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思量

　　这几日，沈琅一直未曾寻过楼落时。楼落时和孙尧之虽然被拘着，但在后院这处，还是行动自由的。

　　孙尧之一日比一日焦灼，从院里这头逛到那处，甚至同院里出现的野猫都打好了关系。他心情不好，忧思过重，食欲也跟着下降了不少，便日日分些馒头给那几只小野猫吃。

　　这日，孙尧之正在院子角落里给猫喂食，其中一只狸花猫却不安分，直接扑腾跳起来一口将他手中的馒头给叼走了。

　　“嘿呦呦，你这小畜牲，给我回来！”孙尧之火气蹿上来，虎落平阳，如今一只小野猫都敢从他手中抢吃食了。他拔腿去追那溜远的狸花猫。

　　楼落时从房中出来时，正巧碰见孙尧之头发凌乱，身上挂着星星点点的绿叶枯草，想来追着狸花猫是费了他好些力气。

　　他一手提住狸花猫的后脖颈，一手指着猫的鼻子骂。狸花猫四脚悬空，只是无辜小声喵喵叫唤着。随后，他又将这猫兜到怀里，好生揉搓一顿，才解了些气。

　　“楼大人。”孙尧之松了力，那小猫从他怀里腾跳到地上，跑得无影了。

　　楼落时同他寒暄了几句，孙尧之兜兜绕绕，好像肚里藏了事，正当他要说时，沈琅却从走进院来。

　　“几日不见，两位大人在府上歇得可舒服？”沈琅笑问。

　　“多谢沈大人款待。”楼落时答。

　　孙尧之不言语，他向来胆小怕事，对上沈琅这种阴飕飕的人，他更是怕得要死。

　　“沈某今日得了空闲，邀请大人对弈一局可否？”

　　楼落时沉默笑着，同他离了后院。虽然沈琅自始至终未正眼瞧过孙尧之一眼，可孙尧之在心里掂了掂，放心不下。虽然自己害怕慌张得紧，他还是跟过去了。

　　沈琅的书房在府中偏僻角落，环境清幽。房中书架上堆满了书，桌上也摞这一叠厚厚的纸。乍一看，只会让人以为这是个满腹诗书的文雅书生，谁也想不到这书房的主人会是个乱臣贼子。就像沈琅那一张温和儒雅的脸，只是初瞧，没有人会将这翩翩公子与杀人恶煞联系在一起的。

　　楼落时一扫房间，目光掠过案上，只见上面放着一张平宁地图，上头有些地名被朱笔圈点出来，地图角上有些褶皱。

　　沈琅到将桌案整理一番，随手将地图卷起，闲聊道：“这几日，我都在看这地图。

　　楼大人以为，先拿下平州附近哪处较为稳妥？”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楼落时哑然失笑：“沈大人这是给落时做答复了？”

　　沈琅轻笑一声：“大人这几日住在府上，日子不是过得挺清闲的吗？我不曾亏待过大人。”

　　他二人在棋局旁坐下，开始下棋。黑白交锋，势均力敌，棋面上正胶着，忽然，从外头进来个小厮。

　　他见沈琅正凝神下棋，又见楼落时在这处，便杵在边上没了声息。

　　“此处无外人，但说无妨。”

　　小厮忖度半刻，将身子微微弯向沈琅这处，道：“张作焦府上的老管家，昨夜跑了！”

　　“不是让你们将人好生看住的么？”沈琅仍旧气定神闲，看不出半丝焦虑。

　　“那老家伙狡猾，昨夜装病，骗过了大勇兄弟。现在，我们已经派人去追了。”

　　“追？”沈琅眉毛挑起，看了一眼对面的楼落时，楼落时正盯着棋面，手指间捏住一颗黑子，她在犹疑。

　　“不必追了。”沈琅的声音清冷，像是碎冰块撞在瓷碗中。楼落时身子骤然一绷，她将棋子落下。

　　沈琅看着那颗黑棋落下位置，道：“楼大人，你输了。”

　　“沈琅，你当真要反？”

　　“不是我要反，是老天逼着我反。楼大人，你说那张作焦的管家会往哪处跑呢？你说，他又会怎么说呢？”沈琅看着楼落时，她一张脸神色凛冽，目光直直逼射他，可沈琅心中却觉得一阵莫名快乐。

　　这一切都是借口，这一刻楼落时恨死了眼前的伪君子，她厉声责问：“老天逼着你反？沈琅，你为着一己私欲，当真要拖着平州上下、平宁上下的百姓跟你一同背负骂名，一起坠修罗地狱吗？”

　　“修罗地狱？”沈琅嗤笑一声，“楼大人，这平州城不早就是修罗狱了么？是昭京城，是你们这些在昭京城的大人们，亲手将平州百姓推入修罗狱的！现下，我领着昭京城百姓做的，不过是从这修罗地狱里爬出来。”

　　“沈琅，昭京城没有弃平州百姓于不顾，现下救济粮正在调来的路上，我也会彻查此案，还平州百姓一个公道，日后，昭京会钦点重臣管理平州城！

　　你若要反，那是彻底断了平州百姓的后路！战火起，生民何其无辜？！”楼落时气得身子微微发抖。

　　孙尧之见状，赶紧上前劝慰楼落时：“大人莫气，大人莫气，气坏了身子，倒不值得。”

　　沈琅在那头冷笑，孙尧之听了浑身一激灵，又补了一句：“这沈公子也有沈公子的难处，你同沈公子都好好冷静冷静，想清楚了再做商讨也不迟。”说完，他又讨好似的冲沈琅弯腰点头笑了笑。

