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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
敲门声如爆竹炸响,大被蒙过头顶,我装神游出窍,什么都没听见。敲门声停下,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响起,我竖耳去听,炸雷似的敲门声复又响起。
我无力躺下去,手边若有条麻绳,便立刻绑了这三个小兔崽子,扔到房上去。
斐英的声音自门外渐行渐近:“堵在门口做什么?”
我坐起声听动静,小兔崽子在斐英面前倒乖巧,一个紧着一个问安,其中一个小兔崽子糯糯道:“二叔懒,太阳都上三竿了还不起床。”
斐英道:“二叔前日刚回,不让他好好休息,跑来这里做什么?”
小兔崽子们不就坡下驴,反倒赶着上房揭瓦,连声嚷道:“我们就要和二叔玩,我们就要和二叔玩。”
斐英故作威严道:“不准胡闹,跟三叔回去。不听话,罚抄十遍开宗明义第一。”
小兔崽子们瞬间噤声,蔫声蔫气道:“是。”
还是斐英有手段,我正欲安然睡去,敲门声复又响起,见我没回应,推门进来,声音自床边传来:“醒了怎么不起?”将外袍兜头朝我丢来,力气倒不重。
乱手乱脚地拨开衣服,我揉着脑袋道:“闲着也是闲着,不睡觉做什么。”把衣服又丢还给他,蒙头便睡。
斐韶坐在床沿,视线落在我的脊背上:“我熬了莼菜羹给你,趁热喝。”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不小心扭到了腰:“嘶。”
斐韶轻皱眉,瞧着我道:“你怎的如此冒失?”视线往下,话却凝住了。方才起身太急,不小将睡袍扯到了一边,露出大片胸膛。
我自诩身材不肥不瘦,不算完美,也算养眼,不流口水不称赞,也犯不着如此表情吧,我咳嗽一声道:“疏结,你头疼?”
斐韶勾唇一笑,将外袍罩在我脸上,丢下一句话:“喝完羹,我在府门外等你。”悠然出门而去。
往府门去的路上撞见斐英,他身后难得没有跟屁虫,看见我着实做了一揖:“二哥往哪去?”
我小心环顾四周:“云奴他们几个呢?”
斐英疑惑道:“方才大哥说要领云奴三个去看傩戏,已经往府门外去了,二哥不知道?”
我感觉前路一片灰暗:“那你去哪?”
斐英道:“父亲请道士讲经,叫我过去作陪。小弟先行一步,二哥也快去吧,不然赶不上看傩戏了。”
傩戏于我现在还重要吗?步履沉重地赶到府门,就看见斐韶正牵着三个小孩在马车前等我。
云奴看见我扑将过来,临到跟前刹住步子,我正惊奇,他居然乖巧的做了个叉手礼,软软来了句:“请二叔安。二叔可睡醒了么?”凤奴,月奴也上前行礼。
我心飘飘然:“醒的不能再醒了。”
风水轮流转,成日被他们压榨惯了,没想到还有翻身逞长辈威风的机会。若非要给他们做表率,动止不得失礼,当真想仰天长笑几声。
我欲登车,云奴扯住我的衣袖,眨巴眼睛道:“小侄身量还小,自己上不得车,敢烦二叔帮小侄一把?”
我笑道:“嘴甜,我喜欢。”将他抱上了车。
凤奴扯住我的衣袖道:“二叔好生厉害,小侄比云奴重,二叔也能抱的动我?”
我笑道:“可以。”将他也抱上了车。
月奴扯住我的衣袖:“二叔疼爱侄女,想必不会丢下我?”
我笑道:“当然了。”将她也抱上了车。
三人异口同声道:“谢谢二叔。”
在马车上,我很是洋洋自得,逐渐觉得不对,摸着下巴道:“这三个小兔崽子好似又阴了我?”
斐韶笑而不语。
唉,老马又失前蹄,我只得将兴味转到傩戏上。其实我不大喜欢看戏,可小孩子爱凑热闹,每到新年必去看。往年都由斐英领着去,今年轮到斐韶,连带殃及了我。
街上甚是热闹,我拉开帘子看去,街上人流络绎,转回头问:“上演何曲目?”
斐韶道:“只说是杂耍,没有曲目。”
我咽了口唾沫道:“若是捞油锅、过火炕之类的,我还是躲远些好,待会你领他们去看,我自去找乐子。”
斐韶道:“还没忘么?”
我搓搓手道:“誓不敢忘。”
若不是斐韶察觉及时,这双手差点就被热油煎了,我还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吧。
斐韶道:“还不是因为你偷戴演戏面具被人认错。你那时胆子小,平日连话也不敢说,面具恐怖,天色又黑,你戴它做甚?不怕么?”
那是生平第一次看傩戏,火光闪烁,鬼面依稀,我倒觉得红彩油脂的假面可爱的紧,喜怒哀乐,光明正大,不像人心藏的深,心里哭脸上笑,十足虚伪。
被义父搭救之前,我曾在街头流浪半年。那时不敢和人说话,生怕暴露身份被抓,成日提心吊胆。往日高高在上,一朝落魄,竟连鸡犬也不如。
想我小小年纪,人情冷暖半年尝过,如今细细想来,当真叫人哀伤。
我叹口气道:“面具可怖是真,比起人心,还差得远呢。”又觉此话不合时宜,转开话题道:“当时天色已黑,我又带着鬼面,你怎么认出的我?”
