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混沌纪事:神州奇情劫

作者:镜灯杯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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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朗瑛的视角(一)


      窗外的玉树红梅开得正好,朗瑛坐在窗前,怀抱着一袭白色寿衣,正微笑着将那冷丽梅花之姿绣到衣服上去。
      这件白雪红梅寿衣是为她自己做的,用来纪念她新近在北境神魔大战中亡故的夫君纳措。穿上了它,就再也不会换下来了,她想。
      听说神主峥荣最近也为了纪念他在大战中痛失的爱妻莲晶,订做了一件寿衣,洁白的底子上绣着摇曳生姿的青莲。
      峥荣,峥荣。
      在她疯狂地爱慕着他的时候,曾无数次地祈求自己能够跟他有一个共同点,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够让他们的距离更近。
      现在终于有了,他们都成了丧偶的人。
      她实现了曾经的愿望,却失去了此生真爱。
      命运是多么讽刺。
      但命运或许也是最公正的,它毫不留情地报复了峥荣对莲晶的残忍,也报复了自己对纳措的不信任。

      三月十五日晚,峥荣在莲晶消失的地方跌坐了一天,直到确信一切真的无法挽回了,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
      他在莲晶的房中,在她枕下,搜出了一封遗书。
      莲晶的遗书,简单地陈述了告别语,有条不紊地交代了自己死后,所有遗产的归属。
      遗书的墨迹很新,从语气上判断,莲晶写它并非以防万一。
      “我很快就要跟这个世界,跟我千疮百孔,罪孽深重的生命彻底告别。”——一个决意自杀者的手笔。
      “请原谅我的懦弱。我再也没有支撑下去的勇气。”——一个绝望者的手笔。
      峥荣心中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假如莲晶的死是个意外,他多少还能为自己开脱。但这封遗书把他的罪名钉在了铁板上。莲晶拖着虚脱的身体,坚持要亲手了结敏毓,原本就带了赴死的心。而让她从失望到彻底心灰意冷,从守活寡之苦到丧失爱子之痛的,正是峥荣。
      那封遗书里没有一字提到峥荣,没有一件东西要留给他。
      他为她染的那件秋蓝舞衣,唯一能证明他们爱过的物证——她要把它送给未来的大儿媳暮野。
      她是真的决定彻底跟峥荣一刀两断了。
      还是暮野怜悯峥荣,主动提出把舞衣转送给他,让他用以在崇原圣山的秋水湖旁立个衣冠冢,睹物思人。
      自那之后,他把善后之事多数交代长子达茂去做,自己则成日跑到崇原圣山,不是去秋水湖旁悼亡,就是去找玄武兽对酒当歌,发泄苦闷。

      这些事,她这个外人本不应知道——至少不应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峥荣和莲晶的次子达盛,在过度悲愤之中无意把事情宣扬开来。
      问题仍然出在莲晶的遗书上。
      莲晶在遗书中指名,她那顶来自阿舒拉的鹿角帽将在她死后归还给白鹿家,连同她多年攒下的所有财产一起。她的长子达茂可以得到一对她专门为他用上好青玉和自己的光明丸打造的莲花长明灯,作为他未来的结婚礼物。她未来的大儿媳暮野,则拥有她所有衣服首饰的继承权和处置权。那些东西,虽为数不多,但做工精良。
      她留给她次子达盛的,则是她的双剑。
      莲晶的剑是在她的出生地,崇原圣山的鹿鸣雪山上,萃取万年湖光冰魄,日月光华,凝炼而成,与她的契合度上佳,且又沾染了她自身的灵气。对同为青莲的达盛来说,这应该是再好不过的武器,能充分发挥出他的光芒。
      但站在一个常年渴望关爱却常年被冷落的孩子的角度,他没有感受到丝毫喜悦,所有的,只是难以置信,撕心裂肺的痛苦。
      据说,看到遗书的那天,他站在家门口,当着前来回收鹿角帽的鹿家使者的面,对着他哥哥大吼。
      “为什么她亲手给你做了东西,却只给我现成的!”
      “明明……明明是我陪伴她的时间更多,她却为何总是对你偏心!”
      他积攒了数百数千年的怨气,此时一并爆发而出。
      白鹿家使者桑卓冷眼旁观着,又冷言开口:
      “神主大人,您的家务事我不感兴趣,莲晶夫人的财产,我们也不感兴趣。但原本属于白鹿家的东西,我们是一定要取回的,如果您不方便,可否容我自行……”
      达盛却一个激灵,抢先冲到莲晶房中,抢先拿起那顶鹿角帽。
      桑卓赶到时,看到的是他敌视的目光。
      “这是我娘的东西,我谁也不给。”
      “二少主,我也是奉命行事,请别让我为难。”
      稍后赶到的峥荣对着达盛皱眉。
      “阿盛,你应该尊重你母亲的意愿……”
      “最不尊重她感情的人是你,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达盛咆哮着打断峥荣。
      方才隐藏着的达茂,此时不露痕迹地以自己的刀柄击打达盛的手,趁他手一松,夺过阿舒拉的鹿角帽,递给桑卓。
      桑卓接过帽子,鞠躬之后便扬长而去。
      达茂板起眼教训弟弟:“阿盛,凡事要以大局为重,不可意气用事。”
      峥荣沉着脸说道:“你哥哥说得对。”
      “大局?”达盛冷笑着,带着无尽苦涩。“你们就只会说这句……只要大局安好,亲人的感情就可以弃置不顾,亲人的生命就随时可以作为筹码舍弃,对么?”
      空气安静得可怕,达茂不知作何言语,峥荣只是无力地垂下眼睑,语气疲惫。
      “你是蓝月白熊家的孩子,应当明白责任的重要性。”
      回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落地声。
      达盛把家族纹章摘下,扔到了地上。
      “那就权当我没有这个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别人家的事看的比自己家的重,也不想明白。”
      他随后风一样地消失了。
      达茂想去追他,被峥荣一把拉住。
      “让他去吧。”
      从达盛这次离家出走,到他回家取走莲晶的双剑又彻底离开北境,隔了三四天时间。
      这三四天里,他买醉寻欢,沉溺于春宵一梦,自我麻痹,在灯红酒绿的歌舞场里,不分对象地大倒苦水,倾诉自己的委屈和怨恨,倾诉对家人的不满。
      他还说,峥荣现在的悼亡,也不过是假情假意,故作姿态罢了。
      他说峥荣罪孽深重,他说峥荣没有心。
      他说他宁愿这次死的人是峥荣。
      他宁愿峥荣惨死千万次,赎回莲晶的命。
      那些酒话传到了雪豹家的人耳朵里,自然是要添油加醋地传播一番,作为天大的笑柄,聊泄心头之恨。
      于是,朗瑛作为一个外人,便知道了峥荣这桩家丑,知道了他有多失魂落魄,有多狼狈。

