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禁忌

　　余老将军正坐在桌子旁边，眼神盯着地板，仿佛直直要给它烧出个窟窿来。

　　怪事。接连不断的怪事。这几天余老将军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妖族平日里战事虽有，但算不上频繁，那种千骑万兵的场景更是少见，东、西两国称得上一直相安无事。

　　虽称作东、西两国，其实都没有国君，兵权都在军官手里。整个妖族，也只有妖皇统一管理。

　　鉴于此，大家都默契地井水不犯河水。

　　但怪事就这么发生了。

　　西国不知犯了什么毛病，突然率了浩浩荡荡千余兵力，直奔东国城门，二话不说就要攻城。

　　这不是最怪的，更让妖想不通的，是他们征战的理由。

　　站在城墙上，余老将军亲眼看见，带着数面迎风而起的旗帜，西国千名铁骑冲着城门，喊声震天，“东国败类！还我白天！”

　　还我白天？这是什么话？

　　余老将军前思后想，左思右想，冥思苦想，站着也想，坐着还想，那叫一个想了又想，也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这种匪夷所思的理由，估计是把地板盯得冒烟也想不通。

　　怪事，怪事啊。余老将军连连摇头，只暗道：“琢磨不透，琢磨不透。”心思又转到另一件怪事上去。

　　如果说上一件事可以解释为：西国想要无端挑起战事，那眼下的另一件事，余老将军就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虽说摸不着头脑，但老将军却很高兴。

　　就在这前几日，老将军在街上溜达，好巧不巧地碰见了张将领。

　　其实根本算不上是溜达，只是实在是，在家中被自家儿子太过废柴的武学气了个半死，寻思着出来舒缓一下身心。

　　“余老将军，好久没见了。”竟是张将领先靠过去，客套地打了个招呼。

　　“哎，这不是张将领吗？”回头一看，老将军立马回他一句，“竟然在这儿碰上了。”

　　“将军怎么有空在这儿闲逛，”张将领继续道：“平日不都在家中传授武学？”

　　一句话显然就是没安好心，余老将军心知他这是拐弯抹角，挖苦自家儿子武学不精。

　　同为妖族上级军官，其实是暗地里龙争虎斗。张将领这番话，明显是说余家后继无人，耍着嘴上功夫，占心上便宜。

　　“总不能每天都做这儿事。”含糊地把这个话题带过去，老将军又在心里暗骂自家儿子：怎的如此不成器？

　　“听说老将军还有个女儿？”张将领话题一转。

　　“啊，”一时间竟是没回过神，余老将军听他不在揪着余名的事情，也暗下松了一口气，赶紧回道：“正是，正是。”

　　“老将军家里，也有能者，”张将领有些变了脸色，嘴上却还是客套话，“没想到将军藏的这么好，前几日，我才得以领教啊。”

　　这才想起自己叫余生去找张将领的事儿，老将军赶紧想着也客套一番，“阿生武艺不精......”

　　“武艺不精？”张将领心里暗骂，立刻自认这事儿是余老将军一手策划，就是想让他在这么多眼睛下面丢脸，心道：当真是好计谋。

　　是个妖都知道，败在女子手下有多丢面子。甭管她是不是堂堂正正的对战，反正输了就是祖宗蒙灰。

　　“咯吱咯吱”暗咬着牙，张将领发誓绝不轻饶余生。

　　“这是哪里的话？”张将领心浮一计，“我可觉得她不错。”

　　正疑虑张将领怎么会说这般话，余老将军耳边就仿佛炸开惊雷，呆怔半天缓不过神来。

　　“我家那小子，也算是有点儿本事，”张将领直接虎口大开，“不如将军考虑考虑？”

　　话虽说的是考虑，但谁不知道这是活脱脱的逼亲？都是差不多级别的军官，谁不给谁面子都不好过。

　　余老将军怎么也没料到，有一天会有人逼亲逼到自己头上，而且对象还是余生？

　　不知道对面摆的什么心思，老将军却不敢轻易回话。

　　“余老将军，”见老将军犹豫，张将领又继续道：“只要您老把余生嫁过来，张家这么多儿子，您挑一个过户到余家。”

