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令

作者:佛罗伦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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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3 章


      “李将军受了轻伤,已经处理过了,他七天不眠不休在阵前杀敌,只怕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医疗兵领着壹拾来到李江洲休息的地方,房屋营帐都被烧光了,将士们只能倒在堑壕里休息。李江洲躺在一条被焦尸填满的堑壕里,这处没有别的伤员,能让他安静地休息。

      他的脸上身上遍布灰烬,呆在死人堆里也像个死人。壹拾曲腿蹲在他身边,去试探他气息,还好是有呼吸的,气息也是热的。

      他活着守住了流霞关。

      壹拾朝他黑黢黢的脸上揩了揩,黑色的灰烬成了一层搓不下去的皮,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清水给他清洗。壹拾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干擦是擦拭不去的。

      见他黑成了这样还在笑,壹拾无奈的摇了摇头,呢喃道:“真是脏死了。”

      李江洲不敢睡得安稳,就算闭着眼,他也在计算着时间,生怕掉以轻心后燕军突然袭击。约休息了一二个时辰,他就开始从沉重的困意中挣扎着醒来。

      他的意识在半清晰半模糊的状态中,感觉自己被一个柔软馨香的东西包裹住,他寻思着,或许是云朵,或许是母亲的怀抱。

      他渐渐睁眼,一双被血污焦土染得不见本来颜色的破烂绣鞋率先入目。他张开自己的手,和那双绣鞋比了比大小,那双绣鞋还不足他的手掌大呢。

      是壹拾,没错了。就算是她的头发丝他都认得。

      硝烟弥漫过的战场,落脚之处皆是墟烬尸殍,他走起来都费力,她是用她娇贵的脚一步一步走来的么?

      他全身重量都靠在壹拾怀里,怕压坏壹拾,他撑着身后的土壁把重量从她身上转移。壹拾展臂勾住他的腰,把他重新带到自己怀里面。

      他眼眶潮湿,但到底是个有泪不轻弹的男儿,他用手背抹掉眼中湿意,止住了眼泪,可仍有啜泣声传来。

      那哭声不是从远方传来的,也不来自于他,而是来自他身旁。

      是她哭了么?

      滚烫又纯净的泪珠砸在他脸上,顺着他凌厉的脸颊滑下,好似那是他的眼泪。

      他得意道:“你终于为老子掉泪了。”

      壹拾抹了把泪,见他累成这样,还要同自己争个高下,她气道:“你不该替我擦泪么?”

      他巴不得她哭久一点,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为他掉眼泪了呢。不过他还有点嫌弃,嫌她哭得太安静了,哭声不够张扬,哭相不够狼狈。

      她为别人哭得时候可不是这种水平。

      怕她误会他是不温柔的,李江洲摊开自己的掌心,烫伤和兵器擦伤的痕迹触目惊心,黑色的痂盖着外翻的血肉,两只的手掌没一处完好的皮肤。

      “糙成这样了,也没法替你擦眼泪。”

      壹拾颤抖着握住他的手,牵到自己唇边,轻柔如云的吻落在他的伤疤上。

      这一吻为李江洲注入了力量,他环住她的腰,埋首在她肩上,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别哭,你为我守住了陶娘子的尸骨,我为你守江洲,这是约定。”

      壹拾的手覆在他的后脑勺,一遍遍轻抚,“李江洲,我在这里,你安心休息。”

      李江洲即便在沉沉睡去时,双臂依然锁链一般紧锁着壹拾。她是从小就不喜别人碰她,不经她的允许,动她的衣角都是死罪。就连谢西照和她的父王都只能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在手心上。

      李江洲是例外。

      他每次握她的手、每次抱她,都是用尽全力的。壹拾从不怪罪他,她知道其中理由的。

      八年前李江洲带着瘫痪的她前往江洲,为免于流散,他总是紧紧地捉着她的胳膊,初到江洲,他们和流民共处一间破庙,怕有人欺负她,他也不顾得上下有别,每夜都抱著她入睡。

      他将她握得这么紧,不是因为他不识温柔,恰恰相反,那正是他的温柔。

      他不止是她的盾,更是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壳。

      几个时辰过去,有人前来抬走叠压在堑壕里的尸身,他们刚一走,白雪似散粉飞花洋洋洒洒飘落而下。

      这一场雪来得突然且汹涌,焦土和流血都被白雪覆盖住了。

      陈钦见壹拾和李江洲曝露在雪中,打算叫醒他们,让他们去有屋檐的地方休息,普容拦住他,“去拿个厚毯子,拿把伞遮着他们,公主亦三日未眠,好不容易入眠,不要打扰他们。”

      陈钦听从了普容的嘱咐,战地找不到一把伞,他吆喝着几个士兵和他一起去搭了个临时避雪的屋檐,遮住壹拾和李江洲。世界顷刻清净,大伙儿只忙着收尸战后的烂摊子。

      在大雪飘飞的废墟之中,有一个王女,正抱著她唯一的战士。

      ...

