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这天项灵犀在太常寺女官指导下练习引龙舞，深夜方才入睡，疲惫叹气。
　　论舞姿其实并不甚难，只是这引龙舞繁复冗长，堪比楚国元日祭天的大傩舞……龙密把长生不死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勾国遗址上，容不得半点驳斥，怕是已经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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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他们登船。
　　项灵犀初次观海，新奇地扶舷远眺，极目处水天苍茫同色，连成一线。
　　若说皇宫池塘是皇帝后妃的宠物，灵秀温驯，那么足下汪洋则是天生的庞然大物，无论什么人到这里都渺如一粟。
　　风生波，波生浪，哗的一声，海浪顷刻间散作无数晶莹水珠。
　　项灵犀站在船头，衣襟和帷帽顿时溅湿了一片。她撩开帽纱问：“三郎从前可曾出过海？”
　　卫漆侧脸避开浪花，鬓发沾湿了些。
　　“不曾。”
　　项灵犀见他额上疤痕边缘挂着滴水珠，忍不住笑了：
　　“三郎低头。”
　　项灵犀说完四顾无人，飞快凑过去把那滴不合时宜的水珠吮掉，不由轻呼：“咦，和书上说的一样，海水果真是咸的！”
　　卫漆看着她嘴唇抿了一下，唇上口脂薄红，轻软娇媚。
　　“上楼，我有事说。”

　　帆船高两层，舱房二十间，他们的房间和龙密龙游的都在二楼。
　　项灵犀随他上楼进房，关上房门，抬头问：“什么事？”
　　卫漆抬手抚上她眼睛：“闭眼。”
　　项灵犀轻闭着眼，不等他说话动作，抬起下巴去寻他的唇，相碰的一刻停顿了下，比着形状印上去，柔柔地蹭，轻轻地碾，将口脂一点点送给他。
　　她轻喘着退开，睁眼，眼睛里有狡黠明亮的笑意。谁教他之前三番五次嫌弃她？
　　卫漆看着她得逞偷笑，目光沉沉。前进一步，伸手将她逼退几步，她后背不由贴上门板。
　　项灵犀嗅到危险气息，忙收了笑：“生气了？我给你擦擦——”
　　卫漆将她双手捉住按在门上，堵住她的唇。
　　不知她口脂里加了什么，或者沾染了她自己的味道，气味并不难闻，有种类似酥酪樱桃的甜香。不但不难闻，竟有些诱人。更诱人的是她闭着眼，睫毛颤抖，试探吻他的模样，笨拙而热情，像小兽扑进花丛叼起一捧花，而他只想连花带她一起咬碎。
　　他气息炽烈，来势汹汹，项灵犀以为他会咬她作为惩罚，没想到这一吻格外缠绵。
　　船在浪中轻微颠簸，她仿佛赤足踩在午后的青苔地上，夏日炎炎，熏风醉软，她有些站立不稳，却那么愉悦。她试探迎上，在缠绕追逐中渐渐失了力气，几乎攀在他身上。

　　良久，他松开她，项灵犀抿了抿湿漉漉的嘴唇，口脂定是全没了。像吃了太多樱桃，唇舌都被樱桃核磨过了似的，酥软得不像话。她眨了眨眼，想清醒过来，却只是醉陶陶的。这人怎么这么好，让她止不住地想亲近……
　　卫漆拥着她缓了片刻，低声道：“勾国宝藏，不全是传说。”
　　项灵犀“嗯”了一声，语声娇糯，他只觉像是被狸奴尾巴勾了一下，拍了下不安分的“狸奴”，她倒不生气，反倒脸贴着他蹭了蹭。
　　看来美色祸国不是没有道理，他把亲人的“美狸奴”捞起放到案前坐下：“说正事。”

