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之歌

　　雄霸最后还是登上了一架直升飞机，但不是他自己本来想上的那一架，也不是自愿走上去的。幽若全程哭着目送他被人押上机，差点就跟了上去，全赖秦霜和孔慈及时拉着，又是安慰又道歉。
　　原本幽若把聂风引到分部后，就被雄霸遣人送走了，但中途耍小计跑了回来，为的是救秦霜和孔慈，也为救聂风，不想一回到分部，看见的，就是自己的父亲被捕，一时间百感交杂，尤其无可奈何。
　　风云在远处望着这一幕，都是沉默。
　　雄霸被带走后，秦霜就过来向师兄弟二人道谢，又解释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最近那些关于雄霸和天下会的风声都是真的，确实有一些掌握了雄霸黑料的分部要反抗雄霸，这些分部也确实联络过秦霜，但秦霜为人忠诚，又顾及雄霸的养育之恩，还有双方的师徒情谊，就没有答应那些分部的请求。
　　聂风先前的推测也基本准确，最近一些新加入的小家族和小组织确实起了点事，雄霸便把秦霜等人派到婆留古城附近的这个分部，让他们“安抚”那些小家族和小组织。可秦霜发现，不服雄霸的，原来不止新加入的小势力，就是在这个分部里面，也有不少那样的人，这些人也想把秦霜争取过去，但秦霜还是拒绝了。秦霜也没有重罚任何不服管的人，只在私下里劝慰了这些人，说回去后会力劝雄霸，先试试让雄霸“改邪归正”，而当时，他心里也确实是这么计划的。
　　然而，雄霸将秦霜派去执行“安抚”任务，本就是为了看他是否真有异心，他没有重罚不服管的人，在雄霸想来，就成了真有异心的证明，恰巧又是在这时，他得知风云不在中华阁，正好与秦霜等人在婆留古城“游山玩水”，便着手布置了后面那场“迷局”，试图一石二鸟。
　　秦霜在杭城收到雄霸的短信时，并未想到他师父已经计划好对付他，便真急急带着幽若和孔慈，准备连夜赶回总部，不料刚出旅馆，就遭了天池十二煞的暗算。孔慈因一时大意而被捉住，对方便以孔慈的性命要挟秦霜，秦霜无奈，又碍于对手均以人类身躯出现，十分不好对付，他便只能暂时听任摆布。
　　后来三人都被带回了天下会分部，秦霜和孔慈被关进了地牢，所幸文丑丑与分部中反对雄霸的成员一直暗中照应两人，后来又带了步惊云来救人，两人都没受什么折磨，也恢复了自由。
　　雄霸本想既除掉潜在的威胁，又希望趁机将风云收入麾下或者铲除，可惜他低估了风云的能力，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他没有想到，关键时候，中华阁竟能那么快召集好支援力量，而原因，恰恰是他平时已经在各处招致了足够多的不满甚至憎恨。
　　雄霸虽然有称王的野心，却没有称王的眼界，他想要君王的权力和地位，却没有多思考君王的责任和义务，然而任何君王的背后都有一个支撑他们的团体，一个只顾自己利益的君王，其实在历史上从来都不会长久。
　　所谓“强者为王”，其实是一个假命题，因为真正强大的，从来都不是某个王，而是王背后的那些人，那些看似“蚍蜉”的存在——它们支持某人，某人就是王，它们不支持了，那王也可以成为阶下囚。
　　狼王必然无法匹敌能够咬死雄狮的狼群，它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个族群刚好需要一个领头而已。称王从来都不是无法无天的象征，相反，它是自由的反义词，是由责任和义务铸就的枷锁。
　　雄霸的失败，只不过再次证明了这些道理罢了。
　　风云也明白这些道理，所以听完秦霜的解释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暗自唏嘘。不久，来接他们的私人飞机到了，两人便与熟人们别过，登上飞机，启程返回中华阁总部。这期间，神锋和皇影各来电了一次，说他们正在婆留古城找交通工具，问两人还有秦霜等人的情况，还要不要他们过去帮忙。
　　聂风给他们作了一番解释，谢了他们的好意，让他们不必过来，因为雄霸被捕，秦霜等人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也不会在分部待太久。之后飞机起飞，外界的一切便暂时都与风云无关了。
