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作者:西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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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三】天梦泽


      傅云疏放出一团火将剪纸烧成了灰烬:“天天不是吃就是睡,要么就是不务正业,你是觉得我对你太宽容了么。”

      重离瞪着他,把被子往头上一蒙,捂得严严实实栽回了枕头里。

      “我在跟你说话。”傅云疏道。

      重离知道自己将要大祸临头,但他紧紧咬着唇就是不说话。这许多天的不满和委屈交织成团堵在了喉咙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傅云疏的声音已经沾染了明显的怒气。

      “没什么态度。”重离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好得很,本事没有脾气不小。”傅云疏冷笑,“来人。”

      房门轻轻一响,桃叶从门口低着头走了进来:“尊上。”

      傅云疏指了指床上团成一个球的人:“把他丢进天梦泽里待两天。”

      “天梦泽?”桃叶一僵,“尊上,那是龙池,阿离的身子恐怕受不住。”

      傅云疏道:“吃点苦头才长得了记性。”

      “可是……”

      “还不快去!”

      “是。”桃叶抗争失败,走到床前,“阿离,走吧。”

      重离知道天梦泽的水并非肉体凡胎所能承受的,昼时极热如岩浆沸腾,夜里又极寒如冰冻三尺。虽然不会伤害真元,但吃些苦头是必然的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下来,抬头看着傅云疏冰冷的眼眸,跺了跺脚,转头冲了出去。

      是夜月明星繁,长河清澈。重离一口气跑到天梦泽岸边,泽中的水已然冰冷刺骨,隔十步之远便可感受到从泽底升起的寒意。

      他蹲下去把手指没入水中试了试温度,只是这轻轻一碰,全身鸡皮疙瘩都耸了起来,触碰到水面的皮肤顿时失去了知觉。

      “阿离,你是不是惹尊上生气了,快跟他道个歉,这水可不是闹着玩的。”桃叶轻声提醒他。

      重离的倔劲儿上来就下不去了:“凭什么,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

      傅云疏穿过紫竹林中走来:“还在嘴硬,把他扔下去。”

      桃叶左右为难。

      “用不着。”重离把外衣脱下来扔在了一边,“不就是泡池子么,我自己跳。”

      他看着澄净清寒的水面,一咬牙心一横,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没入水中的那一刻,感觉就像是□□刹那间被从元神伤撕扯下来。仅仅一刻,他就已经感觉不到皮肉的存在,唯有意识还清醒着,而后便是一阵阵无法忍受的刺痛。

      水面之上有人讲话,但水波隔绝之下他听不见都说了些什么。没过多久,岸上便陷入悄无声息,傅云疏大概是已经走了。

      重离能感觉到自己在掉眼泪,全身上下唯有眼眶是热的。眼泪止不住地淌出来,很快与水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他说不清楚自己的眼泪到底是为什么掉,也许是被这水激的,也许是傅云疏对他冷漠而忽视的态度,更也许是许多天以来委屈的积攒,在这水中爆发了而已。

      这一夜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夜,拂晓来临时,刺骨之痛依然麻痹,全身只剩下僵硬。

      但比起严寒更难受的是白日回温后的炽热,全身筋骨刚柔软了一些,天梦泽便开始热气蒸腾。

      寒冷会让人麻木,但炽热不会,只会让人如坐针毡。沸腾的水掠过全身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没过多久他就开始挣扎,拼命想要往上爬。

      桃叶在天梦泽旁守到现在,听到水底痛苦的叫喊声,趴在泽边喊道:“阿离!你怎么样!”

      重离没有办法说话,浑身要被烧熟的感觉让他根本没功夫思考说话,喊出来的都是些断断续续的音节,听着像是十八层地狱里鬼怪在受刑。

      “上来吧!”桃叶喊道,“你这样下去受不了的!”

      重离不想就这样上去,他那样一腔豪气地跳下来,再狼狈地爬上去,脸皮不得跟墙皮似的哗哗掉。

      但没过多久,倔脾气终究是被火烧似的疼痛打败了,他浮上水面,扑到了岸边,浑身都在冒着雪白的热气。

      桃叶把他从水里拉了上来:“你感觉怎么样?哪里难受?”

      重离连嘴都张不开,眼前一片迷蒙。

      一双银白描金长靴出现在眼前,紧接着傅云疏的声音传来:“受不了了?”