　　“知道石脂么？大殷洧水曾有产，可惜已近枯竭，不堪为用，葱岭以西的大食也有，可惜被西凉阻断。”
　　项灵犀静静听他说话，觉得这物名似曾相识，托腮回忆道：“石脂……是《酉阳杂俎》里说的那‘用以膏车极迅，燃灯极明’的石脂水？……难道它是三郎说的勾国宝藏？”
　　卫漆点头，拿出从前留取的一点石脂：“石脂易燃，烟极浓。”
　　项灵犀好奇地接过手掌大的铜盒，盒盖已经揭开，只见铜盒有内外二层，外层堆着细沙，内层底部有一层黝黑黏腻的东西，随摇晃而流动，不由问：“这就是石脂水？”
　　黑乎乎油汪汪的，表面泛着绿，气味不大好闻，怎么看都不像好东西。
　　她问道：“三郎打算将它用在哪里？若有浓烟只怕不好取代蜡烛吧？”
　　卫漆笑了笑，灰眸熠熠闪耀：“石脂也叫火油，燃之遇水不灭，若能采得用于军中……这回没有白来。”
　　项灵犀心头一震，易燃，遇水不灭，那是多么可怕的杀器！倘若用于作战，威力不敢想象……和楚国皇室比，殷国皇室堪称俭朴，她本以为他想带财宝回去充盈国库，就和先前在古滇国时一样，却没想到他想要的宝藏是这个……
　　她把铜盒小心翼翼还回去，突然船身连续颠簸，她感到一阵晕眩，忙伸手去扶墙。
　　卫漆扶住她道：“东南方位有一小岛名石花岛，大约明日途经，到时我们登岛勘查物资。”
　　他既有了目标，必然已掌握了相关情报。项灵犀沉吟：“龙密目的是仙人岛，如何说服他停船？……有了，我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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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灵犀编出一套龙神托梦的说辞，称龙神遗尾鳞于南海，幻化为石花岛，令他们前往膜拜，以表诚意。她本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没想到龙密轻易就相信了。
　　等他们登岛已是次日傍晚。
　　石花岛是个极小的岛屿，岛上草木繁茂葱茏，岛民对他们这群不速之客充满敌意。
　　这里岛民似乎同属一个家族，姓氏发音接近汉语的鱼字，族长即首领，是个面色黧黑的中年人，布巾包头，眉毛浓黑，目光锐利。
　　他们向族长提出在岛上借宿一晚，在林间露营，不打扰岛民，次日一早便乘船离开。

　　夜里有海浪声虫鸣声相伴入眠，项灵犀原以为会睡不好，谁知一觉黑甜，被叫醒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天还没亮，只听见卫漆的声音：“起来，该走了。”
　　灯烛点了起来。
　　她在小萦服侍下更衣，问道：“怎么这么急？”
　　“族长限令我们日出前离岛。”
　　项灵犀彻底清醒了，奇异地将他望着，他神色平静，没有一丝不快。
　　“我们被嫌弃撵走，怎么三郎好像并不生气？难道早知如此——三郎莫不是让侍卫去见过族长了？”
　　卫漆笑了笑，灯下灰眸雪亮：“上船告诉你。”

　　登船前项灵犀回头望了一眼，正望见海上日出。
　　海天相接处有霞光万丈，云朵渲染成金色，灿烂得令人不能久视。海面平静温柔，仿佛披了一件广袤的霞衣，从天尽头慢慢渡到这边来。
　　龙密龙颜不豫，问龙神托梦让他们来石花岛有何用意，为何岛民粗蛮无礼。
　　这是怀疑她了，项灵犀平静反问：“龙神深意，越国陛下可曾感知？”
　　龙密微微一愣：“朕一时忘了，愿闻神女解说其详。”
　　项灵犀道：“龙神此前从未见过越国陛下——越国陛下如今尚且是肉身凡胎，恐怕难以直面神明注视。当然妾更是如此。石花岛既是龙神尾鳞所化，岛民便是龙鳞上的蜉蝣。龙神意图妾不敢妄加揣测，但蜉蝣于越国陛下总是无害的。”
　　她不卑不亢道：“另外，昨夜龙神又托梦了，令妾于日出时分面对东南方向起舞，以表求见诚意。若龙神满意，想必会再次入梦指示。”
　　原来龙神是借无礼岛民来考验他是否心诚，龙密脸色转晴，大喜之下连说三个好字：“好、好、好！神女快请！”
　　项灵犀低眉敛目：“妾为龙神献舞，请越国陛下带领凡人回避。”
　　龙密心情正好，自然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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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灵犀只是看见海上日出，忽然想起舞。
　　蜀国有翠竹成海，花红似锦。
　　楚国有莲池千顷，橘林芬芳。
　　越国接南海，海上风光又与陆上截然不同。
　　天地广阔如斯，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她走过的每一段路，看过的每一道风景都值得珍惜。
　　她眼角弯弯，将彩色纱帔缠挽在臂弯，提起裙子向不远处倚舷的人嫣然一笑。

