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难逃

　　茶马记档第二天就被江仁收走了，他的说法是这份记档借调时就是通融了关系偷偷带出来，他不能冒被人发现的风险。
　　顾谦信一半疑一半。他早知道江仁会来这招，便早一步趁着昨晚尚有精神，将记档全部背了出来。白天，江仁出了门，他就在房里将那些文字默出来，一一比对，他苦思冥想，依然找不出漏洞，难道是他一开始的思路错了？
　　顾谦反复思忖，应该不会，茶马交易是边境唯一他能掌握的贸易，不是记档有错，只是他不够仔细。
　　他放下记档，另找了一张纸，凭记忆写下历年来皋国的重要政事，两方比对，一下找到了破绽。
　　这几年皋国并非风调雨顺，一连三年夏季大旱，紧接着连日暴雨水灾，陕西和以南苦受良田掩埋，大半人流离失所，大举南逃。这件事千真万确，因为顾谦家中此前便有前来避难的人，那时候问他们所经历的苦难，无人不是涕泗横流，那副惨状顾谦时至今日都还记得。
　　可若是照此，茶田自然难以幸免，当时皋国人都是一茶难求，比顾谦更差的人家，只能以黄岑叶泡水待客。可照此对比边境的茶马贸易，依旧是以往的数量，多少都控制在微末之间。
　　顾谦从这些猜测中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寻常。
　　商什的茶若是从悍匪手中得，那么若边境贸易的茶不曾减少，悍匪手中的就必有所缺。而皋国的茶田茶户都有官府文书，非官府不可私售。既是说，在皋国，能收茶分配的人，或与悍匪有所往来，或与跟悍匪相关的马帮商人有往来，这样才能决定分配多少喂饱那些悍匪，不论如何都可证明茶马司中有人手脚不干净，可他与茶马司，向来只认其名，不见其人，这些年过去茶马司也该易主了，他远在北漠，要怎么办？
　　这时候他想起了杭俭，他行走边境多年，想必手里的讯息比他更多。
　　要是他在就好了，顾谦这样想着，突然有些感怀：也不知道杭俭带着那些火器的图，有没有回到皋国。一算他们这些人离家离乡那么多年，重回故土不知道还能不能适应，还会不会有那份雄心壮志。
　　还在走神，江仁的车马就已经回来了，顾谦只能暂时放下手中的私事，上前接人。
　　江仁今天的脸色不太好，顾谦不敢多说多做，抬眸一看他身后尔旗、木骇都在，尔旗见到他，给了个不宜出声的眼神，可见今天是去见北漠王了，而且情况还不太好。
　　顾谦默默退开，接过奴仆手里的帕子。因为在皋国久居，所以他也留了些皋国人的习惯，进门总要擦拭一把手和脸，他本就嫌奴仆不够利落，现在由他亲自递给江仁，也免得他火气上来了殃及无辜。趁此，顾谦也正好多看了木骇、尔旗几眼，两个人敛容屏气，似乎都是敢怒不敢言，他很识相，等江仁收拾好，乖乖地快步离开。
　　他拿着帕子匆匆忙忙到了后院，仔仔细细浣洗一番，心里却总是想着木骇和尔旗的表情，他猜这一次北漠王找的不仅是江仁的麻烦，还连带波及了他们两个人，可见旭日干这件事，不论江仁如何解释伪装，北漠王终究没怎么相信。可不知他对木骇和尔旗到底做了什么安排，能让他们的脸色这样难看。
　　“顾侍从。”阿叶的声音闯了进来，把他拉回神：“王子叫你去一趟呢。”
　　顾谦想先探探她的口风：“他找我可知是什么事？”
　　“这个……我也不知道。”阿叶摇了摇头，报以一个略带歉意的笑。
　　可见是有事要谈，顾谦想。于是事不宜迟，擦了擦手就要走。
　　“等等，顾侍从，”阿叶叫住了他：“那个，你手里的帕子交给我吧。”
　　顾谦低头一看，他暗笑自己糊涂，竟忘了手里有东西，递给阿叶的时候他还说了句：“我都洗过了，晾着就行。”抬脚往江仁的方向去了。
