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三十三章
翌日,李执在去送别徐济的路上被人拦住了,而李持隔着车帘请他上车小叙的时候,李执瞥见等在城门口的徐济正被一个小黄门引着往另一辆半新不旧的牛车上去。
太子等不得李执上前一探究竟再来回话,见他应答迟了片刻,便直接撩了帘子,很不客气地命他上车回话。
李执知道这是躲不过去了,太子来得如此及时,难保不就是他的人带走了徐济。而李持这会还肯同他这个昨日没上门请罪的便宜弟弟虚与委蛇,估计还是想让他在救灾的事上抬手放过那些地方门阀。
纵然李执不一定耗得过这些雄踞一方多年的豪强,但若是被他们知晓了京中来的天子钦使并不受太子节制,那李持的声望无疑将会受到重创,而这群嗅觉灵敏的墙头草将会毫不犹豫地倒向声名日渐显赫的吴王。这是李持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尽管他此时已是沾了一身的腥臊,还得出面给李执再留一个把柄。
太子见李执到了自己跟前仍是面色不虞,更是认定他已经全然忘了当日自己许他出宗正寺的恩情,彻底倒向了李拾,也就免了寒暄,直接开口不许他去江州的路上惊扰百姓。
李执自然知道太子指的是那群藏身于高门大院的“百姓”,便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答说定然谨遵太子,此去江州,只是想从那些累世富贵的当地郡望处找些接济。这些清贵人家世受天恩,自然知道忠君报国,毁家纾难的道理。
太子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便又换了张面孔,甚是和蔼地递了两个还冒着热气的胡麻饼给他,“尝尝?今早我特意差人从那位徐主簿家的店里买的,据说这可是每日卯时不到就有人在等的好味道。”
李执接了饼子,只不等他下嘴,太子又问,“多处受灾,不知如徐记这般富得流油的商贾之家是否担得起为陛下分忧的重责啊?”
“这是自然,”李执答得冠冕堂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魏的一切自然都是为了陛下。”
“真是好气性儿!阿兕如此刚直,那位徐主簿听了可要伤心了。” 太子盯着李执,缓缓道,“还是说,像你和徐济这样的天福余孽才不会一个已无用处的养父伤心啊?”
李执第一次求昭阳公主照看徐济时,公主就将徐济的身世查了个彻底,李执自然也是第一时间从姑婆那里知道了徐济的过去。
他也迟疑过,徐济是否和许多曾经的废太子党一样是为了那些扶保太子的鬼话才有意接近自己,但又不愿信徐济那段日子里对他的迁就回护皆是水中幻影,故就算彼时心中仍有憧憧帷帐,依旧是选择了替徐济向公主求援。所幸,后来的种种也证明了李执的选择并没有错,徐济并非是那种贪恋旧时富贵之人,他只是很巧合的在那个时间出现在了那座小院里。既然徐济不肯提过去的事,李执便也只当徐济是徐济,更从未向他求证过当年的事情。
至于李持是怎么知道的徐济身世也不重要了,李执一个被圈禁的废弃宗室都能做到的事情,对太子来说自然是易如反掌。现在李执只关心,李持是不是真的会鱼死网破般地将徐济的事情捅到皇帝面前去。
双方都心知肚明,以皇帝的疑心程度,要是知道李执现今和当年的废太子党后人搅作一团,必然会大发雷霆,当场将李执绑去柳市口也不是没可能。而就算李执能逃过一劫,徐济也将因欺君罔上丢了性命。
但李执不能在此刻流露出他的心急,只吃完了小半只胡麻饼,含混道,“太子殿下可别吓我,我是罪孽深重不假,怎么那徐济也是废太子旧人之后呢?他家里不是还供着东宫的生意呢么?难道东宫内府竟疏忽至此?”
李执像是想急着答话般,差点把自己噎到了,但太子见李执不对徐济的身世感到震惊,便知他这是在装傻充楞,直接道:“你在我这儿尽可推说不知道,难道那徐济也能在御前推说自己不知身世么?刚才你也看到了,我向父皇举荐了这位勤勉的徐主簿,父皇也正有意将一桩要紧事交予他去办。父皇跟前办差的人,可比我手底下那群不成器的东西仔细。你猜,他们几时能发现徐主簿的秘密?”
