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欲燃

　　那管家命人带着姚彤离开了监牢，走进一条狭窄的通道。

　　那走道里阴暗森冷，边上就连一个照明的火把也无。不知走了多久，才看见尽头隐约有一丝光线透出。

　　在这葛府的地牢里，竟然还藏着一个房间。

　　尽管那雕花彩绘的房门虚掩着，姚彤仍能窥见屋内流转盈溢的华光――无论是这两者之中的哪一个，都与这监牢格格不入。

　　“家主，我们把人带到了。”

　　方才还颐指气使的葛府管家顿住了脚步，垂手立在门外，恭恭敬敬地听候房内那人的吩咐。

　　能让这位管家如此忌惮的，除了葛家的家主以外，别无可能。

　　片刻后，一个侍女走至门前，将那扇雕花门仔细推开。门内，葛杨涛笑得奸滑狡诈：“姚小姐既然来了，不妨进来谈谈吧。”

　　若说这监牢堪比人间炼狱，那房内便实乃酒地花天。

　　价值不菲的紫檀木桌上，陈列着诸般精细的糕点果品。好几个姿容妩媚的侍女美妾正围绕在桌边，娇笑着伺候葛杨涛饮酒作乐。

　　胭脂水粉的甜腻充斥室内，直熏得人头晕难受。

　　还未进到门内，姚彤已眉心紧皱。她并不向前，只暗暗打量起四周。

　　葛家擅长傀儡之术，但姚彤这样一路走来，却并没有看到一个傀儡。想来，在与他们的那一战当中，葛家也是元气大伤。

　　她正寻思时，一股巨力猛地从背后袭来，将她推进房中。

　　姚彤含怒回视，却听得那管家冷冷道：“姚小姐莫非是忘了，你如今已经沦为阶下囚了。只要是我们家主做出的决定，就由不得你说半个‘不’字。”

　　“好了，你们都先退下吧，我有正事要谈。”

　　葛杨涛颇为不舍地遣走了那些莺莺燕燕，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小姑娘，我之所以特意前来，是想找你问些白请安的事情。”

　　此次过来，他自觉已经拿出了十足的耐心。

　　怎料，姚彤却死活不肯配合。

　　不管问的是什么，她都别开脸去，对其置之不理：“我劝你们别白费口舌了，本姑娘什么都不会说的！”

　　然而，葛杨涛并未因此死心，百般手段轮番上阵。但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姚彤依旧牙关紧咬。

　　见此，管家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顿时拔高了声调：“家主问你话，是给你脸面！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休得无礼。”葛杨涛抬手呵止。

　　他耐着性子道：“小姑娘，你没生活在昌古城中，只怕是不知道夫诸的可怕吧。二十三年前的洪水，便是这种凶兽引起的。”

　　姚彤不以为然：“那又如何？白清安不一样。”

　　闻言，葛杨涛竟捧腹大笑起来，仿佛他听见的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笑话：

　　“哈哈哈，小姑娘你太过天真了，他们怎么可能不一样？白请安的身上，一直流着与那只夫诸同样的血。”

　　姚彤的瞳孔蓦地紧缩。

　　葛杨涛接着说：“经我调查得知，当年引发洪涝的那一只夫诸，也就是颜家的夫人。而她生下的那个不详之子，便是白清安。”

　　“什么！”姚彤心中一震，双眸失神。

　　她忍不住联想起了，自己先前在茶棚里听到的谈话——

　　颜夫人因难产而死，现出夫诸原型，而其子则被自己的生身父亲扔进破庙，自生自灭。

　　“事情竟然是这样吗？”姚彤喃喃自语，神情恍惚，“怪不得……”

　　怪不得，白清安从来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世。

　　见一时半会儿撬不开她的口，葛杨涛便带着众人拂袖而去，却唯独将姚彤留在了房中。

　　片刻以后，墙缝中骤然有白烟逸散开来，生生呛进口鼻。

　　一时间，室内便被缭绕的烟气所包围。

　　待姚彤察觉到不对之时，这间房内的门户已然紧锁，任凭她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虽然她已竭力屏住呼吸，眼前却仍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

　　无尽的幽暗之中，姚彤的魂灵仿佛被轻轻浮起。

　　逆着光阴，她溯流而上。无数模糊不清的回忆，在这一刻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再次睁眼时，姚彤竟立在破庙之前。

　　仰头是浓云密布的天穹，耳畔是雨打芭蕉的淅沥作响。年久失修的庙中阴冷黑暗，神像的彩漆也斑驳脱落。

　　然而，神像那低垂的眉眼，却依旧悲悯而仁慈。

　　姚彤并未撑伞，只独自站在雨中。然而，飘落的雨丝却沾不湿她的一缕发丝――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所见所闻，都不过是些过往的旧事而已。

　　毕竟，姚彤是记得这一幕的。

　　那是她即将与白鹿道别的前一天。他们自从这一别以后，便是两地相隔，经年不得相见。

　　不一会儿，年幼时的小姚彤果然出现了。

　　终于练完功的她踏着遍地水花，“哒哒哒”跑进了破庙当中：“小白鹿，我来找你玩啦！”

