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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心世子游记废稿
第一章惊鹊啼破海棠春
十三年的春末,京城的天气已然带了点燥热。叶府练武场里,一身利落墨青骑装的叶纵刚挽了个漂亮的枪花收势,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她将长枪掷给一旁伺候的丫鬟,接过汗巾随意擦了擦,动作洒脱,全然不见闺阁女子的娇柔之态。
今天是叶纵穿来的第一个月,还好是武将的独生千金,还能练点花拳绣腿解解乏,真要把她这个现代人拘在后院大宅,她非得郁闷死不可。
“小姐,小姐!”贴身侍女云儿脚步匆匆地穿过月洞门跑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急惶,“前头、前头来天使了!捧着明黄的绢帛,夫人让您快去正厅接旨!”
叶纵动作一顿,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天使宣旨,非同小可。叶家虽是武将出身,但父亲驻守边关失踪多年,门庭渐趋冷落,近年来已少有圣眷直接降临。
她敛了神色,将汗巾丢回给丫鬟,整了整并无不妥的衣襟:“慌什么,走。”
叶府正厅,香案早已设好。叶夫人林氏一身诰命服制,神色端凝地立在最前。府中仆役黑压压跪了一地,屏息凝神,气氛压抑得落针可闻。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如同钝刀子,慢条斯理地刮过每个人的耳朵:
“……咨尔叶氏纵,毓自名门,性秉柔嘉。太监念到此处时,厅内知根知底的下人们头垂得更低了……今永亲王世子楚哲,适婚娶之时,当择贤配与偕。朕闻叶纵待字闺中,二人良缘天作,特赐婚配,择日成礼……钦此——”
最后两个字音落下,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叶纵跪在原地,感觉那“楚哲”二字像两颗烧红的炭,砸进耳里,烫得她心头一抽。
楚哲?
那个斗鸡走狗、浪荡京华、名字和“纨绔”二字几乎划等号的永王府世子楚哲?
满京城谁不知道,永王府世子楚哲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主儿。文不成武不就,流连秦楼楚馆,气得老师把他逐出学堂,一架镶金嵌玉的马车招摇过市,能惹得半个京城的百姓撇嘴鄙夷,另半个京城的纨绔欢呼雀跃。
而原主叶纵,纵使名字不像个女儿家,纵使被当儿子养大,熟读兵书策论,心中亦存沟壑,竟要嫁给这样一个徒有其表的草包?
一股郁气猛地堵在胸口,让她呼吸都窒涩起来,这剧情可怎么收场,马上喜事将近。
“……叶小姐,接旨吧。”宣旨太监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将明黄的绢帛递到她面前。
叶纵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依礼双手接过:“臣女,谢陛下隆恩。”
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只有紧紧扣着圣旨边缘、微微泛白的指节,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天使一走,叶府那层恭敬谨慎的表皮仿佛瞬间被撕开。
下人们虽不敢明议,但交换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诧、同情,甚至还有一丝隐晦的看好戏的意味。隐约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角落蔓延开。
“天爷……竟是那位世子爷……”
“咱们小姐这么优秀,这不是一桩孽缘!”
“嘘!慎言!”
叶夫人林氏挥退了众人,走到女儿身边,看着女儿紧绷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心疼。她伸手,重重按在叶纵肩上:“阿纵……”
“母亲,”叶纵抬起头,眼神清亮,却带着一丝倔强的黯然,“圣意不可违,女儿知道。”只是可惜逍遥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迫结束了,剩下的半个月可得抓紧溜出去看看。
林氏叹了口气,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委屈你了。只是……永王府深似海,那楚哲的名声又……日后之事,只怕艰难。”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叶纵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折弯的韧劲,“女儿十五岁便通读《孙子兵法》与《六韬》,难道还应付不了一个纨绔子弟?”
她这话像是在安慰母亲,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只是那“纨绔子弟”四个字,终究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齿冷与轻蔑。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过高墙,顷刻间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叶家那个假小子,赐婚给永王府那个真纨绔了!”
“哈哈哈!绝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个母夜叉似的动枪弄棒,一个绣花枕头似的吃喝赌,陛下这婚赐得,妙啊!”
“往后这京城里,可少不了热闹看喽!”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处处充斥着快活的哄笑声。叶纵和楚哲的名字被捆绑在一起,成了这个春天京城最可笑的一桩谈资。
叶纵听了心头不快,只是故作不知,易容翻墙的次数却越发多了,侍女云儿也知道主子脾气,只得陪着她在城区里东奔西走。
而此刻,处于风暴另一眼的永王府别院,却是一派靡靡之音。
丝竹管弦悠扬,舞姬水袖翩跹。
楚哲斜倚在软榻上,一身云锦宽袍松松垮垮,领口微敞,露出小片精致的锁骨。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一颗水晶葡萄,听着心腹小厮低声回报完赐婚的讯息。
他俊美得过分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桃花眼里水光潋滟,却空茫得映不进任何东西。
“叶纵?叶家那个……”他尾音拖长,带了点慵懒的沙哑,“哦,好像挺能打的那个?”