      没有一点关切,更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温度。重离咬牙挺了半天,实在没有忍住,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在他面前哭成瀑布已经很丢脸了,没想到还抽噎起来了,一边掉眼泪一边抽得上气不接下气。

      “哭什么,做错事就该罚。”傅云疏道。

      重离根本停不下来,傅云疏也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听他哭完,便转身往紫竹林里走:“什么时候哭完再来找我。”

      身影消失在斑驳的竹林前,重离冲着他的背影大吼了一句:“你要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把我捡回来!”

      傅云疏的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我何时讨厌你了?”

      “你就是讨厌我,把我当个随便乱丢的玩意儿!”

      傅云疏一怔,重新走了回来:“我并没有。”

      “你有!你说把我关在长生天就关在长生天,想把我丢在鬼界就丢在鬼界,根本不听我说话,也不考虑我的想法,都是第一次做人,我为什么就要这样被你对待?”

      傅云疏有些愕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重离。”

      重离沉浸在发泄的世界里根本没有理会他:“你让我抄书就抄书,写错字也要抄,写错了改就是了,我不喜欢抄书!你还跟人说我是你侍从,那我给你做粥你为什么不吃!我是看你受伤才给你做的补血的粥,你连看都不看,就只吃漱玉的糕点,你就是讨厌我!”

      “我没有。”

      “你就是讨厌我!”

      “我没有!”傅云疏按住了他的肩膀。

      一大堆话说出来,重离感觉力气都要一块倾泻没了,大喘气地看着他,眼泪跟水混在一起,满脸都是纵横的痕迹。

      傅云疏道:“说完了么,说完了听我说。我不需要进食,也不喜欢进食,粥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不论是你做的粥还是旁人做的粥,我都不会吃。”

      “可你吃了漱玉的糕点。”

      “漱玉的糕点是青莲根和菩提叶,于龙骨再生有效我才会吃。”

      进食对于傅云疏来说是个浪费时间的麻烦事,他早已戒去了人间烟火,无论什么样的食物都不会一碰。除了喝茶,就没有别的入口的东西。

      “那其他的事呢,你说把我丢出去就丢出去,说罚我就罚我,你又不是我师尊,也不是我旁的什么人,凭什么!”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啊。”重离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傅云疏叹了口气,把重离扶起来,靠着岸边的一块大石头,良久才道:“阿离,我视你为家人。”

      重离刚止住眼泪,鼻子又开始发酸:“有这么对待家人的吗。”

      傅云疏道:“我早已无家人,也已忘记要如何与家人相处。这么多年,没有人敢对我提要求,我便也忘记了要在乎他人的感受,抱歉。”

      他眼中出现了一丝难得的柔和,重离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竟然听到了他对自己道歉。

      重离的眼泪又开始往外涌,哽咽得快背过气去:“你…你不是说我是你的侍从么。”

      “随口说的,我不喜欢跟别人解释。”傅云疏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灵气渡过,缓解着全身的灼痛,“不哭了好不好?”

      重离拽着他的袖子哭得跟下暴雨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傅云疏擦了擦他脸上滚下来的泪:“你方才说你是第一次做人,就当我也是第一次与家人相处,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便可互相提醒。”

      “怎么、怎么提醒?”

      “日后你对我还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告诉我。”他道,“至于你,你虽未拜我为师,但若懒惰厌学,也无法成人,我日后吩咐于你的课业,你不可疏忽懒怠。”

      “你为什么不让我拜你为师?”

      傅云疏是他见过学识最为渊博的人,治世经学,文赋经典,乃至六界怪谈都是信手拈来。阎罗已是仙界公认的大学问家,傅云疏虽不爱张扬显摆,但于学识上却要深厚得多。

      这样的人开坛讲经都得是座无虚席,当后辈师尊肯定绰绰有余,仙界高阶仙君收徒传业也是传统,但傅云疏却是从未收过徒的。

      “我若收徒,必是下一任仙界首尊。但到如今,尚未见到可承衣钵者出现。”

      重离渐渐止住了泪:“就像从前的天璇仙尊收你为徒一样吗?”

      傅云疏颔首:“我虽不会收你为徒,但能教给你的东西不会有所保留,你也少闹些脾气,这样可好?”

      重离使劲点了点头。

      他虽然并没有错怪傅云疏什么,但听到他的解释后,重离的心情却好了许多。

      这大概是傅云疏第一次向自己有所剖白,虽然没往深里说,但的确证实了他是个孤家寡人的事实。

      所谓高处不胜寒,坐在峰巅的位置上身边便没有其他人了。没有家人,没有好友,有的只是臣子、仆从,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要怎么正常地跟一个人相处。

      有点……惨。

      重离身体向前倾了倾,抱住了他的脖子。

      傅云疏一愣,抬起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拢了一下:“怎么了?”