　　她的语气极天真活泼，宛若盛夏里新绽的一朵榴红，烂漫而单纯。

　　在门前踌躇了片刻，姚彤终于还是举步跟进了破庙里，再次见到了当年那只熟悉的白鹿。

　　相比起她后来在姚家与客栈中遇见的时候，此时的白鹿明显会更加稚嫩一些。它从昏暗的庙里轻灵奔出，皎白的身影好似一抹月华。

　　凝眸望着他们玩耍，姚彤不禁扬起了唇角。

　　然而，没有人会看到她，更无人能够听到她的笑。在这回忆构造起的世界里，姚彤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

　　但能重温这段记忆，就够了。

　　玩累了以后，小姚彤照例开始昏昏欲睡。她耷拉着眼皮，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令人忍俊不禁。

　　恰在这时，她将头一偏，便阖目沉沉睡了过去。

　　就在姚彤以为回忆即将结束，转身正欲离开破庙时，却见旁边倏尔有白光一闪。

　　眼瞧着，小姚彤的脑袋就要磕到坚硬的地面上时，一双手正好扶住了倒下的她：

　　“小心，别摔疼了。”

　　白鹿化作的小少年面容清隽。他轻轻托起小姚彤的头，将其搁在自己肩上，以便她能睡得更安稳些。

　　姚彤讶异地回眸——
　　这只可能是白清安的记忆！

　　原来，早在多年以前，白清安就已经以人形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其实，我这两天已经能控制自己，在人身与鹿身中转换了。但，请恕我还不敢将此事告知于你。”

　　生怕惊扰到睡着的小姚彤，白清安将声音放得很轻。然而，那些话语中隐含着的，却是与年岁不符的沉重心事。

　　眼睫低垂，他凝视着连绵不绝的阴雨：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这件事，知道我是这样一个有着妖兽血脉的怪物时，你还会继续信任我吗？”

　　小姚彤沉默地熟睡着，无法给出回应。

　　寥廓的天地之间，唯有雨点碎落的杂音在冷冷回荡，空寂而残忍。

　　白清安自认为并非软弱之人，他甚至能在面对屈辱与折磨之时面不改色。但对于这件事情，他却从来都不敢去想。

　　“你知道吗？与你初见的那天，也是师父遇害的日子。”

　　忆起此事，白清安眼底划过一抹痛色：

　　“不知名的阵法笼罩着他，从脚下将他化为光点。已变作鹿形的我不得不出门求助，但……整座城里，你是唯一信我的人……”

　　那天，他焦急地跑遍了长街小巷，却只见到一张张漠然的脸。

　　没有人会傻到去相信一只白鹿。

　　满心的绝望中，白清安不经意路过颜府旁的窄巷。

　　柔风卷着馥郁花香，将府内银铃般的笑语暗暗送来——那些可供肆意挥霍的欢乐，属于他同父异母的弟妹，却唯独不属于他。

　　他是个异类，一个生来就注定为世人所不容的半妖。

　　然而，正当白清安即将放弃的时候，一个俏丽的身影骤然闯进了他的生命里。

　　她身着的红裙明艳如火，一瞬将灰暗悉数驱散。

　　那个女孩便是姚彤。

　　尽管他们赶回时为时已晚，没能来得及救下白清安的师父，但自此之后，姚彤便成为了他心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破庙外，依旧是烟雨朦胧。

　　“你明天离开以后，会再回来么？”白清安轻声道，“师父失踪后，我们租住的房屋便被收回。因而，我只是暂居于这破庙之中……”

　　似乎想起什么，他薄唇微抿。

　　庙里的光线寥落，而他唇边的浅笑却充满希冀，宛如易碎的琉璃：“如果，下次我以人形出现在你的面前，你还会认出我吗？”

　　但是姚彤没有将他认出。

　　思悦楼的辉煌灯火之中，她没有；林中暗杀的刀光剑影之中，她没有；甚至重回破庙的时候，她也没有……

　　直到与葛家激战之时，姚彤终于认出了他。

　　然而，那时的白清安却早已遍体鳞伤、身中剧毒。

　　一种难以言表的悔恨霎时涌上心头，姚彤突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隔着既逝的渺远岁月，拥住面前的少年。

　　不料，她的手却穿过了白清安的身躯。

　　过往已成定局，如今的姚彤哪怕回到了多年以前，也不过是个虚影罢了。

　　一切都是徒劳的，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姚彤的舌根隐隐泛起苦涩，而眼前的场景却逐渐模糊远去——

　　显然，这段回忆即将结束。

　　恰在此时，少年时候的白清安忽然缓缓抬眸，望向了面前的虚空，恍惚中对上了她的视线。

　　两人隔着漫长的时光，遥遥相望。

　　姚彤不觉间红了眼眶。

　　“等着我……”姚彤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尽管她知道，自己的话语终究不会被听见。

　　然而，少年却无言地笑了。

　　风里翩飞的素白衣袂，像极了月夜下的一现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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