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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岁(3)
左仆射?丁莹一凛,那可是比谢妍资历还深的女官。她连忙叉手行礼。
“无须多礼。”左仆射含笑虚扶。
丁莹起身,顺势对她稍加打量。这位左仆射长相柔美,年轻时的姿容应该不比谢妍逊色。但不同于谢妍的妩媚风流,左仆射多了几分温婉秀丽的气质,显得更加可亲。如今年岁虽长,她却还不太显老,看上去差不多四十出头的模样。
左仆射似乎是个很和蔼的人。发现丁莹在观察自己,她也一点不介意,反而拉起丁莹的手,细细询问她家乡哪里?家中有什么人?入京以来可还适应?丁莹一一作答。
谢妍冷眼看两人言谈甚欢地聊了一阵,忽然向丁莹道:“你来找我是为温丞之事吧?我今天来时正巧碰上他,已同他说过了。你放心和他商议便是。”
丁莹摸不着头脑,她和温丞有什么事?但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左仆射,没有问出口,知趣地起身向谢妍及左仆射一礼,安静告退了。
“华英看来相当喜欢这位门生啊,”丁莹一走,左仆射就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就是这么着急把她支开,莫非是怕我教坏她?”
温晏一个从五品的秘书丞,和丁莹一个九品正字有什么事好商量的?自然是谢妍不想自己和她的得意门生多接触,才用这么拙劣的借口把她支走。
谢妍本来也没打算掩藏自己的意图,笑着回答:“仆射说笑了。我这门生学问倒是差强人意,人情事故却是一窍不通,还一身书呆气。华英也是担心她出言不逊,惹仆射不快。”她不欲多谈丁莹,顿了顿又说,“仆射今日怎么有兴致来秘书省?”
左仆射向来圆滑,听谢妍这样问,也就顺势转了话题:“近日坊间流传之文,华英可曾看过?”
“仆射指的是那篇抨击女官的文章?”
“正是,”左仆射点头,“听说是个叫李青棠的女举子写的,短短几日就传遍街头巷尾,反响不小。”
谢妍已看过丁莹送来的抄文,但她拿不准左仆射的目的,只谨慎地说了一句:“确有耳闻。”
“闹得这么沸沸扬扬,对女官们的名誉可不是好事。”
“一个举子而已,没想到竟连仆射都惊动了。”谢妍轻描淡写地说。
“你可不要小瞧了这篇文章,”左仆射正色道,“若是坊间议论愈演愈烈,朝廷也不好收场。我今日过来,就是想提醒你一声。放榜在即,再不将此事平息,可就晚了。”
谢妍静静看了她一阵:“华英愚钝,不知仆射此言何意?”
“李青棠的文章弄出这么大动静,又一副针砭时弊的姿态。她若落第,只怕影响更大,反而成就她的声名。倒不如顺势让她登第。旁人见她有个不错的结果,便不致为她不平,议论一阵就会淡忘,事态也就平息了。”
谢妍垂目:“我并非本年主司。这话仆射该同韦舍人说。”
左仆射一哂:“主文虽是韦光,但以你今时的地位,只要大力举荐,他不会不让李青棠及第。”
“若论地位,”谢妍道,“仆射尤在我之上,何必舍近求远?”
左仆射听谢妍一味推托,知道她如今已不是能被轻易影响的人,不得不换了更恳切的语气:“单论品阶,我确实在你之上。但我淡出多年,在朝中的影响力已远不如你。即便我向韦主司建议,他也未必采纳。”
这话倒是出乎谢妍的意料。左仆射看似慈和,实则争强好胜,又一向忌惮她这个后辈,今日竟肯承认地位不如她?这可不像左仆射的风格。
察觉到谢妍的惊讶,左仆射长声叹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已不是先帝在世时的光景了。陛下现在信你多过于我,旁人自然会更重视你的看法。我知道你对我有疑虑。但无论你我之间有什么过节,毕竟同为女官。我今日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谢妍沉默片刻,轻声说:“当初我上书请许女子应举,仆射并不赞同。”
从她上书到皇帝诏可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而是遭遇颇多阻挠,历经波折方才成功。最艰难的时候,她曾想寻求左仆射的支持。左仆射比她资深,也更有威望。哪怕她就出来说一两句话,亦可消解许多阻力。然而左仆射选择了置身事外。当年袖手旁观,如今又来关心,让人如何相信?
