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卷二·二关于“安娜”的故事 2
596年12月31日,恩赐菲尔德,教会教堂。
安娜悄然睁开了眼睛,头壳中剧烈的疼痛和浑身上下的疲惫感都让她难以看清周遭的事物,只知道这里是浸润着夜色的某地。
缺失的记忆一片片被填补,她一步步想起了自己的一切:名字,来历,死因。
还有重要的人。
“……伊万?”
“我在。”令人安心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躯是被紧紧拥抱着的。逐渐清晰起来的感官让她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张木质的长椅上。而他似乎是跪在地上,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死死抱着自己,不愿放手。
“我……还活着?”
“嗯,我们都活着。”
仿佛火星点燃木柴,脑海中的沉闷和迷惑正被一种喜悦所驱逐。
“也就是说,我们,我们到了——”
“是的,我们,我们到了……恩赐菲尔德,奇迹之地。”
安娜的眼睛清晰了起来,她看见自己的面前,是高大的白魔女的圣像。缺失的面部刻画,让这座雕像平添了一分威严和圣性。夜色从其后的玻璃窗中透入,让圣像投下一片阴影。
他们在这教堂中紧紧相拥,就像是久别重逢。
“可是……伊万,我都没注意过你有络腮胡?它咯着我了——”
她支开他,看见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伊万?”
“是我,可能,呃,老了点。”他对这反应毫不意外,甚至有些无奈。安娜抬起手,抚摸那张与记忆中不太相同的面庞。眼角的纹路、眉间的纹路,还有暗淡了些许却深邃了不少的眼神。
“伊万……发生什么了?我,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十年?二十年?”
“没有,你只睡了十五分钟,安娜,只是你忘了。”
“忘了什么?”
“忘了过去十几年的所有事情,仅此而已。”
他说得好轻巧。
安娜呆滞地从长椅上站起来,伊万也跟着一起站起来。她挽着他的手,转过身去,望着教堂外的漆黑夜幕和惨白月光。她脚步轻飘飘地,像是失了神,慢慢往外走去,伊万便也跟着到外面去。
安娜感受到,自己穿着奇怪的鞋,身上的衣服也勒得怪紧。风沙呼号更甚,阵阵凉意让她浑身激灵,有些不敢看外面的风景。她好奇,也感到些许恐惧——十多年过去,生活会是何种面貌?
数十种设想在她脑海中闪过,可实际目睹后,她依然为之震惊:
高。高高的金字塔一般的建筑将她托起,让她得以俯瞰这广袤的一片天地。黄沙、绿洲和天际线之上的无尽夜空。狂风在她耳边呼啸,拍打她繁复而又精致的连衣裙,连带着轻推她弱不禁风的身躯。
仿佛所有的星星都在为她注目,仿佛所有的沙土都在为她而翻涌,仿佛她是离天最近、离地最远的存在。
这样的高度,让安娜站不稳。
她其实有点恐高。
“伊万,这里……是恩赐菲尔德?”
伊万不为人察觉地轻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放到了比地平线更长远的地方。
“算是吧。我们脚下的这座建筑,是恩赐菲尔德的大教堂,算是魔女送给我们的礼物。”
“魔女?你说魔女?这是魔女送给我们的?!”
事情太多,很容易让人想不过来。安娜的眼中闪过无数复杂思绪,张开的嘴再也没能闭上。看着她这副样子,伊万摇摇头,又叹了气:
“先不急着想那么多,安娜,今晚先睡吧。明天我们有很多时间聊。我会一直陪你,直到你什么都知道了为止,好么?今天,我们先睡。”
他略有些生硬地搂着安娜,走回了教堂之内。就在白魔女的圣像后,有一道不算大的门。那扇门安在墙上。打开以后,一个亮着暖黄色光芒的房间出现在了安娜的眼前。
一个不大的房间,正面墙边是一张豪华而厚重的书桌,上面放着一支烛台,染着细长的白色蜡烛。蜡烛跳动的光芒照耀在书桌旁的大床上,床上两个洁白的枕头格外醒目。
“对了,我写了日记,书桌上那本。你现在要是不想睡的话,可以先坐下来看看。”
安娜先前都没有注意到,伊万的神情似乎已经相当疲惫了。他自然而然地脱下了自己那些复杂的衣物,从长袍到内衬和腰带,最后从门口的衣柜中摸出了一套看起来华贵的绸制睡衣来。
“对了,你也有一套睡衣在里面,当然,如果你不想换的话……对,你那时候没有这个习惯,现在应该也是。”
安娜只是呆愣愣看着他自然而然地完成一切,仿佛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伊万?”
