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罗罗」不死

　　百鬼丸背着阿鸠跟上九尾，怕横生周折，三人连夜出发。

　　随着越发深入醍醐境内，所见越发衰败，夜色中无人打理的水田干涸，稻株枯黄，杂草丛生。

　　因为村庄的人死的死跑的跑，他们颇费了些功夫才在午夜时分找到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嘴里吃着野草，仿佛行尸走肉，对着眼前出现的三个大活人毫无反应。

　　九尾捏着鼻子皱眉道：“将就吧。”

　　阿鸠沉默许久，道了声好，挣扎着从百鬼丸背上下来，准备自己动手时，被九尾按住。

　　九尾似笑非笑看向百鬼丸：“我只有一个要求，你来动手。”

　　阿鸠一震，然后看向百鬼丸。

　　百鬼丸看不懂他们的眼神，人的细微表情对他来说还很陌生。但他明白九尾的意思。

　　他蹲下，摸摸阿鸠打着绷带的腿，那里因为挪动而渗出血来。又用手指蹭蹭阿鸠胸口的伤疤，那里的新肉因为长出来不久还泛着粉。

　　九尾见他竟然泰然自若地摸了阿鸠，冷哼了一声。

　　百鬼丸认真注视着阿鸠水濛濛的黑瞳，仿佛想记住她的样子，然后闭上眼，问：“鸠，这是你想要的吗？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会动手。”

　　阿鸠抿抿嘴，低低道：“是。”

　　合着眼睛的百鬼丸开心地笑了起来，天然纯真，如同被大人的悬疑故事吊了许久后，得知了真相的孩子。

　　阿鸠和九尾对视，不解。

　　百鬼丸睁眼，目光不再迷茫，背起阿鸠，又夹起那个瘦的跟猴子似的小孩，往回走。

　　九尾连忙阻拦，不耐道：“在这里动手就可以了。”

　　百鬼丸视若无睹地绕过他。

　　无论九尾说什么做什么，百鬼丸都不再理他了。

　　直到九尾试图用攻击停止他的脚步时，百鬼丸才用冷冽地目光刮过他，说道：“你走吧，我不想对你动手，你没有杀过人。”

　　“九尾”这才悻悻然化成一滩水，钻进了泥土里。

　　他背上的“阿鸠”也僵硬了身体。

　　百鬼丸却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只是背着她带着那个毫无反应的孩子一路回到了最初的木屋。

　　到时正值黎明，那男人经了一晚的心惊胆战，此刻正毫无防备地呼呼大睡。

　　百鬼丸没有打扰他，把两人放在了屋外，自己摸进厨房。

　　他从灶头找了些黑馒头送到孩子的嘴边，那孩子却木木的。百鬼丸拿着馒头在他嘴边比划了一下，最后琢磨了半天才把馒头撕成一点点，塞到他嘴里。

　　看着小孩从缓慢抿食到后来自己抓着馒头狼吞虎咽，他脸上不自觉露出温柔的笑。

　　然后他才面对靠着墙半躺着的“阿鸠”。

　　“阿鸠”苦笑着问：“你都知道我是假的了，为何还背我回来？”

　　百鬼丸眼中带着暖意，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物，说：“假的也好，我想多看看阿鸠的样子。”

　　“阿鸠”恍然，接着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假的？”

　　“因为，鸠对人很温柔，鸠也不会让我为难。”

　　鸠会借口洗衣把肉干送给孩子们，打着伤员的旗号不让美绪去“工作”，赠予移民券为他们留出后路。

　　鸠会抱着他说醍醐景光不配做他父亲，悉心照料他长大的人才是真正的父亲。

　　鸠会赶走他和多罗罗，自己处理好九尾的事，然后对他潇洒地说“阿鸠和身体都是你的”，即使当时她的内心仍在哭泣。

　　鸠会为身为弱者的女人提供各种各样的方式可以独自活着。

　　鸠会因为他想见见父母，以身犯险当面怒斥醍醐，她本可以直接挥兵大开杀戒取下景光人头。

　　这样的鸠，不会后悔舍弃自己的不死之身，也不会用他人的性命换取自己的苟活。

　　作出这局的鬼神一点都不了解鸠，它以为把眼睛还给他就能得逞吗？

　　百鬼丸如此想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假阿鸠，好像在看着世界上唯一的珍宝，绮丽炫目。

