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

　　第三十二章 丹青3

　　“有劳程夫子。”

　　程诺说，“我找您来，是想请您帮个忙。作画时需一心一意，不想仆役进出打扰我。”

　　温晔想，仿画一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程公子需要安静的环境。他把门外来往的下人都赶去别的院子，吩咐这五天不许任何人进前厅。

　　之后，又差人专程去画铺买了与《断崖飞瀑图》一般的画纸，准备好银古墨。

　　程诺看过原图，便让温晔收好。

　　“您不是要临摹吗？”温晔问，临摹不照看原稿，怎能画的一模一样？

　　程诺回了个微笑，“刚刚，我都记下了。”

　　温晔心里打鼓，七上八下，怎么也觉得不靠谱，丹青又不是背诗，哪能看两眼就记住的？但还是渴望程夫子能画好的。程诺一连着四天，未迈出前厅半步，饭食都是程牛牛与许清轩送回去。两个小孩不敢打扰程诺，送进放下食盒，就回到忆辰阁温书。

　　屋檐下的燕子窝里，生了好几只小燕子。两个小孩无心看书，便瞧着大燕子飞来飞去，衔回虫子喂小燕子。

　　第五日，温总管终于按捺不住，亲自提着食盒进去，程诺四天四夜没睡，万一累坏了身子，他可没办法与老爷交代。一幅画是小，程夫子人，可比天大。

　　许清轩与程牛牛跟着在门外探头，瞧着屋里的动静。

　　温晔见程诺直起身子，把笔放回笔架，略微上前，见平铺在地上的新画已完成，只此一眼，他险些丢了手上的食盒。

　　活生生的一副《断崖飞瀑图》！

　　若不是新纸是他亲自买回来的，他绝不会相信眼前的画是新作。

　　三尺画作，桌子放不下，程诺久跪在地，乍一站起来，头晕目眩，好在温晔在身后扶了他一把。
　　“谢谢，”程诺揉了揉眉心，“画技生疏，有细小之别。”

　　温晔已经很佩服了，让他看，就是一模一样，“程夫子，您这丹青技艺，放在青国，都是顶了天的。”

　　程诺摇头，“我只是沾了熟悉此画的光。”

　　两个小孩听见小爹与温总管说话，挤进门来，他们看见地上的画，许清轩惊喜的抱住程诺的大腿，“程夫子，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夫子！”

　　程牛牛从不知小爹会画画，还画的这么好。

　　温晔请师父把画裱起来，挂上原处。萝卜章最好刻，刻好了印在角落。他还故意找了几个在前厅做杂事的下人开看，所有人都没看出来此画是新作。

　　程诺仰头看着自己的作品，心里五味陈杂。曾几何时，这是第三遍画这幅画，同样的画，却与前两遍不同。一来他久未作画，笔法生疏，皴笔几处都错了方向，好在山水大景，层次复杂，细节之处，唯有名家细看才能发现。

　　二来，此时的他，心境不同于八年前，作画的心情，也是不一样的。

　　当年为了学画修炼技艺，为了让师父满意，从没见过山川瀑布的他，照着古书与琅琊真人其他画作的笔法复原作画，略有牵强之意。如今，他亲眼见过西南地银川万里，飞流直下的壮观，也多少明白了此画中最显眼的青松，并非万墨丛中的生机盎然，而是初春乍暖时，料峭绝壁之上的坚韧。

　　琅琊真人生于贫寒，丹青觉悟极高，早年因画入仕，为宫廷画师，多做花鸟鱼虫，为富贵作乐。然而立之年，受朋党连累，左迁偏僻苦寒之地，埋没于穷山恶水间，直到晚年其子再得朝廷重用，山水画作问世，惊人天人。

　　从前梅师父总说他的画太薄，太轻，太美好。而真正的自然山水，经过千万年，总会生出几分厚重之意，苍伤之感。

　　如今的他，似乎有些明白梅师父的教诲。

　　他的成长，他的阅历，他的悲苦，他的安慰，他的希望，这八年来的一切，揉入到墨笔之间。他作画之时，仿佛他就是行走在断崖瀑布间的琅琊真人，那个孤独坚韧的老人，看群山瀑布，云间青松。

　　“此画瞒过小叔，小叔就不会伤心了，”许清轩这几日的忧虑一扫而空，“夫子，你画的这么好看，我也想与你学画！”

　　“我……”程诺听了许清轩的赞扬，这话许思安小时候也说过。只是许小少爷只是说说，多半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从没见他勤学苦练过。

　　想他少年才华，并非只在丹青上，可后来他拜梅先生为师父，专注学画，也是因为小安说过喜欢，他想把自己的心意，画给小安看。

　　可如今，小安他看不见了，他纵有妙笔生花，画的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程诺恍惚，想起小安对他如梦似幻的爱意，小安喜欢的是程诺吗？程家村救过他性命的男妾？如果小安知道，眼前的男妾就是君若辰，还会与他说喜欢吗？