他随手将葡萄丢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
“娶谁都一样。”他嗤笑一声,语气轻佻漠然,“天下夫妻又有什么区别。”却是嚣张的很。
他挥挥手,像拂去什么不重要的灰尘:“行了,知道了。别扰了小爷我听曲儿的雅兴。”
乐声再起,舞姿复旋。
楚哲重新阖上眼,似乎对外界的滔天巨浪毫不在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深处一丝极淡的烦躁掠过——
幸好是个武将家的粗疏女儿,听起来不像会精细管人的。最好成婚后依旧舞她的枪弄她的棒,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日后借由“玩乐”之名离京,怕是得多费些周章遮掩。阿铭他们才刚摸清郦州一带的山路水路,游记才写了开头……可千万别被这突如其来的婚事,绊住了手脚才好。
这京城,这世子身份,再加上一纸婚约,真是……麻烦透顶。
何时才能回到山水之间啊!
他翻了个身,将窗外喧嚣的议论和恭喜声彻底隔绝在外。
第二章茶楼听书逢冤家
赐婚的旨意下来后,叶府的气氛总有些微妙。叶夫人林氏深知女儿性子,怕她郁结于心,又恐她做出什么出格举动,平白惹人笑话,便拘着她在府中学些女红刺绣,美其名曰提前适应。
可叶纵哪是耐得住这般拘束的人?针线活做得歪七扭八,受时代影响的女戒内训读得她气血攻心。比起后宅方寸间的琐碎,她更向往外头的广阔天地,爱听那跋山涉水、金戈铁马的故事。
这日,她实在闷得发慌,眼珠一转,又故技重施。趁着母亲被管事嬷嬷请去处理田庄事务,她利落地套上一身灰扑扑的小厮衣衫,将一头青丝尽数塞进同色的软帽里,对着模糊的铜镜照了照,又抹了点灰在脸上,活脱脱一个清秀小厮模样。她熟练地避开府中上下,从角门溜了出去。
京城最热闹的茶楼“一品香”今日座无虚席。大堂中央,须发皆白的老说书人正讲到前朝名将霍霆云“雪夜破狄戎”的经典段子。
“……话说那霍将军,亲率十八轻骑,冒着鹅毛大雪,夜行三百里!直捣狄戎王帐!那狄戎王还在梦中,便被帐外震天杀声惊醒,只见一尊雪甲战神,手持长槊,破帐而入!端的是……”
叶纵挤在人群角落里,听得如痴如醉。说书老伯很会引导观众的情绪,四处此起彼伏的叫好声,让她早已将什么婚事、什么纨绔相公抛到了九霄云外。
听点古代的说书人讲段子,这才有意思。
“好!”
她忍不住低喝一声,嗓音压得低低的,却满是激动。周遭茶客们也纷纷叫好,掌声雷动。
说书人一段落下,醒木重重一拍,留下扣人心弦的悬念,稍作休息。
茶客们议论纷纷,皆赞今日这故事格外精彩,细节详实,气氛渲染得淋漓尽致,听得人热血沸腾,也不知说书人从哪得知这些史料编的,别有一番风味。
叶纵也沉浸在方才的激昂情绪中,回味无穷,心中暗忖:这老先生今日状态极佳,这段子编得也比往日更精妙些。
她下意识地往二楼雅座方向瞥了一眼,却恰好瞥见斜对面一间雅座的竹帘半卷着,一个熟悉又碍眼的身影正倚窗而坐。
竟是楚哲!他世子之名远扬,也爱出风头,却因为英俊的容貌被不少天真少女追捧,甚至有段时间,普天之下,他的面容画卷纷飞,叫人一眼就认出。
他依旧是一身招摇的锦绣华袍,姿态懒散,面前摆着几碟精细茶点,一副标准纨绔听曲享乐的做派。可他手中竟拿着一支笔,正对着铺在桌上的纸笺奋笔疾书,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嘴角轻扬,那专注的神情,与他平日的浪荡模样判若两人。
叶纵正疑惑这草包何时转了性竟会写字了,就听到一道清晰的心音越过嘈杂人声,精准地撞入她脑海——
【……阿铭这次寻来的史料果然有用,增补的夜袭细节效果不错。老先生演绎得也到位,台下反响热烈,这稿费没白加。嗯,‘雪压弓刀寒芒黯’这句可以再琢……下次南疆风物的篇目,或许可以换个切入方式……我再改一版交了,看看效果!】
叶纵猛地怔住,眼睛微微睁大。
稿费?史料?反响?这声音是哪来的!
可叶纵转眼一看,众人只会拍手叫好,在匆匆写字的,只有楚哲一人。
难道……这说得如此精彩的故事稿子,竟是他写的?!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在她脑海里,让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那个斗鸡走狗的楚哲,私下竟在捣鼓这个?还如此专业?
她下意识地仔细打量他。他书写时神色认真,侧脸线条在窗外光线下显得有些清俊,甚至带着一种与他纨绔外表极不相符的沉静书卷气。
叶纵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荒谬,有震惊,还有一丝压不住的好奇。这人的传闻沸沸扬扬,大婚前还在这里加班加点写书?
