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丹青

　　这两天，宋懿涵天天往那戏楼子钻。听戏是可以短暂地忘却烦恼，他就可以不去想程华弌了。

　　京剧的旦角真是有趣儿。

　　男旦长相阴柔，唱腔优美，表演细腻，在唱、念、做、打尤注重细节。

　　男人扮起女人，竟然比女人还要女人。

　　它跟书法绘画是一样的，书画家可以在画卷上勾画出男人，男人却可以用全副审美精神，用身体去绘制心中最美的女性肖像。似中国的“文人画”。

　　画，得在意境上下足苦功夫，以达“无我忘我”的境界。戏曲，得靠自个儿细细钻研，到才能从“形似”达到“神更似”的效果。

　　真好看，宋懿涵都看入迷儿了。

　　这幕戏描绘的是《贵妃醉酒》：唐玄宗与杨贵妃约，命其设宴百花亭，同往赏花饮酒。结果次日，杨贵妃先赴百花亭，各齐御筵候驾，但是，唐玄宗车驾竟久候不至。（引用：《贵妃醉酒》相关知识，来源百度）

　　高力士启娘娘：奴婢敬酒。

　　杨玉环：你敬的什么酒？

　　高力士：通宵酒。

　　杨玉环：唗！呀呀啐！哪个与你通什么宵！

　　高力士启娘娘：不要动怒，此酒也是满朝文武不分昼夜所造，故尔叫做通宵酒。

　　这杨贵妃可真美，从楼上看下去，看得清清楚楚，宋懿涵乐滋滋的，竟然忘了吃零嘴。瓜子蜜饯，都不如面前国色天香的杨贵妃。

　　楼上还有看得更清楚的地儿，有钱的阔佬包了厢房。

　　里头坐着程家的二少爷。

　　程华弌不过二十来岁，高鼻梁，五官俊朗，一双眼睛深邃而狭长，含着内敛灼人的光。

　　贾庄站立在他身后，知道这人正在动怒，没出声，服务员给他沏了好茶，也不敢发出声音，悄悄地退下，包厢沉默得一根针掉落在地都能听到。

　　程华弌目视远方那抹熟悉的身影，问道：“贾庄，几天了？”

　　贾庄一板一眼地回答：“两周。”

　　程华弌低头品茶：“结束之后，把他绑回去，记住，动作小点，别伤着人。”

　　“是。”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彼时杨贵妃已醉眼朦胧，春情顿炽，再加上酒化不了愁绪，三杯入口，竟忘乎所以，放浪形骸。

　　杨玉环：呀呀啐！自古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哎，人自迷。裴力士在哪里？

　　裴力士：在。

　　杨玉环：娘娘有话对你说，你若是称了我的心，合了我的意，我便来……来……来……来朝一本奏当今，（卿家吓）管叫你官上加官职！

　　裴力士：奴婢不敢。

　　戏还在唱，美人还在演。

　　大伙儿看得如痴如醉。

　　宋懿涵觉着时间差不多了，得赶紧去找王奎然，刚动身，身后几个精壮的男人也跟着动了身，他暗骂不妙，抬头望去，正好直直看见对面的程华弌。

　　程家二少爷正低头嗅茶香，没空搭理他。

　　宋懿涵呼吸一窒。

　　心里默数，从三倒数到一，拔腿就往楼下跑。几个男人在后面追。

　　顷刻间，呵斥声、尖叫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宋懿涵一路到后台，不少人正在准备上台前的准备工作，化妆的化妆，换戏服的换戏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向什么人求救，又怕程华弌把他抓回去打屁股，百般难受之下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以为是那群人，心慌之下，叫唤了一声。

　　刚闯进后台的男人听到这声音，张望过来。

　　王奎然此刻换上了霸王服，脸上勾勒着粉墨，威风凛凛，可谓真霸王。瞧着小外孙惊慌失措的模样，疑惑道：“小娃子，怎么跑这么急，有人欺负你了？”

　　宋懿涵望着他，跟望着救命恩人，急忙忙抓住人的胳膊：“我看见……程华弌，他在戏楼听戏……刚刚，他发现我了……”

　　此刻，后面那几个男人也冲过来。

　　王奎然一把拉住他的手：“走！”

　　另一边。

　　已过一盏茶的时间，程华弌望着楼下的杨贵妃。

　　下人回来了在贾庄耳边低语，贾庄皱眉，但还是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对程华弌说：“小少爷，人被王老板带走了。”

　　见人端茶的手微微一顿，忙说道：“我马上叫人去见王老板。”

　　程华弌眉心跳了又跳。他在包厢，这一幕戏，戏开了，戏落幕了，戏里所有角色无一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杨贵妃在醉酒，醉倒在花丛中，美人与花，都落在他的眼里。

　　可，唯独……

　　撂了茶杯，站起身，冷笑道：“不用了，我还是亲自去会会王老板。”

　　下人在前面带路，程华弌跟在后面，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戏班子的后台，只觉得胭脂粉呛鼻，腔调尖锐刺耳，没台上表现得那么光鲜亮丽。若不是为了那个白眼狼，怕是永远都不可能跨进这门的门槛。