　　一进门便看见江仁坐在榻上，抱着头思考的样子，整个人都写着疲惫，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尽量不让自己出声。
　　“你坐吧。”江仁却早早就听见了，虽然仍低着头，却也不想让顾谦太紧张。
　　顾谦照做，在靠近他的位置上坐下，看他的样子，竟然有点心疼。
　　“要不要喝点水？”
　　江仁只是摇头，片刻后才说：“父王要把我的兵权收走，木骇和尔旗，以后就只能是我身侧的卫军了。”
　　卫军相当于皋国皇宫里的禁军，也算有头有脸，只不过，对常年在马背厮杀，习惯了沙场战地的人来说，毋宁说是软禁了。顾谦也是从军营来的，这安排明升暗贬，意思他明白。
　　“他要削我的权。”江仁抬起头，眼神中有种偏执的愤怒。
　　“或许他只是念及你从军辛苦，不想让你那么累。”顾谦安慰他，毕竟父子之情难得。
　　江仁冷笑一声：“你该知道，北漠王的儿子绝非等闲，他这个当父亲的又怎会那么简单。”
　　顾谦不说话了。
　　“如果你是他，要想遏制我，会怎么做？”
　　顾谦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若只是戒备，便在你身边加派人手，取代尔旗、木骇；如果已不再信你，那么……”
　　“如何。”
　　“便给你个空名，让你在然乌之外的番部自生自灭，永世不得回都。”
　　“呵，”江仁笑道：“好歹还算留了条活路给我。”
　　“旭日干之事既成事实，若他真的介怀，早就将你监视软禁，也不会让你这样进出自由，日日请安。他不至于对你如此，你先不要这样。”
　　“我回来后，他就对我很冷淡，我知道他一直想把我的兵权夺走，他说会再给我一个齐平的职位，我信，可我现在觉得，那多半是个虚职。”
　　“眼下，你明哲保身更重要，王子的命运潮起潮落，都是常事。”
　　江仁苦笑了一下：“我怕他把你也弄走。”
　　“你想让我走吗？”顾谦这句话，问得未免有些动情。
　　“当然不想。”
　　“那你信我吗？”
　　这句话才让江仁迟疑，他到底信不信他？他扪心自问，就怕什么承诺也给不了，可他此时还是点了点头。
　　“那，”顾谦想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你想赌一赌吗？”
　　“什么意思。”
　　“这几天，让我去找阿尔达吧。”
　　“你疯了！”江仁难以置信。
　　“北漠王不是就想制衡你们兄弟吗？那就让我这墙头草，做得在称职些吧。”
　　“你知道，如果你死在他手上会怎样吗？”
　　顾谦反而笑了：“我与他第一次见面，他不就对我说了吗？”
　　江仁不寒而栗，他知道顾谦说的是泽世大狱。
　　“可我更愿意记得他说的另一句话……即便万般无奈，是生是死也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普天之下，没有死不了的人。”顾谦的手，抚上江仁的膝盖：“现在或许只有阿尔达，才能在北漠王面前替你转圜。”
　　“可他不是好糊弄的人。”
　　“但他一定会留我在你身边。他是个伪善的人，他要的是你心甘情愿退出，以你的臭名换他的美名，但是你要知道，一个人只要有所求，有一定有软肋，你放心，哪怕在鄢疏我都没有抛下你，在然乌我更不会。”
　　江仁深深地望着顾谦，他忽然一下紧紧抱住了顾谦：“我不会放你走的。”
　　顾谦轻轻地回抱住他，听到他喃喃地重复这这句话，越来越轻，可他非常明白，江仁已经被他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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