　　说到张将领最不缺什么，那大概就是儿子。大到三妻四妾的，小到找不着名的，都有。

　　老将军听着这话，眼睛立马就直了。

　　送个儿子到自家来？这让他不由得有些心痒。想想余名那个狗屁怂样儿，枪都拿不稳，老将军又是一阵气结。

　　只是余生......哎呀，女子总是要嫁人的，总该生孩子养娃，不然怎么像话？就余生这种整天挥刀武枪的，有看上她的就不错了，还想着挑？

　　余老将军在心里碎碎念了好一阵，想了好久，觉得这事儿自己不亏。

　　重点是，只要余生嫁过去，自家能多个儿子啊。

　　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机会，余老将军只当张将领这回，是真的想让余生做他家的媳妇儿，边感叹自己前几日做得好决定，边就开始想着儿子了。

　　妙哉！简直是妙哉！老将军就差没在街上吼一声，心里竟是高兴得不得了。

　　“不如就这几日，直接办宴了。”张将领见余老将军面露喜色，立马顺着又提出要求来。

　　“这几日？”老将军还是诧异，“是不是太早了些？”

　　“怎么会。”张将领赶紧又道：“您老就不想早点儿挑儿子？”

　　儿子这个词一来，彻底把余老将军的魂勾过去了，老将军忙不迭的点头，“好说，好说！就这几日！”

　　迈着步子走回家，余老将军整个都轻飘飘的。

　　儿子，儿子！多么令妖愉快的词语！老将军几乎忍不住，就要在这里笑出声来！

　　白来的儿子！上天啊！这是多大的运气！

　　老将军边走边狂想，越来越恨不得现在就把余生塞到张家去，然后欢天喜地带着儿子回家，把这余家的将军府，彻彻底底地！完完全全地！发扬光大！

　　老天啊。

　　“余生！余生！”迫不及待地奔进家门，老将军现下像是凭空捡了五万两黄金，“赶紧出来！”

　　屋子里黑压压一片脑袋，见老将军回来了，齐刷刷转过去盯着。

　　“怎么回事？”被这一群眼睛看得莫名心里发虚，老将军收敛起神色，随便对着一个妖问。

　　“将军，”神色焦急，那妖赶紧朝老将军行了个礼，嘴上话却没停，“西国又加派了五千余骑兵，朝着城门过来了！”

　　“什么？”略微吃惊，老将军愣了片刻，随即又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西国又加兵打过来了，那余生还能不能顺利嫁到张家去？是不是要延期开宴了？那自己岂不是又要晚几天才抱得上儿子！

　　越想越气愤，老将军一拍桌子，手上一挥，语气不善，道：“知道了！赶紧走！”

　　旁边看了看他满面的怒气，也不敢多说话，忙不迭点头，退出了余家的大门。

　　又是猛地一拍桌，老将军继续在家里四处找起来，“余生！余生！给我赶紧出来！”

　　四下寻了好半天，老将军根本没摸到余生半点行踪，最终阔步回了大厅，坐在椅子上，终于开始思忖起这几天的事情来。

　　一直到天边擦黑，余生才偷偷摸摸的从外边儿回来，一进门，就见着老将军还坐在那儿，一阵子拧着眉毛，隔一会儿又不住的笑上一下。

　　“阿生。”瞅见余生回来，老将军立马喜笑颜开，赶紧叫住她，“快过来！”

　　心下疑惑，余生还是走了过去，“爹？”

　　“阿生，爹给你寻了个好人家。”也懒得拐弯抹角，老将军想着直接把话说完，“就张将领家的儿子，是个不错的。”

　　“什么？”这话霎时间把余生惊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就这几日，好好准备准备。”不理会余生的惊问，老将军自顾自地说完，又开始盘算着儿子什么时候挑。

　　“爹。”总算是明白了老将军的意思，余生皱起眉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不成亲。”

　　“不成亲？”余老将军立马坐不住了，从椅子上“嚯”一下站起来，浓眉竖立，“不成亲你想干什么！”

　　余生要是不答应，自己这白得儿子的青天大梦，就算是打水漂了。这怎么行？

　　“爹。”又对上老将军喷火的眼神，余生没有半分退却，“西国加派五千骑兵，您知道吗？”