　　他问道：“你知道，鸠在哪里吗？”

　　假阿鸠看着眼神痴痴的少年，不免怜悯起了他，说道：“虽然阿修罗为了不让你察觉他的存在，命我们两个小妖作假，可有些东西是真的……她快死了，因为伤痉。”

　　一声叹息后，坐着的阿鸠身体僵直着前倾，一个面目模糊的胶状物从阿鸠的七窍剥离，这团东西上有着一双赤红的牛眼，看了好一会儿两人才蠕动着离开了。

　　百鬼丸愣愣，慢慢摸着阿鸠的每一寸肌肤。

　　失去意识的阿鸠依然浑身发烫，黏腻的汗液滑过肌肤，脸上的潮红之色不减反增。她的呼吸很不顺畅，于是便不自觉地用绷直的手指蹭自己的喉咙。

　　空气里弥漫着汗水、血液和生命流逝的味道。

　　百鬼丸肝胆俱焚，跳进屋子把男人弄醒。

　　他知道伤痉！他说过这个词！

　　懵逼的男人以为自己在做噩梦，连连求饶，好不容易听明白了，吞吞吐吐：“我只是见过，不知道怎么治啊！我见过的人……我的战友都死了！”

　　“这样的人会因为喘不上气而憋死，我劝你……不如让她早死…咿！”他一脸悲悯劝道，却被百鬼丸杀人似的目光吓住，再不敢多说第二个字，“英雄饶命，我错了我错了！”

　　百鬼丸甩开男人，抄起阿鸠拍响了村庄里每一户人家的门。

　　这个男人不知道办法，总有……总有别人会知道！

　　可是每个人的脸上只会露出一种表情和动作，怜悯，摇头。

　　阿鸠迷迷糊糊间被颠的难受，竟然苏醒了片刻，发现百鬼丸抱着他在森林里狂奔。

　　她其实被附身时有意识，本来这类宵小怎么可能有机可乘，但大概她是真的太虚弱了。谁能想到，伤痉其实一直在潜伏着，直到又添新伤，这病才要命。

　　病痛和妖魔也一样吧，寻找着人卸下防备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百鬼丸……”她的喉咙干涩不畅，只能慢慢地发出极小的声音。

　　但是百鬼丸听到了，他停住了脚步，低头看着怀中的阿鸠。

　　一滴两滴，阿鸠被掉下来的温热液体糊了眼睛，看不清百鬼丸的样子。

　　“鸠……别死。”

　　模糊的世界里阿鸠听到百鬼丸哽咽沙哑的嗓音。

　　阿鸠很想说好，可是她清楚自己的情况，也清楚破伤风在这里药石罔治，她手下有多少热切喊着她主公大人的兵丁因为伤口太深而得了这病，她早就数不清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么值钱可以换取活下来的机会。

　　“百鬼丸你听我说，阿修罗做这一切是为了让你的心露出破绽，他好夺取你的身体。感觉到了吗？”她用还灵活的眼珠示意天空，“别让我失望，你不会被他打败的，对吗？”

　　黎明深蓝而泛着青白的空中，隐约的黑云在树冠间穿梭游走，似乎在伺机而动。

　　百鬼丸头也不抬，只是忍着眼泪，点点头又摇摇头，断断续续道：“鸠不会死，我找父亲，他是医生，他让我活下来，也能让鸠活下来。”

　　阿鸠想替他擦擦眼泪，却发现抬不起手，只能作罢。阿修罗在此处守着，恐怕别的妖怪就算想救她也不敢过来，她能撑到阿永来找她吗？那些鬼兵阿永能对付吗？那边的老百姓平安吗？镇山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啊……

　　细细想来，还有许许多多事情放心不下，可是，死亡并不会在你准备好后才找上门来。

　　“啊……没文化的妖怪果然不行啊。要是我，可以把你的心骗走一百次都不重样呢。相信我，我只是需要回到另一个世界，还活着，只是没办法陪着你了。”

　　“嗯。我信。”他泪如雨下。

　　她试图插科打诨，自己都觉得尴尬，百鬼丸却说他信了。啊，真是好骗。

　　她眨眨眼睛，终于看清了百鬼丸的脸：“百鬼丸的眼睛是浅棕色的呢，真好看。”

　　“嗯。”