　　聂风坐在靠窗边的地方，望着外面越来越小的城市，不禁有感而发：“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谁？”他旁边的步惊云问。
　　“人类历史上的一个人，古罗马的恺撒。”
　　步惊云“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但意思是明白了。
　　雄霸当然没法与震惊世界的恺撒相提并论，聂风提后者，只不过是一时感叹，感叹即便如恺撒这种完全有资格被称为“大帝”的人物，也由于触犯了元老院的利益，最终落得被刺杀的悲惨下场，更何况只是雄霸这样的草莽枭雄。
　　飞机渐渐飞到了云层上，窗外已经不见城市的踪影，聂风收回了视线，想起之前留下的一个问题，便转向他师兄问：“对了，云师兄，之前那叫‘戏宝’的魔，是不是假意投降，想乘势骗我们？”
　　“唔。”
　　聂风有点明白步惊云当时为什么那么生气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师兄不是那么容易被激怒的人，单是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便想趁机再问一问。但话未出口，他师兄就似有所觉，先把话题转移了：“你，不先睡一会？”
　　“呃……”聂风感觉出他师兄有话不想说。
　　“椅子靠着不够舒适，可以枕过来。”步惊云指的是枕着他的肩膀睡。
　　聂风自然不想麻烦他师兄：“不用了，我调一下椅背就行，回中华阁的航程不短，我如果一直枕着你的肩膀睡，你的肩膀明天肯定会酸。”
　　“无所谓。”
　　“真的不用了，谢谢师兄。”
　　聂风连忙把椅背调低，往后一靠，又对他师兄笑笑。步惊云则看了他一会儿，不强迫他，转而先把眼闭上了，意在暗示他师弟赶紧睡。
　　聂风便也把双眼闭上，但睡意没有立即袭来，一些杂乱的思绪却来扰他。
　　这些思绪有的与当天的事情有关，有的无关，有的正常，有的荒唐。其中那些荒唐的，与“九转心丹”有关，与那叫“戏宝”的魔有关，与中陆有关，与他自己的血统有关，甚至令他糊里糊涂地，突然想起了一段话：“他骑着火红的战马要去拯救这片天下，却发现自己的马蹄下踩满了弱者的尸骨……”
　　“什么？”步惊云当即睁眼看他。
　　聂风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话背了出来，便也睁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没什么……只是以前看书时看到过的一段话，印象深刻，突然想了起来。”
　　步惊云的目光里依然有疑问。他能感觉到聂风还有别的事情，但没有急着追问，他想等聂风自己说出来。
　　聂风垂眸沉默了半晌，才再主动吭声：“云师兄，如果……早些时候，我当真被‘九转心丹’控制住，对你出手，你……会怎么做？”
　　“我会救你。”步惊云毫不犹豫。
　　“如果……”
　　“一定救你，”步惊云甚至不给他再作更多假设的机会，“无论如何。”
　　聂风又沉默了，好像还有心事想说未说。
　　步惊云便直接点出：“你有事。”
　　“我……”
　　“不想说，可以不说。”
　　其实聂风不是不想说，是一时间说不清楚。他会突然背出那段以前从书里看到的话，有一个原因，是觉得那段话说中了一些事，一些令他想要回忆但又无法想起的事，这种感觉，在他当初第一眼看到那句话时，其实就产生过，只是当时并不强烈，过几天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而今天，“九转心丹”和“戏宝”的一些话，碰巧在他思绪杂乱时，闯入了他的脑海，勾起了当初这种奇妙的印象。
　　但他还是想不起任何东西，只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恍惚在很久以前，在某个世界，也有那么一片天下，一个青年，青年想要拯救天下，义无反顾地跳进了一汪血池，可最终他的手上却沾满了天下人的鲜血……