吏部本就是太子的人,内侍监也和太子交好多年,若想内侍省在皇帝面前噤声,那此刻向太子求饶无疑是最有效的办法。
听到这番近似威吓的低语,李执却并没有如太子预想的那般露出讪赧之色,仍专心致志对着剩下的那点胡饼大快朵颐,吃完了还慢条斯理地将那包饼的油纸折好揣进了袖子,一脸正经道:“徐济隐瞒不报自是有罪,陛下若是降罪,他自当领受。”
这自然不是太子要听的回答,但他此刻也找不到更戳李执软肋的办法了。他虽可直接去皇帝面前状告李执与徐济关系匪浅,但正如李执所言,徐济家里和东宫有联系的事也会让皇帝怀疑到他头上来。毕竟,这些人中太子才是离皇位最近的那个。
李执等了片刻,见太子不再出声,便干脆装傻到底,笑嘻嘻地谢过了太子招待,很不讲礼数地主动告辞了。
离了李持的视线,李执甚至顾不上礼数,解了自家御车的老马,朝着吴王府邸一路飞驰而去,将将卡在李拾出门上朝前拦住了他的车架。李执一个趔趄,从马上滚了下来,扑倒在吴王脚边,揪住他的衣摆,哭嚎出声:“阿兄救我!太子殿下要杀我!”
有李执那边的火烧眉毛作比对,在城门口被小黄门带走的徐济这一日就显得格外百无聊赖了些。
他先是被脸生的小黄门带去了一处偏殿等候,说是陛下会在散朝之后召见他。但徐济独自饿着肚子等过午时也没见有人来,不仅没有陛下宣召的旨意,连个能给他传话的小黄门都找不到,他一度曾想以如厕为由离开偏殿,但只要踏出殿门半步,就有执勤的金吾卫要他退回殿内,不得擅自走动。
皇帝召见臣工可没有这样苛刻的规矩,吴王此刻又巴不得借李执的手处理了平日那群清高孤傲的世家显贵。徐济默默盘算了一番,已然明了,这正是太子那边的人故意在拿他作筏子,只是不知道是他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的价值,还是有人想借着折腾他来做弄刚得了个烫手山芋的李执。
待到日头西斜,宫门将要落锁之际,新任的尚书令刘敦终于腆着肥硕的圆肚踱进了殿内,朝着嘴唇已经干涸到起皮的徐济和蔼地笑道:“阿余,别来无恙啊。”
徐济不敢搭腔,只照规矩弯腰行礼,“下官见过尚书令。”
刘敦虚扶了一把,“贤侄不必多礼。当日在宸山,便听说冯衡清家中有一聪颖早慧的小公子,今日一见,贤侄果然如传闻般丰神俊逸,若衡清兄地下有知,也可瞑目了。”
徐济闻言立时在心中暗骂刘敦这个老东西。别说他现在这幅饥肠辘辘膀胱充盈的鬼样子和漂亮俊朗没有半文钱关系,就是他这一路从京城向边陲滑落的仕途也和出息二字毫不沾边,刘敦此刻睁眼说瞎话,无非是想告诉他,自己手上有他的把柄,要他乖乖听话而已,不然别说是他自己,他还活着的家人,他早变白骨的老父亲也能被翻出来再杀一遍。
徐济伏在地上,只说惶恐。他相信翻出他身世的人是有事要他去办,不然没必要将他这种小卒提进宫里来杀。
刘敦本就是奉太子之命来套徐济话的,想从徐济那里找出点吴王的不是来。但见徐济始终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拘谨样子便也失了兴致,转而问起了徐济在湄州的一系列见闻。在他看来,太子与其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还不如替皇上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更能扳回一局。他们既然有这徐济的把柄在手,他也就翻不出天去,待徐济替太子搅浑了这一池水,自然有的是办法收拾这个罪臣之后。至于李执这个据说和徐济来往甚密的过气皇孙,自然有比太子更恨废太子的皇上出手收拾,太子只要稳得住,眼下的一切难关都不是问题。
刘敦对湄州的人口,物产,风俗都很是关切,又细细问了他南下路上的所见所闻,还对湄州边市的情况格外感兴趣,面面俱到的让徐济差点产生自己真的是在述职的错觉。
但当徐济提到湄州原先不得入籍的梁人的窘迫处境时,刘敦却又开始装聋作哑,一味推脱说此事仍在燕国公管辖内,自己不好越俎代庖。但若徐济真是有心想要帮那些可怜人一把,他倒是有一计可用。
徐济正色道:“还望刘公赐教。”
刘敦捋了捋自己唇上无比服帖的髭须,“阿余帮着他们一起为大魏立上一功,不就可以替他们证明自己已经心向大魏了。能弃暗投明者,自当受吾皇庇佑。”
徐济不明就里,“下官愚钝,湄州已归顺我朝多年,对吾皇自然是心悦诚服的,只是这些边民一无劈山撼海之勇二无运筹千里之谋,终日所求无非温饱而已,纵有心剖白,又有何能耐立这不世之功呢?”