左仆射明白,那件事正是谢妍与她生隙的原因。自己若想修补和谢妍的关系,必须把这个结解开。
“我那时并非反对女官,”左仆射缓缓道,“而是觉得操之过急。陛下才刚践祚,威信不足,强行推动此议,一旦受阻,恐怕难以弹压。”
谢妍默然不语。
左仆射见她不为所动,又婉转说道:“如今回想,我当年的做法也不妥当。你我皆是在朝的女官,息息相关,休戚与共。即便我不认可那个时机,也不该毫无作为,留你孤军奋战。虽说最终你还是将此事办成,但是其中艰辛不难想象。这些年我亦一直为此抱憾。”
谢妍依然没有作声。
左仆射则有些暗自惊讶。换作以前,自己这番说辞应该足以打动谢妍,现在却只见她态度冷漠。看来这几年历经朝中风雨,倒是让她的心肠硬了不少。
“我知道……”左仆射轻叹一声,再度开口,“如今再说这些话,很难取信于你……”
“不,我信。”谢妍却在这时抬起了头。
莫非今日的示弱终于有了效果?左仆射审视谢妍,却见她面带嘲讽之色。这却又不像了。
无视左仆射惊疑不定的神色,谢妍慢悠悠地说:“我相信仆射当初是真心觉得我操之过急,而这也确实是仆射不肯援手的原因。仆射今日,的确句句属实,只不过漏了最关键的一点。”
“哪一点?”左仆射隐隐觉得谈话的走向不是她乐见的,但还是强自镇定地问。
“仆射笃信我办不成此事,”谢妍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忽然凌厉无比,“你那时……正等着我失败。”
***
丁莹出门以后,便去找了温晏。起初温晏也是一脸迷茫,然而听丁莹说完来龙去脉,他便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笑着对丁莹说:“正字还是等左仆射走了再去找少监吧。”
丁莹不解:“还请温丞明示。”
“少监看来不愿正字与左仆射有太多接触,”温晏抚须道,“至于原因……老朽职轻位卑,就不得而知了。”
丁莹回想自己刚才细说经过时,在温晏脸上闪过的一抹了然,觉得他不是不知道原因。不过温晏为人谨慎,左仆射和谢妍官位都在他之上,他不愿多说也是人之常情,便没有再追问,转而和温晏聊了一些她近日的读书心得,又向他请教了几处她觉得疑惑的地方。得到温晏的解答后,她就退了出来。
她料想左仆射来找谢妍必有缘故,交谈的时间应该不会短,便没有在原地等候,而是先回来完成今日的校对。谁想她才坐了不到一刻,袁令仪又过来找她说话,聊的竟然也是李青棠之事。
丁莹对此倒也不太意外。秘书省除了谢妍,便只有袁令仪和她是女官。李青棠一事,男官们固然也有谈论,且各有意见,但感受绝不可能和女官们一样深刻。谢妍虽然同为女官,但入仕途径与她们截然不同,且已身居高位,也未必能感同身受。只有自己处境相同,是个适合的交谈对象。
显然袁令仪对李青棠没什么好感,认为这个女举子哗众取宠,至少也是个不通实务、对国朝官制缺乏了解的人,聊了几句便开始大发牢骚:“女子得以赴举也不过是近十年间的事,如今还得守选,自然升得慢。难道是我们不想升迁么?我任县尉时每日东奔西跑,日晒雨淋,还要与刑囚打交道,何曾抱怨过一声?每年的考课,我又何尝落于人后?更别提你和郑雯华文场得意,为女子们长足脸面。我们怎么就不思进取,尸位素餐了?女官数量本来就少,平日还总被挑剔,已经够艰难了,如今一个无名举子竟也来说三道四,还是个女举子,真是想想就让人生气!我倒要看看她李青棠有什么本事,能不能名登春榜,日后做了官又要怎么进取?”
丁莹理解袁令仪的想法,好言劝解了一番,总算让袁令仪暂时平复了情绪。不料袁令仪一消了气,就开始上下打量丁莹。
“可是我身上有何不妥?”丁莹察觉到,开口询问。
“我见到的几个女官,读完那女举子的文章,多少都有点愤愤不平,”袁令仪道,“怎么你这么平静呢?”
丁莹笑笑:“我只是想那李青棠自己就是女举子,写这篇文章未必是出于恶意,许是爱之深,责之切。我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并不值得动怒。”
袁令仪听完笑了:“听你这么说,我这气总算是顺了一点。”
丁莹也笑,不过很快又面露忧色:“唯一可虑的是有人借题发挥。”
“谁说不是呢?”袁令仪说。
若不是坊间议论纷纷,她也不至于为一篇文章大动肝火。
丁莹想了想,问道:“不知郑侍御对此事有何看法?”
郑锦云是现今女官里最出色的人之一,且性格稳重,又出自世宦之家,丁莹很想知道她对这件事的见解。
“过完年她就奉命离京巡查,”袁令仪摇头,“还没回来呢。说不定她到现在都还不知晓此事。”
丁莹微觉失望。她刚想说什么,却有人过来传话,说是谢妍让她过去。她只得先同袁令仪作了别,来见谢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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