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明妍的故事
这下换到翟骊怔忪了,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好半天才道:“你说什么?”不可能啊,没道理啊,她年纪轻轻,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孩子的人。而且既然有孩子,那她的孩子在哪里,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
明妍又说了一遍,语气比方才肯定了些,不那么飘飘飘忽忽:“我有一个七岁的女儿。”看着翟骊,若有所示。
演得也太真了吧?翟骊被她看的有点懵了,道:为何这么看着本王?”
明妍看向了他的最后一根手指,道:“你没有女儿吧?”
翟骊愣愣摇了摇头,明妍转过脸,飞快地吐出几个字:“那你输了。”仰头喝了口酒,倒下不再看他。
半晌,翟骊的神色忽然也定下来,道:“本王不信,本王没有输。”
明妍又坐了起来,盯着他。翟骊道:“你有何据说你有个女儿,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他说的的确有些道理。
明妍的表情忽然又变得很奇怪,忽然跳下地推搡他道:“你出去,我要睡了。”
翟骊却坐了下来,让她也平静下来,道:“妍姬,究竟是怎么回事,到现在你还不肯说清楚么?”
明妍垂下头,目中似乎有泪落下,黑暗中又看不真切,半晌,喃喃道:“我有一个女儿……十七岁时有她的,今年已经七岁了。”
这个翟骊倒没有多惊讶——十七岁什么的在古人眼里不算个事。可他奇怪的是明妍居然有孩子,为何没有跟那孩子在一起,她的孩子又在哪里?认识她这么久,她从头到脚半点做娘的人的样子也没有,自己都像个孩子,如何让他相信,她会有个七岁的孩子?
翟骊故意没有表现得多么惊讶——他必须平静一些,因为她此时容不得刺激。他尽量用很平常的语气道:“那……孩子的爹是谁?”肯定不可能是方洺了,那她……该不会是被人欺负了吧?
明妍忽然下意识地看了挂在衣架上的包一眼,又收回目光,闪烁其词道:“不是谁……就是,那时候谈恋爱的男孩子。”
可是小小的变化都捕捉在翟骊的眼里,他看了看那个包——是去义渠的时候背着的,她好像很喜欢这个包似的。走之前去买马奶酒那天她骗他说没钱了他还翻找过……对了,他想起来一件事。
翟骊忽然道:“那人是不是叫徐青?”
明妍猛地一抬头看向他,眼中有些惊恐。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细微的神情再次清清楚楚地落在他的眼里,这一切都说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翟骊低低叹道:“我只是猜的,你不用惊讶。”
明妍收回了目光,叹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你猜的对。”又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了,这比不说更让人难受,到了这个份上,故事不能只讲一半啊。
翟骊道:“那这人现在在哪?他为何没有娶你,你女儿又在哪里?”
明妍呆呆望着地板,道:“我不知道他在哪……我后来,很多年都没见过他了。”
翟骊叹道:“你能不能别这个样子?你说过等有一天,你愿意把你的事情都讲给我听。要是你被人欺负了,本王替你做主。要是……”也没有说出“要是”什么,要是另有隐情……那也要先把整件事说完才能决定啊。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明妍终于叹了口气,敞开心扉道:“那时候我跳舞跳得很好,在学校里也算一号人物了。追我的男孩子说不上不计其数但也是前仆后继,我对谁都没瞧上一眼,虽然也处过几个男朋友但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徐青为了我和我上一个男朋友打了一架,打赢了,就把我抢到手了。我也看上他了……真的看上他了,后来就……”没有说下去,但翟骊已明白了。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他们那里也没什么,食色性也,十七八岁的少年虽然不应该,但这种事总会有的。最多就是多带些牛羊到女孩子家陪个罪,两家商量一下怎么让两人成亲,还能成一段姻缘。可看明妍的样子,这件事在他们这里似乎很严重,很大逆不道的样子。他隐隐感觉他们这个时代的束缚,比他那时多得多。
翟骊没有打断,明妍继续道:“后来我发现我怀孕了吓得要死,跟谁也不敢说……那时已经是高三下学期了,我早上一年学,所以跟徐青他们是一届的……后来我告诉了徐青,那天我还记得,好像是个周三。”
这些上学不上学的事情他也不太懂,翟骊道:“那他怎么样?”如果他这个时候将明妍抛下,那就太不是个男人了。
明妍道:“后来我心灰意冷地等了两天,周四周五两天都没见到他。他没有来上学,不知道去了哪。”那时候通讯也不发达,联系不上,音讯全无。
翟骊暗暗一怒,他能想象到那个时候,十七岁的她有多么绝望和无助。
谁知道事情又有转机,并不是他想的那样:“一直到周六下午,他突然来了我家找我。从家里偷了几块排骨给我,又带我出去,吃了一碗鸡汤豆腐串。”眼中忽然有种温暖的神色:“我那时候最爱吃那个了,那碗鸡汤豆腐串的滋味,我这辈子都记得。”
翟骊却道:“后来呢?”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女人总是沉溺于小小的温暖和感动,可对一个男人来说,做的这些远远不够。
明妍道:“吃完了饭,他忽然拿出了三千块钱给我。我吓了一跳……那时候三千块钱不是个小数了,我不知他哪来的。他只笑着说你别问了,从家里偷的。告诉我不用担心,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他陪我去医院。”
翟骊道:“去医院作甚?”
