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有疾

　　顺天府的人把隆安寺僧众挨个查问了一遍，虽揪出几个当晚单独出门的，可一个还没满十岁一个又年逾古稀，剩下一个正当壮年却是个独臂，想要杀人难如登天。
　　只好把那太监的尸首拉回衙门，暂且停放。
　　府尹一再说此事恶劣，定要揪出凶手严惩不贷，但沈延等人心知肚明，从现有证据来查，什么都查不到。

　　隆安寺出了命案，人心惶惶，上伏牛山来进香的人霎时少了一多半。
　　周氏嘴上没说，心里不免认为沾了晦气，尤其碰上死人的还是自家两个孩子，虔诚礼佛的心顿时去了一半，最后草草收场，提前带着一众女眷回到侯府。

　　赵安歌让那死人一吓吓得不轻，没想到开天辟地头一遭见着断气的，就是个死相狰狞的主，缓了四五天，总算缓过点劲儿来。
　　这桩杀人案随着顺天府官差撤离隆安寺而彻底搁置，沈延不便过多询问，怕引人闲话。

　　那日两人回到容安居，沈延不动声色撩一眼东厢，“几日未归，要不让冬青去扫扫土？”
　　赵安歌：“没完了？”
　　沈小侯爷嘿嘿两声，通体舒畅地贱兮兮跟上去，“媳妇不气，来抱一个。”
　　赵安歌：“撒手，一边去。”

　　赵安歌迈腿进了东厢，后面留在容安居看门的冬青满脸诧异，拉住了看热闹的沈建康，“这是……和好了？”
　　沈建康把嘴里叼的草叶一呸，得意洋洋道：“这都要倚仗小爷我充满智慧的脑袋瓜，他们俩，”撇着嘴摇头，“不成，差的忒远。”
　　冬青：“沈护卫，要不你再声大点，到北房门口喊一句，那我敬你是个人物。”
　　沈建康：“……”

　　沈建康在容安居里转了一圈没找着霍平，闲得无聊又和冬青贫了几句，结果被冬青赶出了门，只好可怜兮兮去外院找门房的于大爷下棋。

　　沈建康一走，容安居院里又静下来。
　　北房里，赵安歌和沈延一个卧一个坐，两条懒汉懒在长榻上。

　　“那隆安寺的命案就不查了？”赵安歌倚着靠枕，摆弄喝空的茶碗，“这事出的怪，一个宫里的太监，却死在了城外的寺庙树林，脸也被刮花了——为什么？”

　　沈延手里拿了个嵌螺钿的小圆盒抛上抛下，掂得那盖子一会儿要散开一会儿又合上，十分不省心。
　　“不为什么，灭口。”他看一眼赵安歌，“你是宫里头长大的，没见过也听过吧？”

　　赵安歌面上却没丁点玩笑之色，“我不光听过，还确实见过。从前淑妃宫里有个宫婢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活活被赵德权几棍子下去给打死了，人就死在井边上，那赵德权顺手就给扔到了井里，后来那口井被封了，也不晓得尸体捞上来没有。”她淡淡地看着在手劲儿下翻跟头的茶碗，“那年我可能七八岁，调皮捣蛋，跑到淑妃宫外想找机会吓唬东阳，谁知道躲树丛里竟看见这么个事，吓得病了一场，却什么都没敢说，连我母亲问，我也没说。”

　　沈延心里不是滋味，想着她那时候多小的一个人儿，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撞上这么个脏事。他呢，在西北大营成天撒欢儿，想着办法跟他爹对着干，还把周围树上的鸟窝给捅了个遍，叫人气得牙痒痒。

　　“要能早点认识你，我就……”沈延说着，又没了底气，别说没“如果”了，就是有，他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也不能怎样。

　　“早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都记不大清了，你别瞎琢磨。”赵安歌垂下眼，弯翘的睫毛挡住了不为人知的苦涩，“其实宫里人想抹掉一个小太监无需这样麻烦，在宫闱内动手甚至比宫墙外强百倍，像赵德权那样的掌事太监，他能有千百条主意让那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既然如此，他又为何会死在隆安寺？”

　　沈延原本不想与她说这劳什子，可她却像挺在意，便道：“你是不是想起中秋宫宴那日了？”

　　“当时与太子在瑶光池的是个小太监，出面指认豫南王的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如今死的这个——按仵作所说，他年约二十，你不觉得蹊跷？”赵安歌缓缓呼了口气，“一开始太子遇刺这事既然是冲着三哥去的，那在中间动手脚的人总不会是别人，也没道理是别人。”

　　沈延：“你还是疑心瑞王。”

　　“老实说三哥待我比谁都好，小的时候恨不得给我摘星星摘月亮，我犯错，挨罚的却都是他。可不知道从哪天起，三哥忽然就变了。还未出嫁时，我偶尔听了个墙角，赵元……哦，寿王，他说如今的赵昀，已不当初可捏扁揉圆的小东西了，就算他开口，也得掂量着哪个字该说哪个字不该说。”赵安歌道，“我这个习惯真不好，总是不小心听见不该听的，要还在宫里头，说不准脑袋都搬家了。”

