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烟影下

　　洛茯苓恨不得把自己分成两半来用，她就像一头穿行于密林之间的小兽，水坝和矿山两头跑。庞蔚并未善罢甘休，带着自己的人和禹州军官起了好几次冲突，但是禹州兵的实力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最后只能悻悻然撤退。
　　“我看这庞蔚是黔驴技穷了，我们不过是占了个山头，弄得好像要攻打他滨州城一样。”莫原摇着头无奈道。
　　洛茯苓叹了口气：“对滨州百姓来说没有比庞蔚更好的父母官了，他眼里的一座山头就像赵国的一座城池，你愿意看着自己国家的城池落入他人之手吗。”
　　“那也是诚王管辖的地界，本就应当互通有无，这个庞蔚，实在是霸道得没有边际。”
　　洛茯苓苦笑：“我们占了人家的地盘，我们才是霸道的人。”
　　莫原语塞，片刻之后又道：“你这段时间在山上不眠不休的，该下山休息几天了。你眼睛还没好全，再操劳下去可就真瞎了。”
　　洛茯苓听他这么说也觉得头晕眼花，于是也就不在坚持：“嗯，下午就下山。”
　　“洛掌史！”李元崖喊她。
　　“嗯，有事？”
　　“有个姑娘要见你。”李元崖道。
　　洛茯苓往他身后看，璎珞扶着腰气喘吁吁地站在李元崖身后。
　　“璎珞，你这个时候上山来干什么？”洛茯苓皱着眉头问她，然后赶紧走到她跟前扶着。
　　璎珞摆摆手：“我不碍事。”说罢从怀中掏出几封信：“这山路实在难走，我少走动，这一回把我累够呛。”
　　洛茯苓看了眼信封的颜色，疑惑道：“这是？”
　　“斥候今日加急送到，说十万火急，让我亲手转交给你。”璎珞将信递给洛茯苓。
　　头一封是暗灰色，洛茯苓脸色铁青，手抖得厉害，颤巍巍地拆开信封取出一卷信纸，信纸展开，陈召隽秀的字迹跃入眼帘：“邺城危急，帝困寰阳，城中不服者千人皆伏诛，司丞刘尚瑛二月二十三凌迟于西坊，今连近者百馀人皆下狱，都水监危矣。”
　　洛茯苓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幸而莫原眼疾手快扶住她：“洛掌史你没事吧？”
　　洛茯苓抬眸看了眼莫原：“唇亡齿寒！”
　　“什么？”
　　洛茯苓没有答话，接着拆开了第二封紫红色的信，是刘尚瑛的亲笔信：“少友亲启：臣今不顾后图，左右皆引罪，今邺城都无可为助者。彼已矣，死生有命而心好。今封君知汝与许将军善，庶几保都水监也。”
　　最后一封是成落玉的，莹白色信封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信中只有简短的几个字：“许远宁已另娶他人，婚期三月初五。”
　　洛茯苓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呼吸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人从空中抽离，而后重重的摔落到地上，自己的骨骼好像断裂了一般。
　　周围人好叫喊声像是隔了厚厚的屏障，她本就眼睛不好，现在连耳朵也使不上力了。心口的痛楚开始蔓延，越来越剧烈，肺腑有一团火在烧，像是要点燃每一根经脉。她忽然开始愤怒，身体止不住地剧烈抖动，眼睛的刺痛让她不得不抬手将眼球紧紧按住，然后是难以言喻的难过与委屈。去他的邺城，去他的诚王，去他的成落玉，去他的利水司。
　　许远宁，许远宁，她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想叫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只能任凭自己的眼泪肆意流淌，
　　“洛大人你......”