　　“那关你屁事！”余老将军眼下心急如焚，就像是丢了亲儿子，“你现在只管嫁过去就行！”

　　“我不嫁！”余生也抬高了音调，“我凭什么要嫁人！”

　　“女子不嫁人，那你想干嘛！”大力一掌，老将军直接拍碎了桌子，接着骂道：“败类！”

　　“我要带兵。”死死对着老将军的目光，余生沉下声调，握紧了拳。

　　“你敢！”老将军怒不可遏，一个巴掌打在余生脸上，大厅里一声脆响，“你一个女子，带什么鬼兵？”

　　“我要带兵。”语气未变，余生又重复了一遍，带着同样的眼神，没有一丝起伏，“女子也可以带兵。”

　　“好，好，好！”越发气结，余老将军反而连声几个好字，一只手猛地拽过余生，就朝房间里拖。

　　恶狠狠将余生推搡进去，老将军现下已经被丢儿子的感觉冲昏了头脑，朝着她一声大吼：“你给我不嫁也得嫁！”接着锁了门，愤然阔步走了。

　　站在房间里，余生抬起眼，全是毅然神色，冲着老将军离开的方向，缓缓开口，“我说了，我要带兵。”

　　一连好几天，余生没能踏出房门半步。

　　其间老将军又派妖三番五次地来劝过她，结果都是只听见余生一句：“我要带兵。”

　　余生被关了三天，西国在城门打了三天，余老将军哪里都没去，只在家里守着。

　　这一天余家送来一个包裹，里面装了亮堂堂一片的红衣，顺带还有盖头。只是这红衣颜色，一看就是敷衍上去，不出几日估计就要掉色的。

　　但余老将军根本不在意这些，他想的只是儿子罢了。

　　“阿名，把这个给余生送过去。”指使余名去送这些，老将军心里觉得余生应是不会拒绝。

　　站在外面开了门锁，余名还没来得及开口，里面传来了声音：“阿名？”

　　屋子里，余生看着余名犹犹豫豫拿出的嫁衣，神色淡然。

　　常常听闻嫁衣似火，可在余生眼里，这颜色更像是鲜血。

　　是战场上只有将军才有资格穿上的红色，是只有余名才能够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衣袍。

　　盯着这嫁衣好半天，余生伸手接了过去，冲着余名悄声道：“你的枪还在吗？”

　　“在啊。”一时间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余名只如实回答道。

　　“好。”看不清神色，余生凝视着这嫁衣，道：“告诉爹，我要嫁。”

　　“啊？”余名显然愣了一下，片刻又赶紧点点头，“好。”

　　正在外头踱来踱去，听见余名的话一下子刹住脚步，老将军在心里庆幸无比，觉得定是这嫁衣改了余生的想法。

　　又忙不迭朝余生房间奔过去，“阿生，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的东西？”

　　“没有。”余生回了一句，又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这......”犹豫一阵，老将军直接回道：“就明日。”

　　“好。”简短地应了一声。

　　余生不再说话，老将军也只好悻悻然离开了门口。

　　“姐......”余名见老将军离去，在门口踌躇半响，却终是欲言又止。

　　直到半夜。一片寂静，余生悄悄地从房间里出来。摸索着朝余名的房间走去。

　　四周昏暗，余生一步一步的挪过去，轻手轻脚推开余名的房门，尽量不发出声响。

　　房间里很安静，余名躺在床上，只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门后一把长枪，直直的靠在墙边，格外显眼。仿佛特地放在这里，余生稍稍一伸手，就将其握在手中。

　　目光落在这一柄长枪上，只看见枪尖在漆黑中稍稍泛着白光。余生盯着它良久，终于跨出了房门。

　　蹑手蹑脚地摸到大门口，余生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空无一妖的大厅，又沉默地转过身去，手搭上大门。

　　再没有半点犹豫，余生轻轻推开了它，屋外射进来一束银白的光，照在余生的身上，亮了一身的红袍。

　　月色下，枪柄上若隐若现有一行小字，余生将其横过来，放到眼前，那是余名的字迹。

　　“姐，去带兵吧，做自己想做的。不畏人言，我们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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