然而,这点刚冒头的震惊,很快就被对他纨绔名声的固有厌恶压了下去。尤其是想到自己竟因他的作品而心潮澎湃,更觉一阵别扭,说不定是他从哪个大家那抄来的,算不得什么。
恰此时,楚哲似乎察觉到有人注视,抬眸望来。
四目相对。
楚哲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懒洋洋调子,他挑眉,目光在叶纵那身小厮打扮上溜了一圈,这小厮不像寻常人家里伺候的,五官倒有几分精致,怕不是出来玩的丫鬟。本朝圣上开明,对这些个少年少女社交宽容些,大户人家的千金,让贴身人溜出来买东西也是有的。
不知那叶家小姐如此豪迈,会不会样貌五大三粗连小厮都不如。
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遥遥举了举茶杯,算是随意打了招呼。
叶纵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竖起了眉毛,心头火起。他那是什么眼神?连小厮都勾勾搭搭,是不是有什么龙阳之好?还是得意他的稿子吸引了她?
她冷哼一声,扭开头,心中打定主意要给他点难堪。
眼见说书结束,楚哲也收了笔墨,似乎准备离开。叶纵眼疾手快,故意侧身挤过有些拥挤的走廊上楼,随着簇拥的人群,看似不经意地,手肘猛地朝他那边一撞!
她习武之人,力道控制得极巧,目标是撞翻他桌边那壶刚沏好的、滚烫的热茶。
眼看茶壶就要倾覆,淋楚哲一身。却见他仿佛只是随意地一抬手,用手中刚合起的折扇轻轻一拨一挡,那茶壶滴溜溜转了个圈,竟稳稳当当地落回桌面,一滴未洒。
他甚至还顺势用扇骨抵着壶身,将它往桌内推了推,动作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小心些,”楚哲抬眼看向叶纵,桃花眼里漾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语气轻佻,“这茶烫,若是溅伤了人,姑娘的银子可就要赔在这了。”
叶纵心里一惊,一击落空,反被他看穿言语调侃,更是气结。她绷着脸,硬邦邦道:“谁要听你的破书!”
楚哲闻言,眉梢挑得更高了些,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哦?小兄弟也知这书稿与在下有关?”他明明看出了她的伪装,却打量着她的男装,眼底笑意更深,不再追问,只懒懒道,“看来是同道中人?幸会。”
叶纵被他这话噎住,差点咬到舌头。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听了他心声才知道的!
正憋得难受,又听楚哲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扇子轻轻敲了敲掌心,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
“对了,瞧你这身手利落,是在哪家府上当差?过些时日府上办喜事,正缺些灵醒的人手。”
喜事?叶纵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指他们的婚事,心头火“噌”地又冒起三丈高。
却听楚哲接下来的心声慢悠悠地响起,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唉,麻烦。也不知那位叶家小姐是何等‘英姿’,可千万别是整日盯着夫君行踪的母夜叉才好。不过这婚事嘛,横竖是陛下塞过来的,走个过场,大家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谁还当真指望举案齐眉不成?关起门来,自是两不相扰最好。】
这话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叶纵心头那把因好奇和较量而燃起的火苗,只剩下冰冷的愤怒和更深的鄙夷。
原来他不仅是个纨绔,还是个对婚姻毫无责任感、只想敷衍了事的混账!陛下之命?不好违背?所以她就活该成为他用来敷衍圣意的工具?
“哼!”叶纵再也懒得跟他虚与委蛇,狠狠瞪了他一眼,连伪装的声音都忘了压,带着女儿家的清锐,“谁跟你同道!碍眼!”
说罢,转身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茶楼,背影都冒着咝咝的怒气。
楚哲站在原地,看着她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摸了摸下巴,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和疑惑。
【这小火气……倒是莫名其妙,罢了,跟我也毫无干系。】
他摇摇头,将这点小插曲抛诸脑后,心思又转回了方才未修改完的稿子上,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下楼去了。
只留叶纵一肚子闷气,快步走在回府的路上,只觉得今日阳光都格外刺眼,那说书故事带来的酣畅淋漓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对那桩婚事和那个未来夫君更深的厌恶与无力。
“姑娘您看!”云儿见她面色不虞,忙拉着她逛楼下市集上的小玩意,近日各国商人来京兜售特产,在此安扎住宅。
叶纵也不是个爱内耗的,转眼就被琳琅满目的西洋物品吸引了去。
这不是日后的透明玻璃嘛,想不到这里还能看到!叶纵眉眼弯弯,她早就想仔细看看远处的星辰,早听闻古时没有现代光污染和人造光源,所看到的星空更加亮丽。可没有现代器械的辅助,还是模糊些。
这些都是众人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热闹非凡但买下的人极少,还是时兴的衣服料子和香膏更畅销些。
叶纵却不以为意,花重金买下几块琉璃,打算自己磨成凸透镜和凹透镜,为了不引人注目,她又像寻常小厮一般又添了点羊肉和馍馍,在外头绕了一大圈,这才回府。
第三章红妆夜奔星月明
转眼吉日至。
天子赐婚,排场自是不同凡响。永王府与叶府纵然各怀心思,面子上却做得十成十隆重。永王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喧闹几乎要溢出那朱红的高墙。叶纵凤冠霞帔,被繁复的礼服装裹着,如同一个精致却失却灵魂的玉雕娃娃,由着喜嬷嬷搀扶,完成一系列繁琐的礼仪。