      相比之下,朗瑛的处境似乎要好些,而且根本不该这么好——作为一个无耻的叛徒,作为害死达庆,间接逼死莲晶的帮凶,她没有被千刀万剐,而是活了下来,还带着烈士遗孀的美名。
      没错,峥荣为了大局着想,为了稳定民心,大概也有收买雪豹家人心的意思,下令把敏毓葬在了烈士公墓。
      他向大众隐瞒了实情,对外宣称他的副官纳措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只是一时被魔怪迷惑误入歧途,幸得最终醒悟,将功赎罪,为了对抗魔王敏毓英勇牺牲。
      他对外宣称纳措用他的性命为他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让他得以快速推进终结敏毓的进程。
      ——多么狡猾的修辞,言下之意是,没有纳措他也可以赢,纳措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但这个锦上添花的烈士,还是让她得以用烈士遗孀之名苟延残喘。
      从决定帮纳措谋反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在她一心等待死亡的时候,峥荣会下达那样的指令。
      跟着烈士遗孀勋章一起送到她手中的,还有峥荣手书的一封信。
      在信中,峥荣告诉了她纳措真正的死因,也告诉了她纳措的遗愿。

      她从没想到纳措会为了保她一命做到这种程度。他是个如此骄傲的人,竟为了她,甘愿为自己最恨的人挡抢,甘愿卑微地祈求他救她。
      只不过是只剩三百年的卑贱生命,只不过是连她自己都不甚珍惜,连她自己都万分憎恶的东西。
      她以前从不相信他能够对她深情到这种程度。
      她甚至从不相信他真的爱她。
      一直活在阴影下的她曾无比渴望荣光,哪怕是虚伪的。
      而今这虚伪的荣光,却是她承担不起的重量。
      没有人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多么残酷的惩罚。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纳措一死,她不仅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也失去了最爱自己的人。
      在他生前,她一直活在重度的自我怀疑之中,活在已经失踪了的峥耀的阴影之下,不断躲避他的示爱,不断推开他。
      她一直不相信,他会放下对闪亮的峥耀的执着,真正爱上她这个低劣的替代品。
      她一直把他对她的好,看成是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小女人的怜悯。

      客观来说,她是多么幸运,以倍受冷落之身,代替一个美丽尊贵的女人嫁给一个俊俏尊贵的男人。那男人发现她是替代品,发现自己被峥荣的文字游戏欺骗,发现婚床上的不是峥荣的亲妹妹而是他的表妹时,是暴怒的。但看到那替代品抑制不住的恐惧神情时,非但没有拿她发泄,反而强压怒火,低声安慰起瑟瑟发抖的她。
      “这事儿不怪你。你表哥他……不是个东西。”
      她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放松,强装出的镇定,一下子瓦解。常年积蓄的委屈一下子决堤,泪如雨下。
      那晚他没有强迫她履行作为妻子的义务,而是拿来帕子,不断为她拭泪。
      他陪她叹息着,在天亮时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怎么处理好这事。”
      她抓住他的手,哀求道:“求求你不要休了我……不要声张……峥荣他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她低下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是……你要我怎样都行,变成她的样子也好,模仿她的性情也……”
      他皱着眉,打断了他。
      “他不值得你这样。”

