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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墙之内不可观海-番外-季如湫(1)
我死在临江城城主韩立在位的第十二年,春分这天。天气是极好的,春天起来,冬日隐退,就像故事里头说的,好的东西最终都会来,坏的都会被打败——若你觉得不是这样,那是你等得还不够久。
我就没能等那么久。春分这天的辰时我就去了,当时太阳应当在外头是好好的——只可惜我没看到,不晓得那日是否真的有日头。我的痛苦结束得很快,就像钟雨歇说的,死在钟家的人,痛苦都不会太久。
他们说,能死在某个节气是福气,说明此生有福,是个大人物。
我不大信。我终于过完了自己的一生,我想我或许是有资格反驳这句话的,只是我也没那么敢确定——生死一场,我并没有变得果决一些。
或许你可以帮我反驳这句话罢?求求你。
你要听我的故事吗?
那还要从二十几年前讲起……
我的人生算是一个落魄少女的模板——年少时双亲皆亡故,从此寄养在二叔和二婶家里。这个开头是不是很熟悉?我一直相信我所经历过的这一切在历史上都能找到原型,我觉得每个人的日子都是既定好的模板,毕竟,太阳底下哪有什么新鲜事?
二叔家并不算宽裕,家里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要二叔一个人来养,每座院落每隔几日便要彻底打扫一番,二婶这么说的时候,我以为是要我帮忙打扫——我可以的,做做体力活,换来暖饭和宽衣,实在划算。二婶说到“打扫”,又把目光从茶杯上移过来,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说她惯是个好心的,自然不会让我去当下人,只不过家里地方紧,腾不出我住的院子。
我心下惶恐,想说我和姐姐妹妹住一处便好,我这么小,小小一只,占不了多大地方。
可是我很紧张,我什么都不敢说。就在我站在外面等二婶的时候,听到她摔了一只茶杯在教训下人,我怕她也拿茶杯扔我。还没有人朝我扔过什么东西,可是我还是怕。
二婶又说,如今还有一处下人住的院子还有个空屋——我毕竟是个正经的小姐,不能委屈了我,那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屏风、玉瓶、小桌、茶几、砚台、新摘下来的几支荷花,都帮我准备好了,委屈只是一时的,还要等二叔回来再重整这个家,到时候一定给我一个尊尊贵贵的身份。
我怯懦着道了谢。
我和李婶住一个屋。
李婶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个守规矩的。
守规矩我大致懂一些,我以前就听说有的丫鬟不规矩,和小姐一个屋睡的时候要爬到小姐床上去。我和李婶住的这个屋是大通铺,以前给下人们住的,一个屋子住四五个、五六个人,现在只有我和李婶两个住,显得宽敞。我还是开心的,这样我就可以在床上打滚了。
李婶早上很早就要起床去做工,她起身的动静大,我每次都被吵醒。被吵醒了我就盯着小窗发呆,看阳光几时会照过来。有时候很久都没有等到,我知道是阴天了。阴天和晴天对于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我只能呆在这个小院子里。
刚住进二婶家的时候,我还小,我跟二婶说,我想出去玩。
二婶说,你生得美,你知道的,让你出去玩太危险了……
我恭恭敬敬站着,给二婶鞠躬。
二婶说,如湫,我是在保护你。你要懂事。
鞠躬还不够,这个时候要跪下了。我跪下,说我不出去了。
二婶没让我起来,说,这个家她顾得太累心,大的小的都要来寻事,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我跪在地上给她磕头,我说,婶婶说得对,我再不给婶婶添麻烦了。
我在她家十八年,从未出过大门。现在我死了,回想这些事情竟然觉得可笑。怎么就会有一个人像摆布人偶一样摆布我呢?可是我那时候,竟真的以为她说得都对。
我生得美,大家都这样说。
小时候隔壁家的婆婆指着我,说要爹娘把我看严了,不然长到十几岁就要出去祸害别人了,惹了事再回来,要爹娘的脸往哪里搁!我当时太小,看她横眉冷对的模样,我以为美是种原罪。我拿爹爹写字的笔,仿照婆婆在自己脸上涂了墨点子,我想着,我现在和她一样了,她应当不会讨厌我了。
事实证明我错了。婆婆什么都没说,揪着我的衣领把我交给爹娘,然后抹眼泪。
我被打得很惨,父亲本就卧病,被我气得病更重了。我不懂,我生得美,是我错了吗?隔壁婆婆没有我美,是我错了吗?我现在不美了,还是我错了吗?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来告诉我这些道理呢?