　　她翻个身，平躺在窄窄的靠枕上，沈延往她旁边挪挪，伸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头发，“以后不会了，有侯府有我，谁也不能随便欺侮你。”

　　“承裕，”赵安歌抬手举过了头顶，与沈延十指交握，“我得闹明白三哥到底在筹谋什么，我才能安心。我任由他无形中把爹拉到他的阵营，那我这良心得是喂了狗了。倘若我孑然一身，为他舍了命也不要紧，可如今有偌大一个侯府，我不能视若无睹。”

　　沈延心头一热，想起她初来侯府时的样子，那就像在她自个儿周围筑了层铜墙铁壁，侯府人谁死谁活与她都无相干，晃晃悠悠到今日，她却肯设身处地为这一百多口或与她有关或与她无关的人打算，实是叫他既惊又喜。
　　沈延心里噗噗沸腾起的那些感情，喷薄着要宣之于口，可到了嘴边他又硬给吞回去，暗想一个大老爷们说些酸话免不得娘们唧唧，可不说又憋得难受，到底说不说？
　　一踌躇，开口的机会便转瞬即逝，就听赵安歌接着道：“我打算去一趟瑞王府，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让三哥去打听宫里有哪宫的小太监忽然失踪了，看他如何反应。”

　　沈延有点心不在焉，“就不怕瑞王到时候寒心？”

　　赵安歌却不以为意，“我三哥那颗心啊，铁打的，除非我是个冰窟窿，否则寒不了。”

　　沈延没来由叹了口气，摸不准啊，这些天潢贵胄，摸不准。

　　赵安歌不知道沈延这个心大漏风的又在为谁叹，她思量着眼下不管是哪个王，似乎都对东宫储位志在必得，可明明东宫就坐着个太子，这伙人到底是凭借什么，觉得太子定然坐不稳这位置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转眼看看沈延，“你没事去扫听扫听朝廷的事，总窝在大理寺不闷得慌？”
　　“当然闷，可……”沈延扯开嘴角，“我的好媳妇，你这是要把脚往火坑踩啊，烫着怎么办？”
　　赵安歌打个哈欠，“亏你还成天捧着兵法——我不为别的，就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历代皇位更迭都是一场腥风血雨，她从小耳濡目染，听得多见得也不少，知道如武安侯这般重臣，一旦押错宝，会是何种后果。她嘴上说着不涉党争，可恐怕沈延心里也悬着明镜——那些必然会降下的风雨，靠躲是躲不掉的。

　　赵安歌打定了主意，三日后，让冬青和秋彤从容安居的小库房里搜罗出来几大盒滋补品，并一妆奁她出嫁时司珍局挑拣出来的好东西，吩咐福禄拎上，就打算去瑞王府。

　　哪知才出容安居的门，就撞上了多日不见的沈昭。

　　“诶，二嫂要出门？”沈昭目光晃过后面拎着大盒小盒的福禄和秋彤，“去哪儿啊？让云岫跟着一块呗？”
　　赵安歌一拍他脑门，“就爱凑热闹，哪儿都有你，”却没说不带他去，“我上瑞王府去串门，你可要跟来？”

　　“瑞王……”沈昭垂目一想，抬眼时简直两眼放光，“可是两年前把北胡打得落花流水的瑞王？”
　　赵安歌一挑眉，点头。

　　“那自然要去，他可是我敬重的大英雄，那个……不输我爹。”沈昭一捋自己脑袋上乱七八糟的毛，“二嫂在这稍等片刻，我得去备些礼，总不好空手上门，给我爹跌份。”
　　说着他拔腿就往自己院子跑，赵安歌叫都叫不住。

　　福禄在后面问：“公主？”
　　赵安歌回首看他二人一眼，“你们先去把东西安置好，让马车在西侧门候着，我去看看云岫，别叫他出什么幺蛾子。”

　　不出赵安歌所料，沈昭把他屋里祸祸得像遭了土匪，伺候他的赵嬷在旁边长吁短叹，丫鬟们捡东西的速度远比不上他往外扔的，最后还是赵安歌从他翻出来的一堆破烂里找了根老山参，好说歹说把沈四少从屋里挖出来，带去了瑞王府。

　　不出赵安歌所料，还在孕期的靳岚与小屁孩沈昭十分投缘，沈昭又是个能说会道的，专拣好听话说，再衬上一张娃娃脸，甭提多招人喜欢。
　　赵安歌站在靳岚身后没少给沈昭递鄙视的眼神，奈何沈小爷刀枪不入，把靳岚哄得差点就想认他当干儿子。

　　赵安歌见两人说到兴头上，便寻个由头从屋里溜了出来，原想着四处转转，说不准能看见点什么，却没想才出门右转，就碰上了个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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