鼓乐喧天,红绸铺地。她隔着坠珠的流苏,看向对面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楚哲。他面如冠玉,被红衣衬得愈发俊美无俦,行止间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的风流仪态,应对宾客谈笑风生,一副游刃有余的世家公子模样。
一切都完美得挑不出错处,要不是知道楚哲的秉性,肯定要被他骗过,叶纵暗自腹诽。
而在喧嚣的缝隙里,她还捕捉到一丝不和谐的音符。
永王妃,楚哲的母亲,端坐高堂,接受新人叩拜。她妆容得体,笑容却像是描画上去的,眼底深处是一片化不开的疏离与冷淡,看向楚哲的目光,甚至谈不上多少真切的喜悦,倒像是完成一桩不得不做的任务。而永王爷,更是称病未曾露面。
叶纵心下愕然。独子大婚,父母竟是这般情状?她下意识地看向楚哲。
他脸上那副完美无缺的纨绔笑容未曾有丝毫改变,似乎对父母的缺席与冷漠早已司空见惯,甚至在那份惯常的懒散下,透出一种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
【……又是这样。也好,省了麻烦。】一道平静无波的心声验证了她的猜测。
叶纵心头莫名地堵了一下。这纨绔子弟,似乎也并不全然像表面那般无忧无虑,爹不疼娘不爱,也是有些无奈,也让人疑惑。
繁琐的礼仪终于熬到尾声。新房内,红烛高烧,暖香馥郁。
喜嬷嬷说尽吉祥话,丫鬟们抿嘴笑着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这对新鲜出炉的夫妻。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和尴尬。
楚哲抬手揉了揉笑得有些发僵的嘴角,踱步到桌边,自顾自倒了两杯合卺酒。他转身,将其中一杯递给仍端坐在床边的叶纵。
“折腾一日,累了吧?”他语气随意,试图打破这令人不适的寂静。
叶纵抬手欲接,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细却隐含力量的手腕。
楚哲的目光在她手腕上一顿,随即上移,落在她被烛光映照的侧脸上。她嫌热,众人退下便自顾自摘了面纱,没了白日浓重的脂粉和繁复头饰的遮掩,那张脸清晰锐利,眉眼间的英气愈发凸显。
他眼底倏地闪过一丝讶异,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们是不是在……”
话未说完,一道心音却更快地窜入叶纵脑海:
【……是茶楼那个炸毛的小厮?!竟是她?】
叶纵动作一顿,抬眸,正好撞上他来不及掩饰的惊讶目光。她心下冷哼,索性也不装了,接过酒杯,语气硬邦邦的:“是啊,真是冤家路窄。世子爷那日茶楼的稿费,赚得可还开心?”
楚哲被噎了一下,随即桃花眼里漾起玩味的光,那点尴尬瞬间消散无踪。他仰头将自己那杯酒饮尽,啧了一声:“比不上叶小姐……呃,世子妃女扮男装、听书品评的兴致高。”
“总比某些人,明明胸有丘壑,却偏要装疯卖傻、蒙骗世人强。”叶纵反唇相讥,也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起一阵暖意,也壮了她的胆气。
楚哲挑眉,倚在桌边,抱臂看她:“哦?那也比不得某些姑娘家,自诩饱读诗书兵法,却用来琢磨怎么溜出府门、不务正业来得高明。”
“你!”
“我如何?”
两人针尖对麦芒,嘴上谁也不肯饶谁。可奇怪的是,这番互揭老底,反倒驱散了先前那层相敬如冰的虚假隔膜。两人对视一眼,又扭过头去。双方乃知“原来你我都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
微妙默契,在无声中悄然滋生。
至少,比起和一个真正无知无觉的草包或者一个矫揉造作的闺秀相处,眼前这样的情景,让人觉得省心。
有点意思,明人不说暗话,倒也不用装着了。而楚哲隐藏的才华和那份对父母冷漠的麻木,也让叶纵的厌恶里,不由自主地掺入一丝心疼,随即又掐掉。
这是他自找的,天天游手好闲,说不定永王和王妃早对他失望透顶。
虽不再像最初那般排斥,但骤然拉近的距离,仍让两人都觉得有些别扭,不知该如何相处。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是最初的冰冷,而是带了点试探和揣摩的意味。
楚哲摆弄着空酒杯,状似无意地瞥向窗外墨蓝色的夜空,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啧,算日子就在这几日了,错过可惜。偏偏刚成婚,总不能立马就夜不归宿……找个什么借口出去?】
叶纵竖起了耳朵。天文现象?他要去观星?她也很想看!
又听他心里继续嘀咕:【城西观星台那边视野最好,但这个时辰过去,怕是也来不及清场了……要是能去郊外雁回坡……】
叶纵眸光微动,放下酒杯,忽然站起身。
楚哲被她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怎么了?”
叶纵却不看他,径自走到衣柜旁,从最底下拖出一个小包袱,扔到他面前。
楚哲疑惑地打开,只见里面竟是两套利落的深色骑装,还有一份手绘的、标注细致的京郊地图,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颇为古怪的、用铜管和琉璃片勉强拼凑成的长筒状物事。
“这是?”
“更衣,”叶纵言简意赅,自己已经开始解嫁衣繁复的扣绊,“三更天,东侧角门汇合。带你去看星星。”
楚哲彻底愣住,看看包袱,又看看一脸平静仿佛在说“今晚月色不错”的叶纵,桃花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她……她怎么知道?!她连这个都准备好了?!这女人……】
叶纵听着他心底那一片混乱的惊涛骇浪,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平日里进城这么多次,倒也收集了不少奇珍异宝,除了琉璃,还有时兴的几样新奇水果,她也一并带上了。
见他不动,叶纵随即又立刻绷紧,故作不耐烦:“愣着干什么?再磨蹭天亮了!”