　　人很多，挤在一起。戏子各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肉色的粉墨铺底，棕色鼻影，红色的脂粉将眉眼鼻梁涂抹，再打上厚厚的粉，一切准备后用黑色的油彩细细勾勒。

　　粉墨妆容，花头簪下，分不清其原本面目。

　　只道雌雄莫辨，叫人眼花缭乱。

　　枣色的绸缎子，隔绝晦暗不明的光线，里面的人影影影绰绰看不大真切，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这里面有什么猫腻，程华弌伸手。

　　突然，一把扇子制止了他的下一步动作。正是这戏楼幕后的大老板王奎然，脸上妆容还未完成，却依然可见真霸王的风采。两人相互对峙着。

　　程华弌退一步，松开手。

　　这无疑是给了对方三分薄面，也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不过，他今天是一定要抓到人的：“王老板，华弌很小的时候就听闻您、宋余昭和老佛爷之间的故事，仰仗你霸王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王老板确实乃真霸王。”

　　然后他对王奎然说道：

　　“难得的霸王，要没知己，想必一定很孤独。华弌回去后，会在老佛爷耳边面前念叨你几句。我想，佛爷一定会很乐意，当你的知己。”一句话，诚意满满。

　　细细斟酌每一个字，却包含警告。

　　他便没有开口了。

　　稳重自持，等待着王闵然开口。

　　王奎然多精明的人，听出这话中意。

　　程家人，一个比一个不好惹。

　　这是一个讲究“权”与“势”的社会。王家虽说也是北平数一数二的大家，可终究不敌程家背景的盘根错节，何况还有个程松溪给他撑腰，惹不惹得起是一回事，主要是嫌麻烦！

　　何况，程松溪怕是死也想不到宋懿涵是宋余昭的小外孙，白白给人养了这么多年。

　　有意思极了。

　　王奎然这么一想，觉得反正到时候怄气的也不是他，兴致大好：“倒也不必麻烦他那老人家，老人家爱古董，不爱听曲儿，别瞎忙活了。”

　　暗讽了之后，又点了点枣色绸缎子里，有人影晃动：“程家二少爷要看这里面的人儿，就让你好生看看吧，若是喜欢，改日我便叫人把这小娘子送上门，算是梨园献上了一点心意。”

　　程华弌笑得如沐春风，却是轻轻挑眉：“哦？”

　　“请。”

　　程华弌也不再退步了，梨园里面的人大多都是讲规矩，不敢喧闹起哄。贾庄上前一步要掀开绸缎子，被他打住，烛火星星点点，有那么一下子，灯影变得不大寻常。

　　漫天的昏黄，平添了几分暧昧不清。

　　还未等程华弌掀开，一双白皙精瘦的手掀开了绸缎子，少年头上带着假发，脸也沾了粉墨染了胭脂，虽说身形比一般的女子要宽大了一些，幽暗的灯光下，原本就画着精致妆容的脸庞更令人挪不开眼。

　　是男人？是女人？

　　双眼扑朔迷离，分不清阴阳，辨不清雄雌。

　　面前之人凑近了程家二少爷，身上甚至喷了点法兰西的香水，若有若无的幽香缠绕在四周，咬唇，轻笑：“少爷可是要见我？”

　　程华弌愣了。

　　宋懿涵表面纹丝不动，却是在强撑，后背已经冒着冷汗，笑容快要坚持不住。祈祷着各大马路神仙，千万不要被认出来，不然被程华弌发现，会被带回去打死。

　　程华弌半天没有反应。

　　一直恍神到身边的王奎然在闷笑。

　　面前这人儿的美貌太雌雄莫辨蛊惑人心，竟然连他都认不出来。

　　王奎然询问，问这里是否闯进什么小孩儿，他摇摇头，勾着唇，茫然地看向四周的人。下人不敢随意搜人，贾庄没有得到吩咐也不敢轻易动作。

　　一缕微弱的光线从枣色绸缎子的间隙泄出来，美人似嗔似笑，眼角的泪痣，脸庞的颊边痣，勾人得很。程华弌心脏漏跳半拍，忽然间理解了为何后宫佳丽三千，可偏偏杨贵妃却能独享圣上恩宠。

　　“程二少爷看来很是欢喜，改日，便让这位角儿带上礼品去程家伺候二少爷！”

　　“……不必。”

　　王奎然存心激他：“哎，听闻京城大户人家都会多养几房姨太以示财力。程家乃京城第一豪绅，大户人家，不少闺房小姐都等着，不知道程二少爷，可有几位心仪的人选啊？”

　　“无可奉告。”

　　王奎然继续说：“啧啧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有一岁咯！”

　　“……”

　　王奎然的调侃的声音传过来，听不大真切。

　　一把扇子勾着绸缎子，把那缕光、人都挡在枣色绸缎子内，朦朦胧胧，叫人浮想联翩。

　　“程二少爷，别着急啊，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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