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这些老古董虽然气，但也只能在心里将这二皮脸口诛笔伐无数遍，当面不敢造次。
　　只能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吞。
　　这顿饭胡言吾吃的是无比舒心，他对来救场的星月楼掌柜与小厮无比感激，同时也在想，神机妙算老十八是不是又算到了自己有此劫难，便派人来给自己解围。
　　未时一过，胡言吾和老头子打过照面，就离开了。
　　出御史台的时候，段王爷的马车已经在前面等着了。
　　胡言吾一上车就对着段暄一阵痛哭流涕，抱怨被御史台那帮老东西给欺负了，老头儿讽刺他看大书，还用五香大头菜排挤他，顺便感谢他给他送的饭菜，表示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一顿饭云云。
　　“说，你是不是算到了我今天有一磨难？”
　　“没有。”
　　“那你看来是一早安排好了的，”胡言吾对这回答更是满意，“美人果然贴心啊。”
　　段暄：“十八王爷行使特权，给相好的作特殊安排，打了御史台的脸，你猜他们后面会更针对你，还是更嘲讽你？”
　　胡言吾：“老子才不怕！老子就是要让这些老杂种们知道，老子就是走后门儿靠关系！理直气壮！老子就是有靠山！给脸不要那老子也不客气……”
　　听着胡言吾的聒噪，段暄沉思不语。
　　皇帝将他调来御史台，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关于此事的折子已经压了一箩筐，他这么高调，言官定会参的更凶，除此之外，现在太子已倒，六爷恐成了最大的赢家，言官们肯定还会就立嗣之事再说上一通……
　　“唉——不对啊。”
　　胡言吾放下窗帘，“这方向不是去外城的。”
　　“忘了和你说了，今天咱们去看十三爷。”
　　“啧，不早说，我也换身衣服，”胡言吾嫌弃的看了看自己的灰色官袍。
　　“不必了，鸡零狗碎之类的，十三已经见怪不怪了。”
　　“什么鸡零狗碎？我今儿又没带东西……”
　　胡言吾一头雾水，看着段暄一脸坏笑，他反应过来了，“你丫儿骂人！”
　　骂我是鸡零狗碎。
　　胡言吾觉得和自己在一起，这假货蛮子怼人的功夫是越发见长，于是又痛快地就捧哏与逗哏的关系问题与他进行了一番探讨。
　　车里顿时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话说回来，为啥今天去见十三爷？”
　　前些日子，段暄进宫为太子求情，碰到十三，十三让他下次和胡言吾一起去他那儿坐坐，段暄今儿便过去了，但他这次过去可不是与十三拉兄弟关系。
　　“为了友人之托。”
　　友人？李玄甫？
　　段暄从兜里掏出一根木梳，木梳上切刻着桃花朵朵，木梳的一边刻了二字：毓秀。
　　“亲娘嘞！不是吧！”胡言吾惊讶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难不成李大人？”
　　段暄摇摇头，“这是他老婆的东西。”
　　李玄甫的老婆，自然是那惨死于大年初六的曹鸢夕，这梳子是曹鸢夕的遗物，李玄甫本来想扔了的，后来想想鸢夕实在可怜，满门被灭，自己也没离得了一死。
　　因此，在北上之时，李玄甫将这遗物带了，准备找机会还给十三爷，可一来二去的竟是忘了，所以只能临走时将这事托付给段暄。
　　段暄不喜欢这个曹家女子，她可怜，李玄甫便不可怜？离山村便不可怜？
　　但李玄甫是他朋友，朋友所托，他不敢怠慢。
　　到毓秀王府时，管家见到来人，便道王爷现在不在家，在京外七里河大营里。
　　于是十八王爷的马车又轰隆隆地往七里河奔去，等到达七里河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他要是留咱们吃饭怎么办？”胡言吾语不惊人死不休。
　　“那就留下，然后咱们下次回请，”段蛮子无比淡定。
　　到了之后，段暄与大营里的守将通报了，守将让他们等着，然后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人出现了。
　　“老毕！”胡二两喜出望外，“你什么时候来这儿了？”