“嗯?”刚刚套上睡衣的他回过头来,强睁着疲惫的眼睛。
“你怎么了?”
“我?我没怎么啊。”
“你是不是在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伊万愣了愣,耸耸肩:“也许吧,或许我太累了……至于为什么,明天我会和你解释的。”
“我……呵呵,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伊万,你就这么,自然地跟我说,就是这样……我都有点,不知所措了,伊万。”她四下张望,目光最后移到了那张床上,脸一红:“所以,我们现在是夫妻?中间十几年发生了什么,你完全不打算和我解释?”
“我……”他肯定是想说点什么的,只是被眼泪和喉咙里的苦给卡住了。“我——我……”伊万低下头,用手掌堵住了眼睛,眼泪却从指缝里溢了出来。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真真正正让安娜猝不及防:
“伊万?!你,你别哭呀!到底怎么了?!”
他说不出东西来,脑海里只回荡着一句不应有的话,那是那个魔女提醒他的:你要如何面对呢?
两个人共同经历的十九年,在她的脑海中消失了,在自己的脑海中永存着。哪怕再一次一起创造回忆,她也终究会忘掉。令他哭泣的,不是什么渺小的“回忆”,而是“回忆”终将被忘却的这一悲惨事实。这不是失望,而是绝望。
或许回忆可以再造,但下一次、下下次,他将比现在更苍老。那时,他还有资格,和安娜创造更美好的回忆么?
而在那无尽绝望的身侧,还有更为柔软、更为尖锐的一种感情,它叫做愧疚。
“我……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我让你不高兴了?还是有谁要对你不好?”
她关心人的方式,居然都和十九年前一模一样。可现在,伊万能做出的回答,只有一个:
抹掉眼泪,咽下苦涩,扯着一副没事的表情,尽可能笑着说:
“没有,我只是……很高兴。睡觉吧,明天,明天就没事了,我会吧事情都说清楚的。”
因为做错事情的,其实是我。
“可是……”
“对了,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和我睡一张床?”
“……倒也,不是,吧……”她脸红更甚,全然一副无知少女的模样。然而那样的模样,却更让伊万感到疲倦。他耷拉着眼皮,看着这个可爱的女孩走到衣柜边,取出了那件不大合身的睡衣,蹑手蹑脚地换上。
没有等她换完,伊万自己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一言不发。
一片寂静中,衣物摩挲的声音逐渐消失,一阵湿润的风吹灭了烛台,一团不沉重的黑影钻入了温暖的被窝。
“对了,洗漱……”伊万刚要起身,却感到身后传来暖意。一双纤细的手臂环上了自己的腰肢和脖颈,耳边有某种滚烫的东西正呼出热气。他没有再动,只是又开始忍不住眼泪,浸湿了枕头,湿润了侧脸。
两人就这样沉默无言地,度过了一个无梦无眠的夜。
————————————
597年1月1日,恩赐菲尔德,教堂。
“我是……魔女?”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明面上?”
“大家都认为你是,现象上证明你是,”伊万两手一摊,表情麻木:“明面上”。
小教堂里的空气一下子稀薄了不少,让人有些喘不过气。阳光并未能照入此地,圣像低头默然不语,像是默许。
“恩赐菲尔德是是非之地,教会需要一位魔女主持局面。细细数来,能够承担这个位子的,只有你了。四国始终对这块地界虎视眈眈,恩赐菲尔德的建立只能算是委曲求全之策。很快,他们的代表会来谈判,探讨在这里真正建立城市的可能性——”
“等等,等等……伊万……我不明白!我,我怎么会,怎么能是魔女呢?我,我既不厉害,也没办法长生不老!而且,而且,魔女,都消失了三百多年了!大家为什么就觉得,我会是——”
她愣住了。
伊万拿出了一面小镜子,对准了她自己的脸——一张青春靓丽、富含朝气的脸。这让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伊万变老了,而自己没有。
她接过镜子,抚摸着自己的脸,又看了看伊万那饱经沧桑的脸,感到难以置信。是啊,她昨天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伊万两手撑在她的肩膀,低语着:“安娜,即便是迷信,也是有理由的。你的脸,你和我的关系,已经足够撑起一段迷信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莫名其妙就成了魔女教会的枢机?为什么我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魔女?为什么这些事情非得要我们来做不可?”
