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笔

　　如果可以，喻星麟和姜祁都会希望自己从未见过眼前的场景。

　　无数十字架上风干的人皮林立，密密麻麻，随风摇曳。这些十字架远远看着呈不规则的椭圆形排列，簇拥着顶端中心那座巨大的木架。木架仍以十字架为基础，四周延展出无数小十字架。在这无数小十字架上挂着数不清的小小的风干人皮。就像一颗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风吹过，人皮发出呜呜声响，像婴儿在哭泣……

　　血腥气的来源正是离他们稍近一些的十字架。

　　姜祁抬步便要过去，被喻星麟一把拉住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些人皮，他本能的不想姜祁靠近。

　　姜祁猛然挣脱了喻星麟的手，即便他动作很快，喻星麟仍然从他滚烫的皮肤中感受到汗毛乍起的战栗。

　　“别过去了。”喻星麟握着空拳的手不自然的停在半空，他嗓音涩然道：“别逞强。”

　　姜祁别过脸，淡淡点了点头：“有劳你了，我警惕放哨。”

　　压低的苍穹阴云密布，人皮林散着幽幽浅浅的光晕。合着乌黑的云，将这片天地渲染成鬼魅般的深蓝。姜祁棱角分明的脸隐没在幽蓝之中，五官更显深邃。

　　喻星麟愣怔了一下，一股莫名的感觉从心头窜了出来。他大概曾触碰过姜祁那挺拔如峰的鼻梁，触手温润顺滑。他用那双洒满碎星的眼眸注视着自己，修长的指尖滑入自己天生自来卷的浓密秀发中轻轻安抚，嘴角漾着笑意。他感觉自己被浅淡的栀子花香包围，事实上，那是姜祁坚实温暖的怀抱。这场景让他没由来的熟悉亲切……

　　“你喜欢栀子花？”

　　喻星麟没头脑的问出了这个问题，话一出口他方才恍然，不免有些尴尬。

　　姜祁也被他这毫不着边际的问题搞的懵了一下，他扭回头面对喻星麟，张着嘴巴傻傻的吐出一个“啊”字：“我喷了栀子花香水，你喜欢？回头我送你一瓶。”

　　喻星麟想要否认，但终究还是遵从本能的点了头：“它让人感到安心。”

　　“不觉得太香？”姜祁就道：“我身边有一些朋友不喜欢栀子花，他们觉得香味儿太冲。不过我不管，我就是喜欢。我读的正经书不多，独独喜欢汪曾祺的《人间草木》，里面有一段就是说栀子花的。”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

　　他动作表情惟妙惟肖，仿佛就是那株被所谓“文雅人”吐槽的栀子花，傲娇又倔强。

　　喻星麟忍不住笑出了声：“所以我也喜欢栀子花，因为它们活得痛快。不管外界如何予以置评，它们都不会因为这些而改变自己的品格和特质。栀子花就是栀子花。”

　　姜祁看着喻星麟，忽然也笑了起来：“你这是在安慰我？”

　　喻星麟起初并没有想这么多，他纯粹是有感而发，不过既然话说到这里了，他到不介意吝啬自己的安慰。

　　“算是吧，我觉得你和栀子花很像，不会为外力所扰。你自己不也说了，不管是人是鬼不都活了这么多年了么。”
　　“我们所处的世界波谲云诡，处处都是离奇诡异。你被剥皮，是我在我的幻境中看到的。你自己知道自己是张人皮，是喜堂里那些婴儿皮告诉你的。这个世界的环境很容易蛊惑人心，所以只要坚持本心，总能看见事情的本质。害怕是本能，但你可以面对。”

　　姜祁抬手搭上喻星麟的肩，笑道：“难为你这时候还给我炖鸡汤。本来还怪饿的，刚喝了一大碗星麟牌美味鸡汤，现在属实是饱饱的了。走吧，天快黑了，这林子邪的很，我们早早检查完好早早回去。”

　　喻星麟按住姜祁的手：“还是我去吧，万一它们又把你当成同类就不好办了。”

　　姜祁啐他一口：“你这是寒碜我呢。”

　　不过他倒也不逞强，虽然昨夜和婴儿皮相处尚算“友好”，这些婴儿皮似乎也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但他就是不想和这些东西挨的太近，不想和这些东西混为一谈。

　　喻星麟走近十字架，血腥气也愈发浓重了。十字架是木质的，上面结着一层厚厚的黏腻血痂，不知是多少血液灌溉，已经完全看不出木头本来的样子。

　　十字架上挂着一张成人人皮，不知出自谁之手，剥皮技术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瑕疵。这张皮白皙嫩滑，面积不算大，是属于女人的皮。喻星麟仔细看了看，终于在人皮手部的位置发现了芝麻大的黑痣。