　　毕云山与他们是好久没见，肤色也是比之前更深了一些，老毕又穿了武装，脚上蹬上了武靴，看起来英气不凡的很，毕家人果然就该呆在军营里。
　　“是十三爷问了陛下，将我调来了七里河作参将，”毕云山边走边道，“这样也好，论玩脑子，我玩不过朝上那帮人。”
　　毕云山在去年年底回京，为的就是在朝里毕家能有个说话的，结果出了那些事，十三爷顾念同毕家的交情，将毕云山从朝堂调了出来，算是照顾。
　　“听说你升官进御史台了，”老毕看他一身灰面官服，欣慰道。
　　“对。”
　　“恭喜恭喜，没想到，胡哥儿竟如此有官运，青云直上。”
　　胡言吾有苦说不出，御史台被排挤的那些事他也不好意思和老毕说，觉得丢人，便报喜不报忧。
　　当初他挖苦笑话老毕走后门儿，入了殿选走个过场就当官儿了，结果他才是大晟的顶级关系户，但人家毕云山大度，也不和他计较，也不挖苦他，而是打心眼儿里为这个朋友高兴。
　　胡言吾有些无地自容，然后一抬头，看见段暄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样，他知道这蛮子现在在看笑话，心里更是郁闷。
　　与主账守卫通报后，三人一道进了主账，账里的主席上，坐的正是十三爷。
　　十三爷见他们来了，大手一挥，“坐。”
　　胡言吾将梳子送到了十三的案前。
　　见这小胡大人又带了一稀奇古怪的东西过来，十三眉头一皱：“我不用梳子。”
　　看他这反应，胡言吾心觉蹊跷，却默不作声，又准备将这梳子给收回去。
　　很明显，十三并不认识这梳子，那也不认识曹鸢夕。
　　可十三却拿起了这梳子，举起来左右看看，道：“这是当年本王大婚时，婚礼上送给未婚女眷的纪念品，刻桃花，取的是桃花开、姻缘到之意，你是从哪找的这个？”
　　胡言吾笑道，“嗐！前些天小人去琉璃厂瞎逛，逛着逛着就见到了这个，我以为这是有刁民在行厌胜之术！诅咒十三爷，特买下来了。”
　　段暄点点头，“确有此事。”
　　胡言吾感激似的看了一眼段暄，心想还是自家老段最贴心。
　　二人的谎话完美的骗过了十三，十三也是不以为意，不屑道：“本王十岁便入了沙场，杀人无数，就算是厌胜，小鬼能奈我何？”
　　“那我就收回去了，”胡二两笑嘻嘻道，“我留着自己用。”
　　一个男的竟然用女子的桃花梳子？不觉得臊么？但胡言吾行事奇葩，这也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今日你们找我来，肯定还有别事，”十三沉声道，“不可能为了个梳子大费周章，跑到京外七里河来。”
　　见他开了口，段暄也不再藏着掖着，“十三哥，兄弟今日来，确是有事。”
　　段暄：“父皇今儿早上召我入宫，聊了一些废太子的事，也聊了太子所提出的纸钞加印之法，废太子此前一意孤行，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实行此法，不过是为了解决帝国财政危机。”
　　十三点点头，“确实如此。”
　　财政危机，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五年前便有了征兆，只不过那个时候无人察觉。
　　雪球越滚越大，到了今日国库亏空，大晟眼见着难以支撑，各个地方都要用钱，为解决问题，太子出此下策，可没想，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钱啊，孔方兄！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也能难倒一个国家。
　　段暄：“国家，确实没钱了……”
　　十三板着脸，面目严峻。
　　其实不止是国家没钱了，军里早就没钱了！
　　军队开支甚浩，打仗、训练……
　　每天一睁眼！就是“哗哗哗”的银子往外淌，无论十三爷的内军还是西北府这样的外军，每日开销都是个令人咂舌的数字。
　　毕家为了维持西北军，把所有的家当都变卖了，充作军饷，整个将军府与小兵同吃同住，无比寒酸，将士们一边打仗一边种地，自给自足。
　　七里河这边，军营维持困难，十三又何尝不是将自己的内帑全给搭上去了。
　　十三自觉糟心，一直压制着，从不与人抱怨，毕竟每个人过得都不容易。
　　但，军里也是维持不了多久了……
　　“父皇又问我，可有解决之道？”
　　十三：“你怎么说？”
　　“我说，但凭天意。”