伊万避开了她的眼神,这种闪躲中往往隐含着某种愧疚。“理由很多,安娜,但重要的是,我们不得不。如果没有魔女,教会就无法在这里立足。如果教会无法立足,四国就不会放弃这块忽然变得富饶的土地。那样一来……世界上就没有恩赐菲尔德了。”
安娜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安娜,我们是在保护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我们还没有成功逃走,我们只是从洛浦、从科博菲雅公爵领逃到了这里。但逃不了多久,那些人就又会把手伸到这里——那些总是渴望掠夺、渴望权利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她不能理解这样的话题。她原本只是想逃,从炫目的盔甲、恶心的呕吐物之间逃离,从那些看不见的、无形的巨大手掌中逃离。什么“保护”,什么“土地”,她不明白。
“伊万,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我知道这或许很费解……”伊万看上去有些局促,“我不会骗你的,安娜,我已经为此努力了十几年了——”
“我是说,我们真的没能逃掉?你爹还是在追查你?那些骑士,官员,那些税收和债务……还有,还有,那些——”她说不下去,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想清楚自己想要逃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但伊万知道那是什么。他是领主的儿子,他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自己从未真正从那里面逃离。
他的回答,只有微微点头,轻轻一声:
“嗯。”
安娜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叠放在膝盖上的手。自己的左手无名指,有一枚漂亮的、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华丽戒指。
“帮助我们的那个魔女呢?你说,她送了我们这个教堂——”
“她不会出面。”
“为什么?魔女不让魔女去当,让我来?”
“因为她真的是魔女,安娜。她做什么事情,我们都管不了。她期望什么,我们就得去完成。”
“期望?你说这些都是她期望的?这些,都是为她做的吗?”安娜很平静地问。
“不是,这些确实如我所说,是为了我们自己。我还没有资格为她做些什么——那恐怕会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吧。”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
“伊万,这些事真的,真的很紧急?”
“不,不是紧急而是很重要——”
“我做。”她的回答并没有什么底气,听起来也没有什么信心,就像是在现实的重压下选择了妥协——但她答应了。
伊万没有再说。他呆楞了许久,才浅浅回应一声:“嗯。”
“要怎么做?我要干什么?”安娜的手在发抖,声音也是。可她就是要逞强:“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接受了。十九年前,你刚刚苏醒的时候,固执了好几年才接受这个事实呢……”
安娜凝视着伊万的脸,她虽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但大抵猜到了是什么让自己这么快答应。时间和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在伊万的身上刻下了太多不属于他的痕迹。如果自己不能帮他分担一些,分担哪怕一点——
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伊万,真的会一点点地远去。他会变得像那些征税的官员或者自己的爷爷那样,脾气古怪而又高傲。或者变得像自己的父亲那样,总是对一切都抱有恨意。
“那就把那些都告诉我,还有我失忆的事情,把这些都告诉我,全部都告诉我。”
“那可得说很久啊……”
“有多久说多久,我都想知道。”
今日的高塔上,天空澄澈,万里无云。
插入书签
恩赐菲尔德的高塔,就是如今的巨大地下建构。约莫620年前后,一场规模极端恐怖的沙暴掩埋了近乎整个恩赐菲尔德,包括这座原本的高塔和原本周边的无数遗迹。
如今的恩赐菲尔德地下工事如下水道、教会休息区和园林,实际上都是这座巨塔的一部分或者后来的延伸。也正因如此,想要进入恩赐菲尔德周边的遗迹,必须要通过下水道和地下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