……
三更鼓过,万籁俱寂。幸好楚世子骄纵惯了,听他的要求,除了贴身小厮,寝室中无人值守。
两匹骏马悄无声息地溜出永王府东侧角门,如离弦之箭般融入夜色,直奔京郊。
雁回坡上,夜风微凉,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和婚宴的喧嚣。天幕如墨染,缀满碎钻般的星辰,一轮明月高悬,清辉遍洒四野。
叶纵摆弄着那个简陋的弧度玻璃,自己磨了许久初见雏形,眯着眼对着月亮调整了半天,“望远镜”终于忍不住低呼一声:“成了!虽然模糊,但坑洼竟能看清些许!你快来看!”
楚哲凑过去,学着她的样子,将眼睛对上那冰凉的琉璃片。顿时,一个从未见过的、凹凸不平的硕大月球闯入视野,震撼得他呼吸一窒。
“这……这便是月亮真容?那平日里淡黄的一小片,细看竟然如此壮观!”他喃喃道,一时忘了身旁是谁。
叶纵只偷跑出来看过辰星,却不知今日正好是月全食,一时惊呼出声。楚哲连忙捂住她的嘴,温热的体温让两个人微微一怔。
【当日之冲,光常不合者,蔽于地也,是谓暗虚。在星则星微,遇月则月食。】她听见楚哲激动地在心中狂喊,两人慢慢看着月亮的光辉吞并在黑云之后,就像天狗吞月!
“古籍有载,然亲眼得见,终是不同。”楚哲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褪去了平日里的懒散轻佻,带着一种纯粹的兴奋与专注,“可惜今日无星雨,否则以此镜观之,定然更为壮观。”
两人挤在那小小的窥镜前,脑袋几乎靠在一起,争相看着那遥远天体的奥秘。
夜风寒凉,叶纵下意识搓了搓手臂。
下一刻,一件带着暖意、略显宽大的外袍便罩在了她肩上。楚哲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没看她,目光还黏在望远镜上,嘴里嘟囔着:“……这骑装太碍事,我穿着太热。”他倒是嘴硬。
叶纵怔了怔,拢了拢带着身旁男子气息的衣袍,那点暖意似乎顺着皮肤一路蔓延到了耳根。她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坡上只剩下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和两人偶尔压低声音的、关于星辰月亮的交流。
先前婚宴上的虚假繁华,新房中的针锋相对,似乎都被这浩渺的星空涤荡而去。那份别扭感,确确实实被这并立观星的静谧时刻冲淡了不少,叶纵有些怔愣,新婚第一天还不错。
五更天了,再不回去,一转眼天就要亮了,楚哲吃了一惊,收拾好想扶着叶纵上马。叶纵虽然几乎熬了通宵,体能仍不错,朝他摆摆手,一跃便骑上前去。
【想不到新婚第一天,她竟给了这么大个惊喜!】
虽是不抱期待的赐婚,楚哲竟暗戳戳有些期待后面的日子了。
叶纵撇他一眼,撅了撅嘴,这傻世子见个月食就惊成憨憨了,真没出息!却全然忘记刚刚自己观星时的大呼小叫。
第四章纨绔皮下的山海志
好在两人赶回来得及时,一路上悄然骗过所有人,赶紧梳洗一番。
新婚翌日,依礼需向长辈敬茶。
永王妃端坐堂上,妆容依旧精致,神色却比昨日更添几分淡漠。她接过叶纵奉上的茶盏,指尖冰凉,并未立刻饮用,目光在叶纵身上逡巡片刻,缓缓开口:
“既入王府,便是世子妃。往日那些跳脱性子须得收一收,好生学着主持王府各事,恪守妇德,安分守己,方是正理。莫要失了王府体面。”
话语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敲打意味,这是打算拘着叶纵安心做那后院妇人。
叶纵垂眸,心下不豫,却碍于礼数打算暂且忍下。正欲应是,却清晰地听到身旁楚哲的心声——
【……又来了。套上这层身份,便连喘气都得分个尊卑对错。无趣。】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与麻木,瞬间点燃了叶纵心头那点不快。她正要开口,又想到这桩婚事是当今圣上赐下,自己父亲在外守望疆土,母亲主持大局不易,家中并无其他长辈坐镇,这种话在此时也是寻常,何必触王妃的霉头,惹她不快。
却见楚哲抢先一步,笑嘻嘻地揽过话头:“母亲教训的是!”
他语气轻佻,仿佛全然不觉气氛凝滞,“儿子这般不成器的,正需得个厉害夫人严加管束才好!否则日日在外胡闹,岂不更败坏了王府名声?如今有夫人看着,儿子定当收敛,母亲尽可放心!”