美真的是种原罪吗?
二婶说我的房间和家里任何一个小姐的房间一样,然而她骗了我。我和李婶的屋子什么都没有,荷花只有在家里的湖里才有,可是在二婶家住的十八年,我连湖边都没有去过——二婶说,我生得美,不要多走到,湖里净是妖魔,见了我的美貌是要把我拉下去水底跟他们过日子的——我信了,我不想跟妖魔过日子,我很乖,我再没有去过湖边。
那十年,我倒是交过一个朋友。说一个朋友是不是你觉得少了些?可是我很感激。
那天是中秋,全家上下都在准备中秋晚宴。那一年的晚宴格外盛大,说是有许多的亲戚要来。二婶说,我生得美,贸贸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万一有谁看上我了、要娶我回去怎么办?
我很紧张,我问,那怎么办?
二婶又说,我还小,女孩子晚两年结婚好一些,多看看人,多看看外头,眼界要宽一些,多挑一挑,回头找个好的——这是为我好。
我点点头。
二婶说,那今晚的夜宴就不要出去了,月饼让人送来。
二婶又是骗人的。后来夜深了,我也没有看到月饼。我饿得肚子咕咕叫,坐在门槛上等着李婶回来——今晚人多事杂,住在这个小院的所有下人都还没回来。我饿得不行了,觉得自己要昏睡过去,却看见小院门口有个探头探脑的身影——那就是阿沁。严格来说她算是我远房的远房的远房的妹妹,但是我失了父母,空口白牙地说我是她姐姐,我的话毫无说服力。
那晚是阿沁救了我,她从夜宴上逃了出来,顺手带走了两个月饼。五仁馅的,她不喜欢,咬了一口就不吃了。她爱吃肉的。我眼巴巴地望着她。
阿沁啊,小小年轻就温柔又体贴的阿沁,看我一眼就晓得我要什么。两个月饼都进了我的肚子,我吃饱了,觉得那夜的月亮顶顶圆,顶顶好看。
阿沁跟我搭话,问我叫什么,给我看手相。她装模作样地在我手心画了几道线,说我好命,是个富贵命,儿女双全。
我听得开心,笑嘻嘻看着她。
阿沁问我,姐姐,你这么美,是天上的仙子么?过了今晚我还能见到你么?你是不是要回天上去了?那你回去了还记得我吗?你要是记得我,能帮我说两句好话吗,我也想变成像姐姐这样的仙子……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嫁进了钟家。
二婶面上苦闷,却还要装出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她说,瞧瞧,这是多么好的一门亲事,我自己家的亲生女儿们都没你这个待遇呢……
十几年相处,我已经知道二婶的个性了。你看她脸上开心,那他内心一定不开心,你看她面上愁云惨淡,那他心里一定有了十成十的好算盘。
所以我知道这门亲事对我来说是好的。
出嫁的时候,我好像知道了这些年他们怕什么。他们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早就知道啦,生得这样美,总要嫁进大户人家的,钱也有啦,尊贵也有啦,多么好的事!瞧瞧人家,一分力气不用出,轻轻巧巧就成了钟家的人……啧啧,真是……
我终于知道,她们不是怕我的美,怕的是我倚靠着这美平步青云、从此一飞冲天,变成贵妇人、变成有钱人、变成天上月、变成他们再也触碰不到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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