　　“我没事。”洛茯苓强扯出一抹笑容：“我没事。”
　　莫原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洛茯苓放下手中的信，转身往下山的路走去，也就两三步整个人便栽了下去。
　　“茯苓！”莫原一惊，忙伸手接住了她。
　　洛茯苓觉得自己心力交瘁，心脏犹如刀绞，浑身发冷，她努力挣扎着要爬起来，越挣扎身体越是刺痛，就连喘息都是疼的。洛茯苓转头看了一眼惊恐的璎珞，刚想再笑却无法控制地吐了一口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漫长的日月熬过，水坝建好时洛茯苓已经到滨州两年了，日夜不休地操劳使她身体每况愈下，坐在回城的马车上，心中一片平静，仿佛一潭清泉。她想起当时来滨州时与璎珞、楚桓英和舒妍在一起，一路打打闹闹热闹不已。两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人的心境也好像经历了岁月的沉淀变得更加深邃。
　　平安担忧地看着洛茯苓，她这半年话很少，经常一个人一坐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不敢打扰，只能一直默默陪伴在她身边。
　　“阿姐，今日出发前莫原大哥跟璎珞姐姐包了好些糕点，都是你爱吃的。”平安从锦盒中取出一个银盘笑着递到洛茯苓面前。
　　洛茯苓笑了笑，摇了摇头：“不用了，阿姐还不饿。”
　　“回家大哥二哥看到你不开心一定很难过，你这吃得少睡得少，比我们当时流亡的时候更瘦了，你也不希望二哥看到你又唠唠叨叨的吧，所以你现在应该多吃点长胖些。”平安不依地把银盘塞到洛茯苓怀里。
　　“我真的不饿，平安。”洛茯苓微笑着揉了揉平安的脑袋，眼里却没有什么情绪。平安不敢再说什么，他非常想骂许远宁一顿出气，但又怕提及他惹洛茯苓伤心。
　　洛茯苓时常感到疲惫，所以在路上半个多月大部分时间都在梦中度过，梦中有许多人，他们来来去去，都是那样的真实，但是醒来之后就只剩下空虚和孤单，让她觉得害怕和恐惧。
　　平安对此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
　　颠簸了半月终于回到了邺城，洛茯苓到了城门口就要求下马车走回家。平安拗不过只好一路搀着她。邺城两年已然大变，街道没什么人，自打皇帝被软禁战争的恐怖气息就盘旋在邺城上空，没有人知道哪一刻就会打起来。
　　魏川和陈召早已迎在门口，洛春儿和管家婆子携一众家仆也侯着。皮匠翘着二郎腿坐在正堂，见到洛茯苓便第一个冲到门口拉着她的手小姨子长小姨子短，以为靠山回来了他就可以扬眉吐气不用看魏川的脸色了。
　　魏川不似陈召那样会忍，见皮匠动手动脚一脚将人踹了出去，洛春儿惊呼责怪，魏川全当没听到。洛茯苓冷眼看着皮匠：“死性不改。”
　　“莫理他，舟车劳顿着半月，你看看你脸色差的，快进屋歇着。”陈召叫管家婆子上菜，几人围坐难得团圆。
　　“谷子来信说他跟着他师父去了源城，他给你写了好多信，你可得好好花时间看看。”陈召拿出一沓信封放到洛茯苓面前。
　　“谷子去源城啦？我听我们商队的人说那里瘟疫十分严重，他怎么往那样的地方钻。有没有写给我的信，这没良心的小鬼是不是把我给忘了。”平安兴致勃勃翻看着信封，魏川斜眼笑道：“干什么都少不了你，不仅有信，谷子还亲手做了驱虫的香包给你带着玩。”
　　平安平安一听眼睛瞪得溜圆，拿起信看着里面的字，眼眶渐红：“难得他还记得我招虫子。”
　　洛茯苓勉强打起精神对洛春儿说道：“阿姐，你不识字，我改日有空把信念给你听。”
　　洛春儿地点头：“谷子一个人在外面不知会受些什么苦，得知他从战场下来我便日日忧心，好不容易回邺城了劝也劝不住非要跟他师父往外跑，唉。”
　　“小崽种耳朵朝天，再见打一顿就老实了。”皮匠砸吧嘴嚼着一块油滋滋的鸡腿满不在乎道。
　　魏川冷笑：“我家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嘴再不干净我就给你缝上。”