      在那浸泡在沉默和泪水之中的新婚之夜,他们并没有行夫妻之实。此后的许多夜,许多年都是如此。他们没有孩子,朗瑛自然要被婆家兴师问罪。冷嘲热讽自不必说,苦口的汤药,亦被逼着喝了不少,剩下的,则被她趁着无人,用以浇花。
      纳措是雪豹家倍受期待的孩子,朗瑛灵力低微,又不生孩子,占着他正妻的位,自然不受欢迎。婆婆妈妈们一门心思想赶走她,三天两头就把大小媳妇,各路儿女的衣服塞给她,让她“顺便”洗了,谁想要个什么款式图案,也告诉她,让她“顺便”裁了绣了。要么就一会儿说自个家大厨病了,使唤她烧菜做饭,要么就说某个酒席刚好缺个人服饰,让她打扮成仆人端茶送水,扫地拖地。说是顺便,次数却是极为频繁。瞎子也能看得出,他们这是在把她当下人使唤,企图让她觉得尊严尽失,自行撤退。
      但她始终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任劳任怨地接下所有活,始终是笑着浇花,哼着小曲绣花。
      倒是纳措为她抱不平,替她挡下许多冷箭,问她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不能生育而被休弃,比因为得罪夫家而被休弃,名声至少要好一些。前者好歹是我个人的原因,后者若是传出去,只怕外人要怪我娘家教养得不好。我活这么大,从未给娘家争过光,至少不能让他们蒙羞。”
      纳措沉默许久。
      “你跟峥耀真的很不一样。”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峥耀为自己而活,所以她才能不管大局,才能抛下蓝月家,抛下婚约一走了之。而朗瑛却是为他人而活,为了峥荣,为了她的家人——哪怕他们并不多么在乎她。
      她轻轻说道:“峥耀承受了太多的关注,所以有资格觉得厌烦。而我,只有靠所谓的无私奉献才能苟延残喘。”
      大概是她的卑微反向燃起了他的高傲,他还真不信他的火焰拯救不了她那颗玻璃心。现在想来,他其实输在过分的自信上。他实在低估了她的阴暗程度,才会一次次尝试把她拉出深渊,最终却反让自己陷落。
      从那之后,纳措总是有意无意地赞美她。
      “你的饭菜做的真好吃。”
      “你的针线活做的真好。”
      “你的医术真好。”
      “这么难养的兰花都能被你打理得这么好,真是了不起。”
      “谁说工笔画的意境就一定低于写意画,你的这副白雪红梅图,精细入微冷丽生姿,乍看寻常,再一看则寒香逼人,真可谓折煞人于无形之间。”
      “……”
      “不要再觉得自己不如峥耀了。”
      “你真的很好。”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火热,越来越温柔。
      终于有一天,他说:“朗瑛,如果你真的要为了别人活下去,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我爱你。”
      她难以置信。
      是不是他谎话说多了,自己也当了真?
      是不是他设了个陷阱,自己却着了道?
      朗瑛十分恍惚。
      她只是对他有愧,只是一直尽力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她精心打理好他的生活起居,做好美味的饭菜,在花瓶中插上他最喜欢的花,亮着灯天天等他归来。她记下他赞美过的风景,描绘下来装点他的房间。她在他带着累累伤痕从战场上归来时为他疗伤,洗净或补好他破旧的衣服,做些新的备用,擦亮他视若珍宝的勋章。
      但她不知道怎么去回应他的感情。
      她喜欢峥荣太久太久,久到已经成为一种习惯。那个人似乎已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容不下别的。
      而现在,由于另一个人的告白,她感到了另一种前所未有的欢喜和恐惧。
      她动摇了,但她却不敢接受。
      她害怕自己亦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替代品,她有什么资格?
      他害怕他的热情只是由于一时的怜悯,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持续不了多久。若他倦了,抽身而去,而她却沦陷其中无法自拔,她该如何自处?
      她挤出一个苍白的笑。
      “我是你的妻子,自然要为你而活。”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失望伤痛愤怒不甘。
      他一拳打在墙上,凿出一个大窟窿。
      他阴沉地说道:“你还是喜欢他。”

      从那之后他默认了家人把不同的女人送到他床上的安排。
      他生下许多私生子,把那些资质好的孩子的母亲娶为妾。
      但他把他的妾们安置在离主家很远的地方。
      他告诉过朗瑛这么做的理由:“母凭子贵,我不想让她们伤害你。”
      她十分感激,又似乎不只是感激。
      她不知道他去找别的女人,有没有试探她心意的成分,她只知道他外宿的每个晚上,她都觉得有些难过。知道屋里没有他,她觉得冷,总是开着灯点着火睡。灯火摇曳之中,她常常茫然地睁眼到天明,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失落是出于嫉妒,还是只是太过寂寞。
      她并没觉得他出去找女人有什么不对,这桩婚姻原本就是个骗局,她也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她不愤怒,不反对。她只是无意识地转变了唱歌的调子,从欢快流畅的,到悠长婉转的。
      “梅花落下桃花开,春去春又来~
      只是流水笃悠悠,一去不回头~”
      有时候唱着唱着她就会哭出来,哭着说对不起。
      有时候哭得太累就睡着了。
      她不知道她在向谁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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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朗瑛的视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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