　　这是引龙舞的一段，她稍作改动，去掉了繁冗动作，舞姿轻曼。
　　海风猎猎，帆船摇摇，项灵犀身披白衣，手持彩练，在曦光下翩翩起舞。

　　这是卫漆第一次仔细看她舞蹈，她今日妆容简净，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令人移不开目光。心中浮现出一些他从前无感只觉浮夸的词句，如“云想衣裳花想容”，又如“皎若太阳升朝霞”。如世上真有所谓神女，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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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行半日光景。
　　项灵犀因早起困倦，便回房补眠去了，这会被外面闹哄哄的声响弄醒，见房里除了她只有小萦一人，正守着她打盹。
　　重新理鬓梳妆后她拉起小萦：“走，去看看外面在闹什么。”

　　她们出去看见一群黑压压的头顶，只见众人都朝着一个方向眺望，便也循着那方向望去，远远只望见海波起伏，空中骤然出现一团水雾。
　　项灵犀定睛望去，终于看见那水雾不是凭空出现，是海兽喷出的。
　　海兽不见首尾，青灰色身躯几乎与海水融为一体。海兽喷完水，腾跃入海，一截尾巴高高扬起落下，形状有点像鱼尾。
　　她心头一震，隐隐有个念头，想等它出现再看一眼。然而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它露出真容，仅仅露了一截尾巴就消失无踪。
　　卫漆比她出来得早，向她转述道：“是鲸鱼，方才露了头尾，我也未见全貌。”
　　鲸鱼？项灵犀记得书里记载“鲸鱼者，海鱼也，大者长千里，小者数十丈”，这么庞大的身躯，会不会就是传说中背脊如山的摩竭鱼？那么龙神会不会也就是它？
　　卫漆注视海面道：“水氏的摩竭鱼项链，我那天看了，形态和海兽图册里的鲸鱼颇为相似。”
　　古滇国的鳄鱼——摩竭鱼或者说鱼龙，龙神——鲸鱼，似乎全都串起来了！项灵犀为这个发现激动不已。
　　卫漆身后的罗侍卫向水手询问后转译道：“他们说鲸鱼与龙不可相提并论，鲸鱼海上常见，龙罕见难遇。”
　　项灵犀大失所望，竟然不是吗？不过也是，如果龙神是许多人都见过的鲸鱼，龙密也不至于为寻找龙神而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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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后，众人见海面没了动静，纷纷散开，一土著水手忽然指着海面一个方向激动说着夷语。另一水手望见，点头应和。
　　水手们纷纷来到甲板上，对着那个方向跪拜高呼。
　　众人惊诧不已，定睛望去，见那个方向远处本来是一个黑点，随着距离变近，可见一个小小的人影，更近了，他们忍不住惊呼出声。
　　那竟是一黑衣人飘于水上，劈波斩浪，从他们船旁经过，向东而去。最近时距离不过十丈远，众人惊诧发现那人身形纤瘦，长发飘飞，仿佛是个女子！
　　通夷语的南越侍从忙向土著水手们询问是怎么回事。
　　水手们不约而同说了一句话，态度崇敬，一扫这两日行船的散漫。
　　南越侍从向龙密高声转述：“陛下，他们说那是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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