他一番话,看似自贬,实则四两拨千斤,将王妃对叶纵的敲打全数引到了自己身上,更隐隐以退为进,乍一看是在悔过,实则再次强调了自己的光荣黑历史、叶纵还得费心约束监管,提前堵了王妃的嘴。
永王妃眸光微沉,看了儿子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淡淡抿了口茶便让他们退下。
出了正院,叶纵瞥了一眼身旁依旧一副懒散模样的楚哲。经了昨日观星和方才他出言维护,她心中那点别扭的情谊又增了几分。这人,似乎也并非全然无心。
回到院落,两人各有心思。叶纵一头扎进房里,琢磨着如何将昨夜那简陋的望远镜做得更精巧稳固些,至少外观固定好,得上得了台面,说不定还能量产。而楚哲则铺开纸笔,冥思苦想,正将月全食的壮观景象事无巨细地,记录到他那本日渐厚重的册子里,同时构思着如何将其艺术加工,写成引人入胜的新剧本换钱。
听着他心底关于稿费的盘算,叶纵已知京城传言多不可信,这人靠写书竟积攒了不菲身家。但听到他琢磨着将大部分钱再次投入“打点青楼”和“赏赐各地结识的狐朋狗友”时,她还是忍不住蹙眉——这人莫非真离了秦楼楚馆就活不了?
恰见楚哲又寻了个借口,带着小厮阿铭悄么声地溜出了府。
叶纵心下疑窦重生,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驱使着她,手中的镜片也像火烧般烫手,索性扔下也悄悄跟了上去。
她一路易容尾随,竟又到了那等风月之地。只见楚哲熟门熟路入了雅间,点了当红的花魁作陪。
叶纵隐在廊柱后,指尖微凉靠在雅间门外,正待回去发作,却听里面传来的并非丝竹调笑,而是楚哲清朗认真的询问声:
“……姑娘方才说家乡是巴蜀夔州?听闻那边山势险峻,江水湍急,可有‘赤甲白盐’之景?当地百姓如何攀越?舟船如何过那滟滪堆?饮食可好?有何特别风俗?还请细细说来。”
接着便是花魁略带讶异却依旧柔媚的叙述声,以及楚哲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他追问细节的只言片语。
末了,听他郑重嘱咐:“今日之事,还望姑娘与阿铭务必守口。若传出去……呵,在下这纨绔名声扫地事小,只怕日后无人再肯与我这般‘不学无术’之人说这些乡土趣闻了。还是现在这般,大家轻松。”
【那还用说,本世子一贯的英明形象,可不能被写本子毁于一旦,兄弟们还不知道要如何耻笑我呢!】
叶纵怔在门外,所有疑虑恼怒顷刻间烟消云散,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原来他流连此地,挥金如土,并非寻欢作乐,而是在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收集着万里之外的山川风物、人间烟火!怎么,这纨绔浪荡子名声,在他眼里竟然比认真的文艺青年好听?
她悄然离去,心中波澜起伏,自己作为新时代的人,了解信息比他方便得多,也许能祝他一臂之力……
不过怎能叫帮呢,是省下点银子,好给自己府里留点家当。
叶纵气呼呼的,浑然不知已经把自己和楚哲当作一体了。
是夜,楚哲刚回房,便见叶纵坐在灯下看书。见他来,那悠悠的目光转向,直截了当开口:“你今日记的那本册子,拿来我看看。”
楚哲一愣,随即脸上闪过窘迫,下意识将册子往后藏:“……不过些胡乱写画,不入流的东西,没什么好看。”
叶纵却不依不饶,抬眼看他,慢悠悠道:“夔门天下雄,巫山十二峰。听说当地人家多以花椒入菜,无椒不成宴。可是如此?”
楚哲猛地睁大眼,惊愕万分:“你……你如何得知?!”
叶纵唇角微扬,带着一丝了然和狡黠:“我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你那‘纨绔英明’快保不住了。谁曾想大名鼎鼎的纨绔子弟,私底下却是编撰风俗游记,乡土天文样样不忌的?要么,册子给我看,以后这事功劳,算我一份。”
【谁又惹她了?罢了,私房钱是藏不住了,上交点也没什么,小爷还能赚】
楚哲看着眼前这位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新婚妻子,良久,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抹释然又奇异的笑意,将那本沉甸甸的、写满山河秘密的册子,推到了她面前。
叶纵翻开,被里面详实的记录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家伙不精于正统学问,在记录编撰方面还颇有特色,各个地区还有自己手绘的风貌,以及认真的笔迹中客观的风土人情。只不过太多道听途说,是有些毫无章法的凌乱。
“你想出书?我可以帮你。”叶纵迅速翻阅读了几页,便停下手上动作,斜睨着楚哲,等他回复。
楚哲已经见过叶纵的能力,却不知道底,朝她点点头,示意继续讲下去。
“我帮你把这些琐碎语录,规整成记叙,写景,抒情,说理几大类,你从游踪和风貌的角度,把这些方面重新撰写,再加上你创作的故事。以及我家自祖上驻守边疆,有不少纪实书籍。我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叶纵停了停,在想自己想要的筹码。“但你要帮我售卖一些东西,用你的人脉宣传出去,帮我赢利。”
【这买卖不亏。】
楚哲嘴角弯了弯,对着叶纵已经是刮目相看,成交。
叶纵拿出改装好的望远镜,递到楚哲手上。“这个么,售价一两银子好了。我一会多做几个,你托人一并带走售卖。”
楚哲在星空下见过它的厉害,但一两银子!?这已经是寻常人家一年的收入,对于达官贵人,她们府上的公子小姐也不过几两银子。他连声应下,脑内顿时有了一个主意。