　　“是赵月。”喻星麟声音不大，刚好姜祁可以听得见。“其实今天早上，我在芭蕉树上发现了一片新长出的嫩叶。虽然上面还没有成型的轮廓，但赵月无故失踪，我那时便怀疑她出事了。只是没想到她死的这样惨烈。”

　　“她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又是谁剥了她的皮？”姜祁问。

　　喻星麟摇摇头。他敛眉凝目看了看周围的十字架。这些十字架都被鲜血侵染过，是积年累月的侵染，仿佛鲜血本就是从木头里流出来的。只不过经风沙侵蚀，血液早已风干，手一刮便掉下血色飞沫，漂浮于半空。

　　他穿梭在十字架人皮林中，将每一张成人的皮都看过。这些人皮应该在这里挂了很久了，每一张人皮上都伤痕累累，但整体的完整度依然很好。质感略硬，和新鲜的人皮有很大的不同。他走完整个人皮林，都没有发现第二张和赵月一样的新鲜人皮。

　　“……程前不在这里。”喻星麟返回原处对姜祁说。

　　“难道村子里还有类似这庙一样诡异的地方？”姜祁眉头微微蹙起，他觉得这村子简直烂透了。

　　喻星麟却忽然回忆起刚才从那片埋骨地经过时踩断骨头的感觉。脚底板隐隐有些咯得慌，脚踝处那被枯手白骨攥过的地方还泛着丝丝凉气。

　　“刚才经过埋骨地的时候，那些枯手有攥着你不放么？”

　　姜祁回忆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忽然一沉。他摇摇头：“没有，那些枯手似乎……在绕开我。”

　　喻星麟道：“我有。它们想把我拉入地底，但我可以挣脱开，那些枯手对我有一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姜祁很快就明白喻星麟的意思了：“你怀疑枯手不会伤害我，反而因为我的存在弱化了枯手的力量。而程前，他那天早上胡乱的跑，很大可能是也跑到了这片埋骨地，只不过他很不幸，被那些枯手拖进了荒草掩埋的泥土之下。”

　　“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我们没有发现程前的尸体，不妨这样猜测。”喻星麟道。
　　“但眼下，我想我们大概摸到了这本书的内核。”

　　姜祁挑眉：“怎么说？”

　　喻星麟指了指那片人皮林，道：“我刚才沿着每一个木十字架走了一遍，发现这些十字架的排列都有一定的规律。以顶端中心最高最大的木架为基点，呈圆形缓缓向外延伸，在中断处稍许收拢后又延伸成一个小的圆形，整体就像一个倒置的梨形。人皮的朝向也颇有讲究，全都朝着中心点的巨大木架，仿佛在进行一个叩拜仪式。”

　　他眉头微蹙：“如果没记错的话，我隐约记得以前在上生理卫生课时，女人子宫的形状和这个大体相似。所以我觉得，曲家村有着严重畸形的性别歧视。他们只承认男丁，而女人不过是孕育男丁的一个载体罢了。”

　　姜祁道：“这太荒谬了。男女结合才能孕育生命，女人十月辛苦怀胎方让新生命降临，男女各司其职，她们并不是生育的工具。这些人难道不明白？”

　　喻星麟道：“愚昧无知蒙蔽了他们的双眼，刻在骨子的自私卑劣让他们甘愿糊涂。”

　　“我不明白。”

　　喻星麟目光遥遥望向隐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山峰，幽蓝渐渐深重。

　　“小时候我被拐卖。”他轻描淡写道：“我听买我的那家人说起过，有个村子男人多，讨不着媳妇，都是从外头买来的。买来的媳妇儿不听话，就要挨打，打到老实为止。男人们总以此为炫耀，看谁能先制服自家婆娘。”

　　“其实哪是被打老实的呢，不过是已经疯了罢了。买媳妇要花很多钱，他们需要年轻的能生养的媳妇。女人的悲惨并不仅仅是被迫生孩子，最无法接受的是她将会被一家的男人们共享，作为泄/yu的工具。”

　　“女人们必须要生下男孩才行。要是生女孩儿，那孩子多半也是给溺死了。因为他们觉得女人生来就是给别人家生孩子的，养大还费粮食，不划算。”

　　姜祁倒抽一口凉气：“这还是人么！”

　　喻星麟轻笑一声，道：“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鬼罢了。”

　　姜祁小声嘟囔一句：“总感觉你在内涵我。”

　　喻星麟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一时没听清，反问一句：“你刚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姜祁很快转了话题，道：“你说的那个村子的情况和曲家村倒有些相似。我记得庙里头那些黄纸下面还有一本笔记本，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东西。趁着还有天光，我们抓紧去看看。”

　　说完扭头就往庙里走。

　　喻星麟抬步跟上，总感觉姜祁倔强的背影透着几分莫名的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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