      “太子,外面下雪了。”

      陈安良端着炭盆送入营帐内,谢西照正手握着一只绣着双鸳鸯的帕子在烛火边上发呆,想来他也没注意到外头下了多大的雪。

      那只帕子,是他们昨天在李府中发现的。

      李江洲退兵江洲时走得匆忙,这座宅子里的物品每一件能带走的。之前他们为了寻找李江洲的蛛丝马迹,也曾搜索过这座宅子,但当时并未搜索到什么有用之物。

      此次未能攻下流霞关,活着回来的士兵满腔愤慨无处发泄,便要去拆了李江洲的家,消息传到谢西照耳中,他亲自前去惩治那几个士兵,见都是些半大的孩子,最终还是心软了,训诫了他们几句就作罢。

      他是在李府的院子里发现这只帕子,那几个士兵砸了李江洲的家,包括壹拾的屋子在内。这只帕子当时就被仍在地上,染满尘土的污迹,若非他看到这帕子上绣着一个“照”字,他也绝不会去捡起它的。

      年少的时候,壹拾答应要给他绣给他的。

      当初燕国突然派来使臣要接他回去,齐王竟未见燕王印符就同意了,他知道那不是接他回燕国的路,而是一条死路。

      可他别无选择,他无权无势,没人会帮他。

      他和壹拾告别的时候,告诉她等她学会女红,给他绣完帕子他就会向她提亲。

      壹拾不是能随意被人糊弄的,她当时态度坚决:“我不会给你绣劳什子帕子的,你不来,我就忘了你,跟别人好。”

      有她这句话在,他无论如何也要回齐国向她提亲的。他命阿六在暗中跟着他,果真一出齐国,那些所谓来接他的“使臣”就变成了杀手。他和阿六里应外合,反杀那些人,当他活着回到燕宫时,无一个人是喜悦的。

      他的父亲燕王正在筹备一场倾举国之力的战争,而燕后的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他们反对这一场征战。

      孤立无援的燕王,只剩他一枚棋子。

      燕王先许诺他,若他能挂帅征齐,他便许他母后燕后之位。利诱不成,只能威逼,若他不肯,便杀掉他母亲。

      在他最彷徨的时候,壹拾和李倦结亲的消息轰动天下。

      这世间事向来荒唐,人们能容得下一位又一位杀伐果决铁血手腕的王君,却不容他的与世无争。

      破齐之举,是他为自己争的第一步。

      他握着那只帕子,帕子上的刺绣被他揉得变形。那上面还残余淡淡药香,药香留在他的手上,仿佛他正握着壹拾的手。

      她真是天底下最口是心非的女人,到头来,她还是绣了这只帕子。

      陈安良不敢打扰谢西照,但眼下有一堆事等着处理,他为难要如何开口。正这时,谢西照把那方帕子揣回怀里,问陈安良道:“伤兵可安顿好了?”

      陈安良道:“正在统计伤兵人数,此次周兵异常骁勇,我方受重创人数居多。”

      “清点过后,重伤的统一送去宛城养伤。”

      陈安良虽不喜打来打去的,但见谢西照心情阴郁,便主动提起了他们在战局上的优势。

      “这次周军拼上了全部主力,他们虽暂时守住了流霞关,但损伤的全是主力,比我们损失惨多了。”

      谢西照缺乏兴致地点点头,“李江洲能把地形地势最大化利用,邢州一战,他占尽了地利,这次流霞关之役,地形上他虽不占优势,但他比任何人都熟悉江洲,再加他在周国士兵中具有信服力,虽不占天时,但占尽地利人和,所以能克服劣势。今次一战,虽未夺下流霞关,却至关重要,摸透了李江洲的路数,只需对症下药就能一举击破。”

      陈安良不解道:“这次流霞关一役,我们有着人数上的优势,只要耗尽周军主力,我们便能拿下流霞关,已经鏖战七日了,为何要在最后关头退兵?”