“别人没这个条件,湄州还没这条件么?”刘敦以精明的目光看向徐济,“湄州地处边陲,又多有私市,那逍遥散怎么进来的,你们怎么给他送出去不就行了?待那些梁人用惯了这逍遥散,燕国公再趁乱剿灭了那梁贼,自然是要算那群湄州人头功的。”
徐济唯唯,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称赞尚书令妙计,心下却是对这蠢主意嗤之以鼻。别说那没剩几个人的梁军营中用不起这价格不菲的逍遥散,就是梁军能按刘敦的计策束手就擒,梁魏边境饱受生活折磨的穷苦人家也早就倒向了杨俨之类能保障吃食的神棍,不愿再掺和两军之间的争斗,一旦战火再起,这些平民更是会四散而逃,不仅很难让燕国公获得一呼百应的舒爽体验,反倒会给魏境腹地带来流民四散的危机。梁国就算早已奄奄一息,每年也能为大魏带上千万两的收益,而一旦梁国覆灭,那这千万两的膏肥就得算作是税收而非是岁贡,能插手税收的,可就不止燕国公一家了,这是燕国公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事情。
徐济揣测,太子估计还没和他舅舅就此等“妙计”通过气。
刘敦见徐济不语,清了清嗓子,嘱咐道:“徐主簿,这可是见你对逍遥散和菩提子最为了解才给的恩典,别辜负了这番厚爱啊。”
徐济起身下拜,“下官深谢尚书令指点。”
“好,”刘敦拍了怕徐济的肩头,“今年入冬前,燕国公要听到湄州的好消息,能做到吧?”
“是。”徐济不做申辩,只把脑袋垂地更低了些。
刘敦既然敢给他定期限,那估计这事不仅仅是太子的主意,搞不好皇帝也多少知道点。而咱们这位陛下,眼下最忌惮的可不是那随时可能断气的梁国皇帝,而是深受他两个儿子喜爱的好舅舅。若燕国公能推平了梁国都城最好,若是不能,他也可借由边境混乱,将自己的手伸进燕国公的军营里去,一来敲打拥兵自重的燕国公二则可以彻底绝了两个儿子借舅舅之手复刻传奇的希望。
无论什么结果皇帝都会有所利得,只是苦了要去做那搅乱湖面的石子的徐济,他要是敢在此是上阳奉阴违,估计等不到燕国公失势,他们全家就得按天福余孽的待遇被送去柳市口用脖子试试用了多年的刀刃是否仍旧锋利如初。而若是真的要他在湄州把逍遥散卖给梁人,且不论他自己良心是否会受谴责,杨俨就会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找人把他埋进胥余树下做养料。
这进退两难的破事让人头疼,即使出了那间关押了他一整日的偏殿,徐济依旧能感受到自己的脑袋里面正有两处擂台打得难舍难分。
徐济捏了捏疲乏的眉心,想强打着精神往前走,却被一旁领着他出宫的小黄门拉住了衣袖,“徐大人稍等!莫要冲撞了贵人。”
徐济顺从地停下了脚步,安静地等着远处的一列宫装丽人从他眼前走过。
就多看了那么一眼,徐济却在模糊见觉得衣着最为华丽的身影颇为眼熟,他好像最近在哪儿见过似的。
身旁的小黄门见徐济眉头紧锁,以为他也和朝中有些古板的老头儿一样,有见了美貌女子就得浑身抽搐,满口胡言的坏毛病,很是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句,“前头那个可是太子良娣,进宫来给福宁公主添置的嫁妆的。”懋都城中谁不知道太子不中意出身显赫的太子妃,唯爱自己在一次出行中遇到的渔家女,还硬是顶着言官一摞折子的牢骚,将这渔家女立做了良娣,全然不将太子妃一家的脸面放在眼里。小黄门的言下之意,就是在提醒徐济,这可不是轻易惹得起的主儿。
徐济谢过了小黄门,也将目光从远处挪了回来。但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是个他很熟悉的身影,但偏偏自己这会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上次见到这个影子是在什么时候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