又说回巴蜀之地,叶纵眼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上辈子的家乡,又怎么会忘。
灯火下,两人头挨着头,共看一册山海。一个新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同盟,于此悄然结成。
第五章天恩垂询暗藏锋
大婚翌日,天光未亮,永王府的新房内已灯火通明。
叶纵由着侍女云栽为她梳妆,层层叠叠的世子妃朝服沉重而华丽,压得她肩头微沉。铜镜中的女子,眉宇间英气被珠翠脂粉稍稍掩盖,唯有一双眸子,清亮锐利如初。
楚哲也已穿戴整齐,亲王世子规制的朝服将他衬得愈发身姿挺拔,只是那双桃花眼里依旧盛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的慵懒,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九五之尊,而是另一场不得不应付的无聊宴饮。
“紧张?”他瞥了一眼镜中的叶纵,语气随意。
叶纵从镜中回视他,语气平淡:“陛下是君,我们是臣,谢恩是礼数,何须紧张。”她心下却远非如此平静。永王府几代在官场沉浮,此刻圣眷正浓,陛下为何将这桩明显不对等的赐婚,落在楚哲头上?她叶家虽是将门,但父亲失踪多年,早不复当年守国大将军的荣光,这份“殊荣”来得蹊跷。
楚哲轻笑一声,意味不明,没再说话。
【……君心似海,谁又说得准呢。不过是棋子落处,恰到好处罢了。】
这道心声飘过,让叶纵的心更沉了几分。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蹄声嘚嘚,驶向那红墙高耸的皇城。一路无话,只有车轮滚动的单调声响和彼此间微妙沉默的空气。
宫门深似海,一层层通传,一道道宫规。引路的太监屏息静气,脚步无声。肃穆压抑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终于踏入宣政殿侧殿,暖香扑鼻,地龙烧得温暖如春,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属于至高权力的威压。
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明黄常服,面容看不出喜怒,只一双眼睛深沉如古井,目光扫过来时,带着审视的重量。
“臣(臣妇)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人依礼跪拜,动作一丝不苟。
“平身吧。”皇帝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赐婚仓促,你二人可还习惯?”
楚哲立刻挂上那副标准的纨绔笑容,抢先回道:“回陛下,习惯,习惯得很!陛下赐婚,是天大的恩典,臣感激不尽,日后定当安分守己,不负圣恩!”他这话说得油滑,姿态摆得极低,全然一副乐享其成、毫无大志的模样。
皇帝目光掠过他,并未停留,反而落在了叶纵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极细微的打量,甚至含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似乎带了点温度。叶纵垂着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视线中的重量。她忽然想起父亲叶峥,那位战功赫赫却最终马革裹尸、连尸首都未曾寻回的将军。陛下此刻看她,那眼神里似乎有一闪而过的愧疚?但旋即又被更深沉的冷漠所覆盖。
一个荒谬的念头窜入叶纵脑海:这门婚事,莫非与父亲的旧事有关?而她与楚哲,不过是陛下用来平衡朝中某些势力的棋子?楚哲这般放纵纨绔,无人管教,是否也是一种不得已的自我保护?
她心头剧震,背上却沁出一点冷汗,跪久的腿脚有些发麻。
皇帝并未多言,只淡淡道:“既成夫妻,便当和睦相处,早日为王府开枝散叶。”
“是,臣妇谨记陛下教诲。”叶纵压下心绪,恭声应答。
皇帝似乎对楚哲并无太多兴趣,问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楚哲皆插科打诨,回得滴水不漏,既维持了人设,却又奇异地每句话都落在了“感恩戴德、安于享乐”的点上,让人挑不出错处。
皇帝脸上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抬手示意身旁太监。
太监立刻唱喏,一队宫人端着沉甸甸的托盘鱼贯而入,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琳琅满目,彰显着天家恩赏的丰厚。
“谢陛下厚赏!”楚哲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拉着叶纵再次谢恩。
然而,谢恩完毕,楚哲却并未起身,反而笑嘻嘻地又叩了个头:“陛下,您赏了这许多好东西,臣……臣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眉梢微挑:“哦?讲。”
“臣……臣近日喜好上搜集些西洋奇巧玩意儿,想着若能自个儿在市集上贸易把玩,岂不更有趣?斗胆恳请陛下,赏臣一份许可交易的文凭,允臣……嘿嘿,小打小闹一番。”他眼睛一转,搓着手,一副玩物丧志、只想找乐子的模样。
叶纵在一旁听得心惊。他竟敢在御前讨要经商许可?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世子经商,简直是自毁名声!
皇帝果然露出些许诧异:“贸易?你堂堂世子,要那东西何用?”