　　“这孙大人可比楼大人识趣多了。”沈琅道，离了那棋桌，站在窗边，看着外头，说，“楼大人，你这几日可要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了，那老家伙能跑去哪，无非就是去昭京城里寻那张延庆。

　　你与那张延庆恩怨如何，楼大人自己也清楚。到时候昭京城里如何说，如何做裁决，全凭天意。

　　现下，我身边正缺个得力助手，楼大人，你可要好好想想了。”

　　沈琅回过头，见楼落时一副欲要发作的模样，又兴致勃勃道：“楼大人你且宽心，现下你对我还有些价值，我暂且不会要你的命。

　　就算你不答应上头的条件，将你扣下来，一个内阁次辅，也该是个不错的筹码。”

　　说完这话，沈琅又斜瞟了一眼楼落时旁边的孙尧之，孙尧之低着脑袋簌簌抖动，楼大人是内阁次辅有些价值，那，那他呢，他这个吏科给事中，一个屁大点的官，能当个哪门子的筹码。

　　沈琅的眼睛尖得可怕，能穿透人皮，将那皮囊下的小心思都瞧得一清二楚。“孙大人，你的价值么？你约莫也是有点价值的。”

　　孙尧之默然，等着沈琅继续说。只听得上头飘落下一句话：“战前祭天，激奋人心，也不错。”

　　“你，你，”孙尧之脸色苍白，藏在宽袍下的十指蜷紧。

　　沈琅讥诮笑着离开了。

　　*

　　平州叛乱的消息不日便传到了昭京城，满朝哗然。未过几日，平州周围县城被攻陷的急报也送至昭京城。朝堂上为着这事，争辩数日。内阁次辅楼落时被困平州，情形不可知；又逢东北兀哈族犯境，广林军因劣马一事遭惨败，战事紧迫。

　　值此内忧外患际，檀镕琪坐在龙椅上焦头烂额。

　　“陛下，此事不可再拖，需立刻调军去平乱。”卓敬山进言。

　　“调军，调军，你倒是给我说说，还有哪处的军能调动？”檀镕琪愤愤说道，东北那处情势严峻，昭京已调拨大半京营军士前去支援，余下的需留作昭京防卫。若从其余各州调拨，还许辗转数日。

　　“陛下，此事拖不得了。如今平宁叛乱只是初起，若再拖几日，教那叛军更起势，到时要平乱，怕是更难。”往日江朝林在朝堂上都是金口不开，今日是罕见的开口。他心里念的是楼落时，那丫头如今被困在那乱城里，是生是死，都不知。

　　“此事拖不得，可是从各州抽调地方军，也需几日啊。”檀镕琪撑手揉着眉心。

　　“陛下，还有一处兵力可调拨，只需一日。”马知行沉沉出声。

　　“哪处？”檀镕琪撤下手，认真看着马知行。

　　“西北边军。”马知行说了四字。

　　檀镕琪神色木然，西北边军，他的皇叔就在那里。随着年龄的增长，檀镕琪愈发明白些道理，比如在这世上，他没有亲人。他同皇叔，是君臣，他同楼姐姐，是君臣。

　　江朝林见檀镕琪未置可否，他心中隐觉出有些不妙。早几日，那平州叛乱一事传至京城时，他就明晓这是个僵局，唯有让那西北边军入局，方可打破。因此，他便私下与马知行一聚，托他在朝堂上将西北边军引出来。

　　“陛下，那楼大人如今还在平州困着，生死未卜，拖不得了。”江朝林上前一步，又进言。临别前，那丫头说，先生便是她的后路。他当时虽未明着答应，可他二人心里都清楚，这是默认了的。那小丫头在前头当着风雨，他这个糟老头是要替她保后路无忧的。

　　楼姐姐，对了，楼姐姐还困在平州城，檀镕琪在心里喃喃自语，可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空，他不愿去深想这件事。

　　“楼大人，江阁老怕是糊涂了，这楼大人如今已同那乱贼一起反了！”张延庆这几日染了风寒，嗓音沙哑，因激动缘故，有些破音。

　　“张大人仅凭旁人一面之词，就如此迫切断言楼大人反了，未免荒唐了些。”江朝林侧目看了眼张延庆，又望向上头，道，“陛下，楼大人忠心几何，您最是晓得。”

　　檀镕琪眼珠子乌黑，像晕不开的浓墨。他点了点头，用极低的声音说：“是了，楼姐姐，她对琪儿最好了。”

　　他想起了楼落时摸着他的脑袋，他想起了楼落时对着他盈盈的笑，他想起了楼落时将他搂在怀里细细宽慰的样子。楼姐姐是对他好的，只对他好。檀镕琪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这般说着，可到最后，那燕九对他说的秘闻在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巨浪拍来，将原先砌垒的墙都拍倒了，只剩下断壁残垣。

　　“西北边军，”张延庆冷哧一声，一提起那西北边军，他就想起了那叫他牙痒痒的檀远铭，他轻蔑说，“那西北边军若去了，还不晓得是谁打谁呢？莫失了我昭国颜面。”

　　“张大人此言差矣。”马知行说，“比起未经战事的地方军，西北边军也算是上过战场经过沙场磨砺的老兵了。

　　边军向来军令严明，常年戒备。只需一声令下，便可奔赴战场。况且，西北与平宁距离近，不过一日，便可达。”

　　张延庆看向马知行，他们两人的目光交汇，张延庆的双手蓦地下垂，一颗心被拉坠着下沉。这瞬间，他好像明白了。

　　檀镕琪觉得自己的灵魂是飘荡在这朝堂上的，他眼里只有一片茫然，楼姐姐，皇叔，西北边军，他心中闪现的只言与耳边抓住的片语混杂在一起，他浮在半空，漠然看着下头众臣，缓缓点了点头，开口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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