　　“能看见，是不是很棒？这个世界很美吧？”

　　“嗯。”

　　“要活着，抢回来的身体要好好珍惜啊。”

　　“嗯。”

　　“我好看吗？”

　　“好看。”

　　阿鸠絮絮叨叨漫无边际地说着，直到她觉得喉咙眼渐渐干堵。

　　“如果你看到我挣扎，因此心里很痛苦的话，那就顺从自己的心；如果你送我走会觉得很痛苦的话，那就让我自己走。”

　　“百鬼丸，不要做违心的事情，阿修罗就奈何不了你……”

　　从心所欲，才不会耿耿于怀，反复求索，乃至于失去理智而入魔。若在意杀生，便不杀生；若在意痛苦，便不痛苦。

　　百鬼丸只是拼命摇着头，把耳朵埋进她脖颈，不想听。

　　百鬼丸听着耳边心跳如鼓，越来越快，粘滞的呼吸越来越短促。僵直的身体反弓起来，像个被吊起来亟待宰割的人羊，发出破风箱抽不进风的声音。

　　他拥着阿鸠，一点一点褪去右手，露出臂刃。

　　等待许久的黑云终于现出狰狞的面目。

　　阿鸠没有被折磨很久。

　　不死的阿鸠死了。

　　黑云迫不及待地俯冲而下，用冰冷湿滑的恶意包裹住百鬼丸。

　　然而它缠绕许久，依旧无法破门而入。

　　百鬼丸只是静静地陪着阿鸠。

　　黑云疯狂的旋转起来，像是失控的飓风，草木为之蹂/躏，砂石被狂卷而起，数道惊雷直击而下。

　　百鬼丸的脸颊被擦伤，头发被扯开散落，但他只是无视着黑云的所作所为。

　　气急败坏的样子让人觉得，也许它能够的话，就会把这里全部化为焦土，把百鬼丸活活撕成碎片。但是因天地的限制，它不能。

　　啊，它最理想的容器。

　　但它仿佛感应到什么，无可奈何又匆忙慌乱地飞向醍醐的国境。

　　狂风停歇下来的森林寂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百鬼丸想起那个雨夜，女孩伏在被他杀死的男人身上，凄厉的哭声和磅礴的雨声是他对声音的第一印象。

　　阿鸠帮他招来吞音虫，陪他一点一点适应这个嘈杂的世界。

　　现在这个世界又安静下来了。

　　百鬼丸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被人叫醒时下意识地裹紧怀里的人，看到阿鸠还在怀里才放下心来，然后看向来人。

　　是井伊。

　　她关切地看着他，询问着他情况。

　　百鬼丸沉默着，然后说道：“阿鸠死了。”

　　井伊困惑地摸摸百鬼丸的额头：“你没烧糊涂啊。”

　　百鬼丸不解。

　　井伊：“你自己看看。”

　　百鬼丸仔细看着怀里的人，温热的，还有心跳，脸色健康红润，还微微敞着红唇呼气，因为被箍得太紧而皱起眉头，不满地挪动着身体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他梦游似的看向自己右手的臂刃，那上面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他又摸索起阿鸠的身体，周围的士兵见状纷纷扭头背身，眼观鼻鼻观心。

　　胸口的旧伤疤还在，心脏的地方却并没有刀伤。他解开阿鸠腿上的绷带，被醍醐射中的箭伤也消失了，小腿洁白无暇。

　　阿鸠仿佛做了个长长的美梦，梦中嘴角还微微勾起，但是醒转过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并没有丝毫不舍。

　　她眨巴眨巴眼睛，扇子似的睫毛扑闪，在眼下投下一片蝴蝶似的阴影。

　　“你们是谁？”

　　井伊欢喜的神情僵住，而百鬼丸的眼眶忍不住又溢出泪。

　　阿鸠见状连忙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地帮他把眼泪抹去：“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吓吓你们。我什么都记得。”

　　看着百鬼丸嘴唇颤抖，还带着泪地努力露出笑容。

　　她抚摸着百鬼丸的脸颊，凝视了一会轻轻说道：“好像到死都忘记，一直没有说过……”

　　“我最喜欢百鬼丸了。”

　　百鬼丸泣不成声，紧紧把阿鸠勒入怀中，仿佛失而复得的宝物。

　　“我也……最喜欢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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