　也就是先帝太后去世早，不然世家贵族们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反弹。

　　因此吕淮中并不像吕贵妃盲目乐观，他踏着沉稳的步伐走到大殿中央，朗声拒绝了封公的建议，甚至连兵权都当廷交出，全场哗然。

　　虽然说是不敢居功自傲，有心人都清楚是因为秦家之事被牵连，吕淮中要是真心安理得接了，恐怕再难风光。

　　言拙笑意加深，终于抬起昂贵的眼皮，审视这位叱咤疆场的吕大将军。

　　翁有清嘴角微勾，箸尖拨弄盘中的花生米，连头都没抬。陈晟笑斥几句后，眼角笑纹加深，连个封爵的话风都没再递出去。

　　如果说最失望的人是谁，非吕贵妃莫属。可当她勉强笑着附和时，面对齐婕妤在对面投来的似讽似嘲的目光后，这三分的失落顿时涨成十足的怒火，她睨向云淡风轻的陈璋，对方智珠在握的气质令人气恼。可思来想去，她都没能挑出这场宴会的毛病，只好热切笑着说：“公主殿下今年已有二十，若是放在民间，早就——”

　　“不知道阿璋有没有可心的人，咱们满朝的青年才俊怕是都聚在这里了。”

　　这是个笑话，可惜没有人觉得好笑，吴非配合着干笑两声，安慰自己吕贵妃脑子不好使也有好处——今后太后弄权是不可能的。

　　吕淮中刚拒了封爵，好容易打消皇帝的疑心，她这头就开始拆台，挑宝宸公主的毛病，这是蹦着高往人手里递把柄啊。没看见崔环都笑了吗，还有那个、那个新任礼部侍郎，铁杆公主党翁有清，迅速低下头噗嗤了一声，虽然抬起头时已经恢复如常，但着实让人恼火。

　　吕贵妃想的简单，陈璋若是成婚，无论对驸马有没有感情，那都是一个软肋。驸马家出了任何错漏，都是她陈璋的问题——秦家这个姻亲出事，朝中不就有不少人等着看吕家的笑话吗。

　　陈璋挑起一边眉梢，似笑非笑看过来。吕贵妃反射性瑟缩，又挺直腰杆，在庆功宴上她还敢拿自己怎么样吗？

　　“我自然是到了成婚的年纪。”她不紧不慢说，目光从吕贵妃身上扫过，居高临下在群臣之中游弋。陈璋目光玩味，叫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殿内落针可闻。

　　本朝并没有驸马不能入仕的规定，相反，尚公主后是为家族添彩，更是为本人添加一大助力。不过，大陈立朝至今还一位驸马都没诞生，尤其是陈璋差点成为皇太女这样一位有夺位可能的实权公主，更叫人好奇，驸马之位花落谁家。

　　年轻些还未娶亲的眼珠连动都不敢动，年长些的自己家中有适龄儿郎的也跟着紧张。已经成婚的朝臣们就放松很多，还有余裕四处打量。

　　陈璋收回视线，回眸一笑：“儿的驸马必然是世上最出众的人才，家世才能自不必提，外表也要貌似潘安、风华绝代才对。贵妃，你觉得我的要求高吗？”

　　吕贵妃还没说话，陈晟先笑骂她：“你这孩子被惯的忒不像样，殿上都是万里挑一的才俊，是我大陈的未来，你在这儿挑上了？”

　　皇帝都如此说了，其他人还能说什么，说你陈璋太放肆，在这儿挑瓜捡菜？更何况她避过了最容易量化的才能和家世，着重说外貌，听起来倒像个风流不羁的笑话。

　　或许明日民间就盛传宝宸公主要驸马就要形貌昳丽、姿容出众的，别说催婚了，谁敢自荐枕席都得先让大家看看你小子长什么样。

　　可谁能说陈璋一句不是，她有这个底气在这儿‘挑白菜’。

　　吕贵妃脸上笑容险些挂不住，从牙缝中挤出来：“自然不高。”

　　一场庆功宴在有惊无险中安然度过，陈晟特许吕淮中去承欢殿叙话，剩下朝臣三三两两退去。

　　刚出麟德殿大门，兄妹二人顺着甬道没走多久，就看到垂着脖颈带着寥寥几个宫人匆匆行走的齐宛。

　　一看到她，吕贵妃双眼怒火如有实质，出声喝止：“齐婕妤没看到本宫？”声音危险更甚往常。

　　齐宛只好停下，恭顺来到跟前，规规矩矩见礼：“见过贵妃，见过吕将军。”

　　吕华绮刚要出声发难，却被吕淮中轻轻按住，他面容平和上前一步，温声询问：“这便是三皇子？”他目光落在其后乳母身上，襁褓之中正躺着酣睡的婴儿。

　　说来令人惊奇，今上明明只有两个儿子，却排行二三。这是因为公主陈璋占了族谱这辈的第一位，以后的皇子都要向后排，今后再添公主，另行排行从二开始。

　　所以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皆没有最长之说，满朝皆知陈璋既是嫡又是长，谁都别想越过去。这是建朝时先帝金口玉言定下，无人敢置喙。

　　平时怎么被折辱都做小伏低的齐宛，此刻手指发抖，声音也不自然：“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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