　　“小姨子，我告诉你，这人自打到了邺城日日欺负我，还把最好的那件瓦房给占了，动不动就对着我拳打脚踢啊，你这回来总不能看着他还这么对待我吧。”皮匠拧着脸凑到洛茯苓面前哭诉。
　　“这院子是我们兄妹几个的产业，我大哥是家里顶梁柱，他喜欢住哪里就住哪里。我大哥脾气好得很从未对我们姐弟动过怒，你不妨好好想想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我再说一遍，我的哥哥是主，你是客，不要得寸进尺。”洛茯苓训完无视他看起了信，皮匠还想说什么被魏川一把提起扔出了院子。洛春儿脸色很难看，但碍着洛茯苓也没敢吱声。
　　洛茯苓看着信，桌上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说话，魏川和陈召自然看得出洛茯苓和以前不一样了，整个人被疲惫和伤感包围。
　　“吃过饭我回去睡一觉，明天要去朝堂复命，我们之后再聊。”洛茯苓浅浅扒了几口饭便起身离开了大堂。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进了房间几乎是倒头就睡。
　　是夜，深秋的凉意侵扰，洛茯苓觉得手脚麻木，挣扎着张开眼就被吓了一跳，黑暗中皮匠就站在她的榻前一脸狰狞地看着她，瞬间头皮发麻，她翻身而起大喝：“你做什么！”
　　皮匠见她醒了一把手盖上她的嘴把她压倒，一双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洛茯苓奋力挣扎，却还是被他一把扯碎外衫露出白皙光滑的肌肤。
　　洛茯苓使劲拍打着他，却被他抓住一只手压在头顶，另一只手狠狠扇了她几个巴掌，嘴上不停地骂着脏话。
　　洛茯苓疼的直抽气，她腾出手往枕头底下摸去却发现睡前忘了放好匕首，她使劲挣扎，心中恼恨张口往皮匠手背咬去，他疼的松开嘴骂道：“臭娘们！竟敢咬我，找死！”说着便抬腿往洛茯苓下身踢去，洛茯苓躲闪不及被踢到肚子上，剧烈疼痛使她忍不住叫喊起来。皮匠不解气又抬脚踢了几下才罢休。
　　洛茯苓躺在床上喘着粗气，疼的额头上冒汗。
　　皮匠再次扑上来，洛茯苓拼命推搡着他。皮匠见她没了反抗的力气心中得意起来，洛茯苓乘机一脚蹬在皮匠的小腹上。皮匠被踹得痛苦地松开她的身体蜷缩着身子。
　　“敢对老子动粗，看我不把你的衣服剥光。”皮匠恶狠狠道。
　　“大哥，大哥！”洛茯苓扯着嗓子大喊：“救命。”
　　魏川听到洛茯苓的呼唤立即起身飞奔而来，一脚踹开了门，
　　他看到洛茯苓身上的衣物凌乱不堪，而皮匠趴在她身上四处乱摸。他一把揪住皮匠的领子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是小姨子。”皮匠指着洛茯苓喊道，“是她让我进来的，她勾引我。”
　　“放你妈的屁！”魏川扬起巴掌一把将他扇到墙上，皮匠吐出几颗牙齿，满嘴是血。
　　魏川一脚踩在他脸上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什么人都敢觊觎，今天要是不打死你我跟你姓。”
　　陈召和洛春儿等人也被这样大的动静招来，听到魏川说出这句话他们一脸诧异地看向躺在地上的洛茯苓，见她衣裳凌乱头发散乱身上伤痕斑斑都惊呆了。
　　“愣着干什么！”魏川一脸焦急道。
　　心叶冲过去给洛茯苓把衣服披上，洛茯苓被踹的严重，身子都直不起来，陈召平安也大怒，与魏川一起对着皮匠拳打脚踢。
　　“别打了，别打了。”洛春儿大声喊道，“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这种人打死最好！”陈召吼道。
　　“先别打了，把他关着，大人伤重现在得赶紧叫郎中。”心叶急道。
　　魏川这才意识到情况紧急，赶紧扶起洛茯苓：“去医馆。”
　　“不能去不能去。”管家婆子焦急地过来拦住。
　　“滚开。”魏川将人推了一把，又柔声对洛茯苓道：“大哥带你去治伤，你别怕。”
　　“这个模样去医馆，外人知道了大人名节还要不要了。”管家婆子拼死拦着，洛茯苓知道事情的轻重，也轻声道：“管家说的对，不能去医馆，要是被外人瞧见我这个样子，邺城我就待不下去了。”