　　这句不痛不痒、和稀泥式的回答纯粹是在糊弄人，十三微微有些怒，“身为天家子弟，你怎可如此应付？”
　　胡言吾听完也是有些气，不待段暄回答，直接呛道：“十八爷，您避重就轻！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您这是在逃避！逃避问题！逃避皇子的责任！”
　　段暄与十三都将目光投向他，胡言吾一脸严肃，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吊儿郎当。
　　胡言吾气起来，就算这人是自己相好的，也是照骂不误。
　　不过他骂归骂，骂完了就开始说起了正事。
　　胡言吾：“眼下当务之急是钱！”
　　“国库的钱归户部管，国库的钱又来自税收，进贡，盐、铁、酒、茶等专卖款项，以及土地买卖与租赁费用。”
　　他爹在户部干了几十年，虽然这爹不争气，但平常耳濡目染，胡言吾也是看清了户部的一些道道，也算是继承了老爹的衣钵。
　　“钱吗，一为开源，一为节流，以上四项皆为晟朝内部经营，若是国库钱不够，则需细查以上四项，是为开源之法其一，亦可通过巧取豪夺，进行短时间财富累积，此为开源之法其二，但开源之法需要有强大的经济流通作为支撑，否则将民不聊生，”胡言吾慷慨激昂，说的是头头是道。
　　“至于节流，便是缩减不必要的开支。晟朝冗官冗兵，人浮于事，可直接进行人员减编，精简衙门，节省开支。”
　　段暄的眼里闪过一丝赞许，这席话不无道理，但十三的脸色却是渐渐变了。
　　节流……
　　冗官冗兵……
　　十三脸上拢了层冰意，眼里却燃着怒火，“所以，你们今日来，是与本王抱怨军队过盛，让本王削减兵制？”
　　胡言吾心中一凛，心里大叫了一声“不好！”
　　他刚要辩解，就听得十三怒道：
　　“如此！便不必再说了！毕参将！送客！”
　　胡言吾呆若木鸡，整个人都僵在了这个主帐里，不知所措。
　　与尴尬的胡言吾不同，段暄是个脸皮极厚的。
　　他一脸安然，对十三抱拳作揖，“十八下次再来拜访。”
　　二人来时有多兴奋，去时就有多狼狈，第一次被人给赶出来，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回去的马车里，二人一路沉默。
　　回想起方才被撵出来时，段暄的安之若素，胡言吾心里忽然有一丝疑惑。
　　于是他开口道：“你刚刚，是不是故意的？”
　　“嗯？”
　　“啧！你故意激十三，也激我，然后借着我的嘴把这些话给说出来，坏人我当了！您事儿也办了！”
　　段暄不作答，长长的睫毛在眼里落下一片阴影，眼角微微带了一丝狡黠。
　　胡言吾又是一声叹，“我倒不是气你利用我，只是这件事，你去激十三有什么用？咱俩一口气把他得罪了，后面要怎么弄……”
　　十三爷正直坦荡，为人正派，此前胡言吾无论如何荒唐行事，十三也从未怪罪过他，颇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
　　但这下把十三给得罪了……
　　段暄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此时，他的内心却是极度的愉悦。
　　胡言吾便再也不能去找十三了……
　　此前，为了获取情报，胡言吾经常去找十三，一呆就是大半天，段暄这醋坛子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介意。
　　自己喜欢的人，就算是别人看了一眼，心里都会窝火。
　　……
　　这才是这小心眼儿王爷的真实目的。
　　胡言吾哪里晓得段暄此刻的心理，他整个人现还在懊恼，边懊恼边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走。
　　胡言吾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摸着黑回了屋，爬上床。
　　今天发生的事让他身心俱疲，等到明天一睁眼，又要去御史台面对那些老东西。
　　真是烦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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