　　而且，他的身份是男子，虽说大青国并没有男子与男子不可相爱的律法，但男女情欢才能繁衍子嗣，才是世道正途。

　　越想，心越是乱。

　　他不知该不该接受小安。

　　欣喜若狂，又患得患失，他欺骗在先，这个谎言，就如同一面屏风，隔着小安与他。

　　他真的有些累了，回到房中，他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曾经银安城中与小安度过的童年时光。

　　温晔说，小安明日一早才回来。

　　有些事，总归是要面对的。

　　程诺入了梦，梦里是古城城墙上，小安指着天边最亮的星星，说等他长高一点儿，就去把它摘下来，送给未来的媳妇。当时他觉得小安很呆，很傻，以为星星是树上的苹果呢？说摘就摘？结果第二年，小安蹿个子，长高了许多，那日他端着一盆水，说他摘到星星了，送给他做生辰礼物。
　　一看，是水中的倒影。

　　许家少爷送给君家少爷的生辰礼物，是一盆水。

　　少年时的君若辰笑话小呆瓜异想天开，没几天就忘了干净。直到在程家村，多少个夜晚，程诺劳累一日，浑身是伤，还得熬夜把水缸打满，身心俱疲的时候，他好几次都坚持不下去了。

　　看着水缸倒影的星星，那是最美好的生辰礼物。

　　……

　　许思安到许府时，天还不亮。

　　人都没起床，他便自己到前厅，想着坐一会儿。温晔提着灯笼，跟在老爷身后。

　　经过门廊，许思安驻足。

　　“这画……”许思安顺着画轴摸向画纸，“是不是换了？”

　　温晔咽了口唾沫，不敢回话，许思安的敏锐他向来敬佩，但这幅画与之前的，实在是一模一样，看得见的人，也分辨不出真假。

　　老爷是在试探？

　　“为何换了？我有吩咐吗？”

　　许思安笃定，此画并非前作，他有些生气，可想想，温晔并不是爱自作主张的人，况且该知道，这幅画是他所爱。

　　“老爷，”温晔再不敢隐瞒，“少爷与程小公子玩闹，不小心弄脏了画，他们怕你怪罪，就想着……”

　　“随便换一张糊弄我？”许思安气笑了，两个熊孩子真不给他省心。

　　“不不不，少爷怕老爷因画毁难过，让老仆想办法弥补，老仆寻了几家画师来看，却无人能仿，无人敢修。正愁时候，程夫子说，他可以试试。”

　　温晔边说着，脑海里晃过程诺绘画时的模样，气吞山河川流瀑布，层峦山涧嶙峋巨峰，云海迷茫，长河无尽，青松翠鸟，斜晖残阳，在入神的墨笔下缓缓立起，如真似幻，当真是画在人前，人在画中。

　　“小诺画的？”许思安乌青的脸色和缓，如高山之雪融化一泓春水。

　　他来时闻着画的墨味不对，虽说都是古城银安的墨，但旧墨新墨的味道，还是有微微的差别。他摸上画纸，纸张粗糙，还是新纸，此画刚刚画不久，并非十多年前的旧作，他就更认定了画不对。

　　本以为谁偷偷给换了，却不想，他外出的五天，还有这么一遭事故。

　　这《断崖飞瀑图》，本就是若辰画的，小诺再画一遍，也不提前与他说说，把那烂字萝卜章改改。

　　许思安每年都去银安城，给梅老先生贺寿，梅老先生也最常与他念叨，山水寄情，山水画最难得的，是画中的情绪。喜怒哀乐，就着墨水，藏在纸上，常年经月，千百过往。

　　若辰当年画此画时，只是根据古籍中的文字记载，如今，在西南山地，他看见真的高山瀑布。这幅新画，就算一模一样，其中蕴含的情绪，也该比之前仅凭着史书文字记载想象的画作，多得多。

　　古往今来，但凡山水大家，都是在游历中度过一生的。

　　八年，程家村的穷山恶水，困了小诺八年，若非如此，小诺此时早就是梅老先生的得意弟子，丹青有成，名扬青国。

　　许思安抚上画，想若是他能看得见，该多好。

　　“程夫子是好意，欺瞒老爷，是老仆的意思，”温晔怕许思安迁怒程诺，他如今对程诺刮目相看，那般美好的人，舍不得他受委屈。

　　“这幅画，收起来，”许思安道，“换上秦王爷送的那张《牡丹图》吧。”

　　从前秦王爷总说，经商家门的前厅，挂画该是富贵牡丹图，而这山水瀑布，都是书呆子家里才挂的。从前大哥很不屑于秦子瞻的点评，非要挂这个。想想，他迁来南州，挂画的初衷，是思念，如今思念的人在眼前，画也该换换新意。

　　那个萝卜章，就别挂出来丢人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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