      重离道:“如果我是你唯一的家人,那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听着这孩子气的许诺,傅云疏只笑了一下,未置一辞。

      重离在他肩膀上叹了口气:“尊上,我是不是原谅你原谅得太快了。”

      傅云疏失笑道:“那你还想怎样?”

      “不知道。”重离小声道,“我难受。”

      “那就回去。”

      重离抱着他没有动。

      傅云疏无奈,只能用胳膊兜着他的双腿把他打横抱了起来。飞上云殿,走到他卧房时,重离的眼睛已经肿得像个核桃。

      把他放在床上,傅云疏道:“你休息吧,明日我教你仙法。”

      重离耳朵支棱了起来:“真的?”

      “嗯,你那点三脚猫的本事出了仙界必死无疑。”傅云疏道,“若再懈怠,你便继续去天梦泽下面待着。”

      重离经过此事,已经决定要痛改前非,使劲点头:“一定好好学。”

      仙法比干巴巴的文赋要有趣得多,只可惜阎罗在时并不以仙法为重,只教了他几招变化之术,就连飞行只教了如何腾云,并振振有词“出行自有灵兽可骑,何须自己费力”。

      因为阎罗的偷工减料,重离对飞行的概念就停留在“被天九带着飞”和“被云托着飞”上。

      次日,他一觉醒来又活蹦乱跳了,仿佛浸冰池泡岩浆从没发生过似的。

      傅云疏的伤似乎没有大碍了,在云殿前看到他的时候,他脸色已然好了许多。

      “飞行有三,御风,腾云,御气。”傅云疏指着殿下滚滚的云海,“腾云为基础,御风其次,御气最佳。”

      重离原地蹦了蹦:“夫子之前教过我腾云的。”

      “腾云须先聚云,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无云可聚,自然也无法腾云。”

      “那我要学御气,这个最厉害。”

      “还没学会走就想着跑了。”傅云疏不屑道,“以你的灵力,御气不足支撑半里地,届时半路掉下去了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可也不是何时都有风。”重离伸手往半空探了探,“现在就没有。”

      “所谓御风,便是御体外之气;御气,是御体内之灵。”傅云疏抬起手心,食指于虚空轻轻描画了一阵。一缕清气盘旋于指尖,成了一个小小的气漩涡,“聚外气,这便是风。”

      “原来如此。”重离照葫芦画瓢,在空中划拉了一阵,“哎?我怎么弄不出来?”

      “灵气聚敛,下沉气脉。”

      他照做一遍,指尖果真荡开了一圈圈空气涟漪:“尊上,你看是不是这样!”

      “是,只不过聚敛太弱,这点风是飞不起来的。”傅云疏走到他背后,按住了他的肩膀,“灵气下行,感觉得到么。”

      重离感觉经脉之中的灵力在向丹田聚敛,兴奋地点点头。傅云疏松开手后,聚敛之感刹间弱了很多。

      “多练几遍熟练便好,一天飞不起来也属正常。”傅云疏顿了顿,“毕竟你也不是多聪明。”

      重离大声道:“后面那句话不用特地说出来!”

      傅云疏勾了勾嘴角:“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重离反复试了许多次,才承认自己并没有自知之明。他所能聚起来的风大概只能让只鸡飞起来,若要载个人,还没起飞估计就先堕下去了。

      傅云疏又是个从来不会鼓励人的,不损他打击他都已是收敛了。练到最后,他身上的经脉都已然酸胀,有些脱力了。

      他有些失落地坐在门前,捶了捶胳膊:“我可能是被天梦泽的水冻坏了,要么就是烧坏了。”

      “你倒是会给自己找理由,我怎么没坏。”

      “你是真龙!我又不是。”

      傅云疏叹了口气:“去天边走走可好?”

      “怎么去,我又飞不起来。”

      傅云疏点地而起,穿过飘渺云烟身影消失。一条数十丈通体冰蓝的龙出现在半空,在重离面前停了下来:“我带你去。”

      重离看着一只角都比自己大两倍的龙,即使见过多次也还是无比震撼。

      尤其是,他竟愿意乘自己而飞。

      太阳已经不是从西边升起来了,这情况得是从南边坠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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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三三】天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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