楚哲似乎早有准备,传唤太监呈上检查后送入的黄铜望远镜,那架昨夜改良后、外观精致了不少,他早已让阿铭备好,候在外殿:“回陛下,臣就好这个!您瞧,这是臣……呃,和夫人夜间观星,一同琢磨出来的‘千里眼’,能窥远物于眼前,甚是有趣!尤其那万里的星辰,浩瀚云海,即刻放大几倍在眼前。臣就想寻些匠人,多造些好玩的出来。”
叶纵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他竟然把这东西拿到了御前!皇帝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班门弄斧,若是惹得龙颜不悦……她脑内迅速思考着下一步的话术。
太监将望远镜呈予皇帝。皇帝拿起,狐疑地按照楚哲简单指引的方法,凑到眼前,对准殿外远处高耸的旗杆。
片刻沉寂,楚哲所言属实。
皇帝缓缓放下望远镜,眯起了眼睛,脸上那点随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他再次举起望远镜,这次,对准了更远处的宫墙垛口,甚至细微地调整着焦距。
“此物……”皇帝的声音沉了下来,“仅是用来看星星玩赏的?”
楚哲依旧笑着,语气却稍稍收敛了那份轻佻:“回陛下,玩赏自是其一。然则臣后来思忖,若是呈给陛下,应该似乎……亦有些微末用处。”他话说得谦卑,却是装傻充愣,并未点名最关键的用处。
【古往今来,圣上皆多疑,此物可用于军中瞭望、观测敌情、勘察地貌,但万万不能从我这个纨绔子弟里说出。】
对噢,军事用途,叶纵暗自夸赞。自己想岔了,这才是圣上更关心的,没想到楚哲还有如此靠谱的一面,真当刮目相看。
皇帝目光锐利如刀,落在楚哲身上,半晌没有说话。殿内一片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
叶纵手心里全是冷汗。
突然,皇帝开口:“此物,是你所想?”
楚哲毫不犹豫,坦然道:“回陛下,构思源于臣,然巧思精进、亲手改制,皆赖臣妇叶纵之力。臣不敢贪功。”
叶纵猛地抬头看向楚哲,眼中尽是惊愕与一丝被推至风口浪尖的恼怒!他竟就这样把她卖了?!还有他何时构思的这玩意?
皇帝的目光瞬间转向叶纵,带着前所未有的探究和压力。
“叶氏?”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精通此道?”
叶纵头皮发麻,跪麻的腿上愈发酸软:“臣妇……臣妇不敢妄称精通。只是自幼不喜女红,偏爱翻阅杂书,胡乱钻研些奇巧之物,实是……实是难登大雅之堂,有违闺训,请陛下恕罪!”她将姿态放到最低,心中已将楚哲骂了千百遍。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下来。
就在叶纵几乎要喘不过气时,御座之上,突然爆发出了一阵低沉却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胡乱钻研’!好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皇帝抚掌,眼中竟真真切切地染上了几分笑意,“叶峥的女儿,果然有几分不同!朕竟不知,你还有这般巧思!”
叶纵懵了,完全摸不清圣意。
“来人,重赏!”只听皇帝笑罢,语气竟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此物于军国大事,确有益处。叶氏,朕准你继续钻研此道!需要什么匠人、材料,可直接向内府司申领。朕,期待你做出更多有趣的东西来。”
峰回路转,竟得了这样一个圆满结果?!
叶纵愕然抬头,一时忘了反应。楚哲暗戳戳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她匍匐在地,谢过赏赐。
【……赌对了。】楚哲的心声适时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陛下雄才大略,见此物必思其用。将你推出,反而安全。纵有非议,有陛下这句话,便是护身符。】
叶纵这才恍然,原来他兵行险招,竟是这个打算!可这风险未免太大!万一陛下怪罪下来……
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既有后怕,又有几分莫名的情绪涌动,说不清是怪他还是……
无论如何,楚哲胆子实在太大。
“至于你,”皇帝看向楚哲,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淡漠,却多了点别的东西,“那份文凭,朕准了。既爱折腾,便随你去吧。只是记住,莫要失了皇室体统。”
“谢陛下恩典!臣定当谨记!”楚哲笑嘻嘻地叩首,仿佛只是得了个新奇玩具。
退出宫殿,直到坐上马车,驶离那重重宫阙,叶纵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她转头,看着身旁又开始摆弄那把玉骨扇、一副没事人模样的楚哲,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薄怒:“你方才为何要将我推出去?可知若是陛下怪罪……”
楚哲摇扇子的手一顿,侧过头来看她,桃花眼里没了在宫中的谄媚,也没了平日的不羁,倒是难得有几分清亮和坦然。
“夫人息怒,”他语气轻松,“陛下是明君,更是雄主。见利国利军之物,只会重赏,岂会因循旧礼怪罪?更何况,由你领了这功劳,日后你在府中。不!乃至在京中,想做什么,都会便利许多。总好过事事都需为夫这个‘纨绔’替你打掩护,不是么?”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再说,夫人昨夜观星时,那眼神亮得惊人,可不像是对此道无意之人。为夫慧眼识珠,夫人如此优秀,怎么能埋没在后院,这可是投其所好,夫人该感谢我才对!”
叶纵被他一番话说得噎住,想反驳,却又知他句句在理,甚至隐隐是在为她考量。那份被她置于危险境的恼怒,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转而化作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她扭开头,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闷声道:“……下次再做这等决定,先知会我一声。”
楚哲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嘴角无声地勾起一个弧度。
【……知会了,你还会同意么?】
心声飘过,叶纵攥紧了袖口,决定暂时不去深究这个问题的答案。
马车辘辘,载着心思各异的两人,匆匆赶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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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01 17:35:27
编辑古月
未通过,文笔持保留意见、简纲持保留意见、人设不错、创新点不错、看点持保留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