斐韶道:“惊魂之吼,绕梁三日不绝,要装没听见,实在是难。”
我讪讪地摸摸鼻子道:“疏结说风凉话很是风雅。”
路上耽搁些许,傩戏已经开场,五人只得在外围看,我和斐韶两个大人还好,三个小孩个子小,什么也看不见。
斐韶抱起月奴,月奴见我左右抱起云奴和凤奴,搂着斐韶脖子道:“大伯,二叔力气真大。”
力气再大也架不住这两小子重,我暗自咬牙切齿:“今早出门你俩吃了多少?”
两个臭小子不说话,云奴瞧了眼凤奴,两人左右吧唧我脸一口,心里蓦然一软,唉,上了年纪最架不住这些。
我咳嗽一声道:“抓稳,别乱动。”死要面子活受罪,说的便是我吧。
斐韶道:“你我换换。”
我挺直腰杆道:“你胳膊有伤,还是我来吧。叔叔抱侄子,越抱越欢喜。”
两个小家伙难得听话,很是乖巧到落幕。不过也架不住抱了半响胳膊酸,我正敲着手臂,月奴扬着小脸,轻声对斐韶道:“大伯,我饿了。”
云奴眨巴眼睛,指着街边道:“二叔,那是什么?”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家卖肉脯的摊子,腿没动,眼神早飘走了。
我很是乖觉的掏钱:“三份牛肉脯,不要放胡椒,小孩子不能吃辣。要软的,不费牙口。”
云奴期待地看着我,我正欲喂他,他说:“二叔抱我累了,二叔先吃。”我先吃了一片,然后喂给他吃:“味道如何?”云奴点点头,又吃了两三片。
斐韶蹲下来喂月奴,女孩不曾吃过街市小食,果然抽抽鼻子道:“云哥骗人,分明不好吃。大伯,月奴不吃了,可以退回去吗?”
凤奴抓过牛肉脯,很是豪气道:“买都买了,如何退得?方才街边有一小乞丐,我去送给他吃。”
我站起身对斐韶道:“看好云奴,我陪他去。”牵起凤奴的手跟上他,边走边问,“怎样的小乞丐,你可认清了?”
凤奴扬起脑袋,笃定道:“缩在墙角里,不敢看路人,衣服脏破,小脸乌黑,不是乞丐是什么?”
还当真是个小乞丐,不过颇有我当年的气派,人穷志不穷,馒头身旁放,饿死不回头。
远在十步外,我俯身对他耳语:“凤奴要如何?”
凤奴毫无犹疑道:“给他最想要的。”说着,摇摇手心的猪肉脯。
我问:“你怎知,食物是他最想要的?”
凤奴道:“乞丐最缺银钱,没钱吃不上饭,人不吃饭会死,二叔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道理不是白米,不见得有用。我对他耳语几句,凤奴依言照做,过去开解小乞丐,小乞丐起初充满戒备,而后将手放在凤奴手中,凤奴惊奇回头看我,我冲两人笑着点头。
是夜回府,凤奴捡回一个小乞丐的事传遍阖府。我在廊下站着,凤奴跑来诉冤:“大家听说我捡回一个小乞丐,都在笑话我。二叔,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让他先放宽心,然后慢慢讲起了故事:“曾经有一个七岁的小孩,也是个乞丐。他在街头游荡,既不想旁人可怜他,又忍不住希望,会有那么一个人,替他买些东西吃,怀抱着那样的想法,男孩饿了三天。他祖父曾对他说,人和禽兽时而无异,所谓时者,一是饥饿之时,一是暴食之时。不吃东西虽不会立即死去,但偷食的欲望却难以遏制,就在人的礼义廉耻即将消失殆尽之时,有个好人的出现救了他。那人见他可怜,买给他半条鱼,男孩发誓,那是他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可后来,他再也不吃鱼了,不过那人,却是个十足好的人。”
凤奴吃惊道:“鱼救了他的命,他反倒恩将仇报?”
我失笑道:“不是他恩将仇报,只是生而为人,他自认为可以面对波涛骇浪,没成想却败倒在一块鱼肉上。他宁愿那人不要出手,若非如此,他就不会知道自己有多脆弱。”
凤奴疑惑的搅动手指:“可人不吃东西会死的。”
我道:“吃了就不会死吗?我今日问你他最想要之物是什么,你说是吃食,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他一心求死,食物于他还会重要吗?”
凤奴摇头:“我不明白。”
我摸摸他的脑袋,道:“退去绫罗衣裳,粗葛布衣,人与人有何分别?救人之身,不若救人之心。你只要记住,他所需要的,并非怜悯,而是尊重,这就足够了。”
凤奴点头道:“多谢二叔开解。”行礼告退,走出几步又停下,仿佛有话想说,想了半天道,“负重前行,岂能行远?那个男孩若早忘了前事,或许会活的更开心吧。”
我愣了一会,笑道:“是啊。”
一时夜来风凉,我却觉的冬日也有暖意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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