　　“你们两个，还不快把他绑了？”魏川大喊。
　　心叶和管家婆子听令，立即上前将皮匠绑了起来。洛春儿见状瞪着眼护着皮匠哭嚎道：“茯苓，你放过他吧，他不是有意的，你们放了他吧，求你了，你看在我的份上不要伤害他好不好”“
　　魏川听她这样说心中一阵烦躁，大声呵斥道：“闭嘴！这种人该死，你的面子有几两重，看亲妹妹被欺负就这样铁石心肠包庇罪人，你安的什么心！”
　　洛茯苓将衣服穿好，让魏川搀着自己挪到洛春儿跟前，神情冰冷，像在看一个没有温度的物件一样。洛春儿心生恐惧闭上嘴低下头去，洛茯苓扬手重重给了她一耳光。
　　“在外面被外人欺负我认，可你怎么能让我在自己家里受这种侮辱，你什么都看到了居然还在为了这样的人推脱，身为姐姐你有一丝一毫为我着想吗？！”
　　陈召在洛茯苓的衣柜里找了衣服出来给她穿上，洛茯苓神色回归平淡，看起来不喜不悲：“皮匠扔柴房，我不让松绑谁都不能开柴房的门，没有我准许他也不能吃喝。阿姐，我不想与你争吵也不会再对你动手，你自便。夜深了，大家都去休息吧。”
　　平安忧心地想留下陪她但是被她拒绝了：“臣子不可自戕，我不会寻短见。快去睡吧！”
　　平安无奈，走到皮匠跟前狠狠踹了他一脚，皮匠惨叫一声晕厥过去。
　　洛茯苓将房门关好用自己的身体抵着门坐下，平安和陈召守在门口，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洛茯苓早早就起来洗漱好换了朝服，脸上的巴掌印着用脂粉盖住了些，更衬得眼睛红肿，眼睛里布满血丝。
　　早饭吃不下，陈召急的端着饭碗一口一口喂她，她也不吃。
　　“茯苓，多少吃点东西，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陈召劝慰道。
　　“吃不下，回来再吃吧。”洛茯苓理好衣服上了马车往宫里去，留下一溜人忧心忡忡。洛春儿一直坐在柴房门口，皮匠没法吃喝她也不愿进食。院里来来往往十几人谁都不愿看她一眼。
　　魏川脸拉的老长，抱着胳膊挺直背瞪着平安：“知道许将军成婚时茯苓是什么反应？”
　　平安抱着头带着不解与痛苦：“没有什么反应，阿姐表现得太正常了，不喜不悲平平淡淡，我也很奇怪她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不哭不闹，就像一个木偶一样。"
　　“滨州经受了那样的折腾，许将军另娶他人，现在皮匠再搞这一出，她就是再要强心再硬也受不住这几次三番的打击。”魏川皱眉，咬紧牙关，高大的身体靠着墙壁一脸愤怒。
　　“我是真没想到，许将军居然是个负心汉。亏阿姐在滨州日日记挂着他，哼。”平安愤愤不平。
　　陈召在分拣一些药材，一边看着平安摇摇头：“你不在邺城不知这里情况复杂，不知道许将军权衡利弊之后做出决定有多艰难。”
　　“二哥，你怎么为了个负心汉说话，你站哪边呀。”平安一拍桌子喊道。
　　魏川再次瞪他：“怎么跟哥哥说话，没大没小！”
　　平安就闭了嘴气哼哼地转过脸去不再理他们。
　　“阿召，你老实告诉我，当时邺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许将军会愿意娶别人？”
　　陈召放下药材，思量了许久才开口道：“诚王到邺城后便控制了皇宫，这个过程几乎没有什么阻力，但是毕竟圣上九五之尊，身边仍有人护卫，袁昇将军就是最紧要那个。他带着圣上往渭城逃，渭城军的厉害你们也晓得，如果真给圣上逃过去了，渭城台州离得那样近，渭城军与楚桓英一起反攻的话，还没站稳脚跟的诚王一定没有什么胜算。许将军一路追击拦住了袁昇将军和圣上，袁昇将军最后终于愿意投诚，但条件就是娶了他的独女，二人有了丈婿这层关系在也好日后相互照顾。你们想想当时的处境，他如何拒绝呢！”
　　魏川闻言沉默，过了一会才道：“我理解许将军的为难，可他应当想好如何面对茯苓。”
　　陈召没有再接话，只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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