      “周兵是抱著决一死战的决心,这次是他们士气最盛的一次,而我方士气却已衰尽。得胜无望,当及时止损。此役过后,我方重整军心,对方则反之。”

      陈安良听懂了,打仗不止是天时地利的较量,更是人心的博弈。

      他盘腿坐在火盆旁,紧接着问:“那是不是下次一举夺下江洲令,咱们就能班师回朝了?”

      陈安良虽没想让李江洲非死不可,但是,李江洲不死,夺不下江洲令,他们就无法结束这场仗。如果非得你死我活,那就委屈他们那一方人了。

      他实在不想待在这破地方了。

      同一时刻,流霞关的战墟。

      周王及时命人送来粮草和新鲜的猪羊,周兵就地生火烹烤,他们仅剩的力气都用来吃饭了,餮足过后,一个个都无精打采地回自己的战壕里去休息。

      李江洲双手都受了伤,被壹拾缠满了绷带,他没法靠自己吃饭,壹拾把肉撕开成小条喂给他,她撕得太斯文了,根本不够李江洲吃饱。

      他皱着眉头:“你们这些宫里出来的,吃饭真不够大气。”

      壹拾道:“你想大口吃肉直说就好,做什么阴阳怪气的。”

      她直接把猪肘子放到李江洲嘴边,他立马张口撕咬下一大块。营地里烤肉不讲究,没烤熟就从火上拿下来吃了,肉里头还见红血丝呢,他也没顾及,就连带着血水吞咽了下去。

      他吃得满嘴是油,吩咐壹拾:“替我擦一下。”

      壹拾瞅了瞅他脏不溜秋的袖子:“你直接抹袖子上不好吗?”

      合着他们这种下三流出生的就只配用袖子擦嘴!李江洲被她嫌弃的眼神气到了,他胳膊朝壹拾腰上一勾,油腥的嘴就要往她脸上凑,吓得壹拾立马掏出帕子在他嘴上一通乱擦。

      李江洲得意地想:别以为老子的手用不了就没法以下犯上了。

      他年轻力壮,又没受重伤,吃饱了就来了力气。他趁机双手环抱住壹拾,低头在她的耳边轻语:“公主,和我私奔吧。”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微微沙哑,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就今夜,放下战争,放下江洲,只有他们二人。

      壹拾骨子里是个不安分的公主,她最容易被那些离经叛道的事物诱惑,她鬼使神差地被李江洲给说动了:“去何处?”

      李江洲望了眼天,夜空被一层愁云笼罩着,无星辰和明月。

      他勾起唇角,潮热的气息喷洒入壹拾耳朵里:“去找月亮。”

      他暂时松开壹拾,唤人牵来马。壹拾担忧地睇了眼他受伤的手:“你的手没不能握缰。”

      李江洲对士兵道:“借你的背一用。”

      士兵唯命是从地跪趴下,把他的背献给李江洲。李江洲走开一段距离,然后一路助跑,踩着士兵的背灵活地跃上马背。他对那士兵道:“谢了!”?士兵乐呵地去干自己的事了,李江洲朝壹拾伸出手:“挽着我的手臂上来。”

      壹拾见他上马的动作如此矫健,便不顾及了,她双手挽起李江洲的小臂,借他的力量爬上马背。

      她落座在李江洲怀里,心照不宣地握住缰绳。

      李江洲没告诉她要怎么做,他们也从没有一起骑过马。

      她以前很会骑马,向来严苛的李倦都夸她马术高超,自八年前那一殇,因她的双腿无力去踩脚蹬,便再也没有骑过马。

      她自然而然地握住缰绳,当李江洲手无法握缰绳的时候,理所应当由她来握。

      李江洲双臂紧缠住她的手臂,下巴搭在她肩上,他在她耳边道:“你握紧缰绳,剩下的都交给我。”

      壹拾最信任的就是李江洲。

      这世上谁都会算计她放弃她,唯独李江洲不会。

      她叮嘱:“可别跑太远了。”

      李江洲怕她又要唠叨,他朝马屁股上使劲一拍,有力的双腿缠着壹拾夹紧马腹,战马在黑夜里向前狂奔。

      乱雪如箭,狂风似刀,她只听得见李江洲的心跳。

      咚——咚——咚。

      如一辆冲车的辕端在激烈地撞击着一道紧闭的城门。

      若人心能开口说话,那么他正在炫耀——

      壹拾,我带你骑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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