　　“我好像想不起一些事……”聂风有些迷惘地回答他师兄。
　　“那就不要想。”步惊云的建议很干脆。
　　“但我感觉那应该很重要。”
　　“那就往后再想。”
　　步惊云留意到他师弟眼中的倦意：“现在，先休息。”
　　“嗯……”聂风恍恍惚惚地应了，有条件反射在推动，但他凝神想了想，觉得他师兄的建议也对，想不起来的事情，再重要，现在想不起也没用，还是休息更实际，而且说不定，休息好了，就有头绪了。
　　“那我真的睡了，云师兄。”再次闭上眼前，聂风还不忘先跟他师兄说一句。
　　“睡吧。”
　　步惊云这次看着聂风把眼闭上，又看着他师弟渐渐睡着，之后悄悄地从前方的储物柜里拿出一条小毛毯，给他师弟盖上，又调低自己椅子的靠背，调到师弟位置的斜度，轻轻地，把师弟歪向窗户的脑袋扶到自己的肩膀上，才继续闭目养神。
　　其实步惊云也有话未说，正是他突然一掌击毙“戏宝”的原因。聂风之前想得不错，原因确实不止那魔类想诓他们师兄弟入死局，甚至……
　　这都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步惊云在“戏宝”的记忆里，听到了一些刺耳的对话。
　　那是戏宝跟雄霸的对话，内容大抵就是他师弟的血统和力量让中陆不少人都害怕——害怕他师弟有一天会失控或者受人利用，因此毁灭中陆——如果不是有中华阁上下一直护着，这些人可能早就联合起来，想办法下杀手或者找地方把师弟关起来了，当然，也有野心勃勃的家伙想利用师弟。
　　这些对话都很现实，步惊云也早就想到过话中的情况，否则他师弟每次外出，中华阁怎么都要派人随行保护？但步惊云当时就是很生气，这其中自然有对雄霸一些列行为的积怒，剩下的，步惊云自己也想不透彻，就是突然想到一直以来，都有那么些人想对师弟不利，往后也还会有那么些人想“效仿”雄霸，他的心中就生起一把无明业火，不得不找点什么发泄，于是他一掌击毙了那头魔。
　　他的师弟，是越来越能影响他的情绪了……
　　步惊云现在倒明白了这点，也明白了，只要是与他师弟有关的事情，他就无法置身事外，更无法不动心绪。
　　步惊云低头看了看已经睡熟的聂风，眼神是他自己平时都看不到的温和，心里则有杀意涌动——这无疑不是冲着他师弟的，而是冲着那些潜在的，想要对他师弟不利的人或魔或者别的东西。
　　谁想要动他师弟，谁就是他的敌人，无论对方是谁，是什么，有多少，都不会例外，即使是整个中陆，甚至世界，也一样。

　　几个小时后，飞机在慕名市降落，有干事来通知风云下机，一进舱，却发现聂风还靠在步惊云的肩上睡觉，步惊云虽然醒着，但也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那干事有点为难，张了张嘴，想问步惊云打算什么时候下机，但立即被步惊云的一个眼神制止了，后者显然不希望他吵醒聂风。
　　干事愈发感到为难。
　　步惊云没再理会干事，但轻轻地把身旁的聂风抱了起来，连带着小毛毯，直接抱下飞机，抱到来接两人的专车上，又一路抱着，抱到中华阁，再到他师弟的风阁。这一路上，谁见了他都得把嘴闭紧，不许制造出任何声音，否则都得挨他的眼刀一劈，而他自己的脚步，也放得很轻很轻。
　　还是抱着好，抱着，垂眼就能看到人，背着，还得把头扭一扭。
　　一路上，步惊云心里这般想着，走得也慢。他是故意把步速放慢的，他想多抱他师弟一会儿，一会儿，再一会儿，甚至一直抱着走下去，直到永远。
　　此时正值晚上八点，天已经全黑，慕名市今晚的夜空月明星稀，月光照着他的前路，像一道温柔的帘幕，时不时拂到他和他师弟的身上，留下点点斑驳。步惊云突然有种感觉，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经这样抱着他熟睡的师弟，在一个相似的夜晚，一路踏着月色，走着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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