明妍道:“做手术,把孩子拿掉。”
这次翟骊有点坐不住了,有些动容道:“怎么能就这么把孩子弄掉?”她说的很轻描淡写,就像扔掉一个不要的东西。草原人信长生天,对于没出世的孩子,无论如何不可以伤害的。就算是未婚怀孕的女子,即使一个人也会把孩子养大。若是女人怀孕中不小心失掉了孩子,还要请老巫或者别的巫师作法,否则孩子的魂灵不能升天,只能在草原游荡成为孤魂野鬼。孩子不是一件东西,是活生生的性命。他知道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知道孩子的生命多么脆弱,多么珍贵。为何他们可以那么残忍,对自己的孩子都这么冷漠?
明妍捂住脸道:“只能这么做了……我也知道我会遭报应的,我这辈子亏心事干得太多了,注定不得好死……”
翟骊见她又要激动起来,忙道:“那后来呢,你为什么又把孩子生下来了?”不论因为什么,都谢天谢地她没有那么做。
明妍道:“那天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其实只要想一想就会明白了,他家里也不富裕,怎么会有三千块钱还能被他偷到?既然他说第二天陪我去医院,那为什么又急于把钱给我?如果我稍微想一想,那可能后来他也不会……”头垂的更低了,抬起手蒙住眼睛,万分懊恼的样子。
翟骊也觉得,那男孩子一定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不但害了她,也害了他自己。
“第二天我没等到他,一个人在医院的妇产科外面,看着那些从里面出来的女人,她们一个个……我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然后我就跑了。”说到这里,嘲讽地笑了笑:“我以为我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原来事到临头,也怕得要死。”
翟骊道:“那他究竟去哪了?”那两天到底干了什么?
明妍淡淡笑道:“说出来你都好笑。”做了个手势,很像她去地下车库撬车的样子:“他去偷车了。”
翟骊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道:“我说你怎么会懂那营生,原来是他教你的。”那多年之后她再为他做同样的事情,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明妍摇了摇头:“不是他教我的,是我教他的……也不算我教的,其实大部分是莫叔教的。莫叔……”说到莫叔,发自内心地笑了笑,道:“莫叔对我来说,就是老巫在你心里的地位。他很神奇的,等有机会我带你去见他……你一定要见见他。”
翟骊点头道:“后来他来了么?”
明妍悲哀地摇了摇头:“没有,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星期一他没来,星期二也没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因为偷车被抓起来了……那时他已经年满十八岁了,被判了一年。”一个少年一生的前途,差不多就这么毁了。
明妍喃喃道:“你说他多傻啊,他偷了一辆车,真的就卖了三千块钱,因为三千块钱就把自己……”有些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其实现在想起徐青,她心里一直都复杂的很,不知道什么滋味,但总是不好多过好的。错是两个人一起犯的,他付出了代价,她也付出了更大的代价。他没有在关键的时候抛弃她,他想了办法,尽了力,用最大的努力为她做到了他能给的最大的弥补。可是她会有今天也是因为他,她恨他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不在她身边,她恨他有能耐偷车没能耐置身事外。她恨他,更恨自己年少无知……
翟骊也有些动容了,一点都看不出来,想不到她年纪轻轻就承受了这许多事情。
可是故事还远远没完:“后来我自己买了些药……就是那种药。偷偷地吃了,可是发现有点不对劲了,只留了很多血……后来就没敢再吃了。”叹了口气:“也幸好没乱吃,要不然说不定我就那么流血流死了。”
翟骊叹道:“谁说你胆子不大?我看你是胆子太大。我说你怎么这么疯,原来从小就这样。”他一个男人听起来都心惊肉跳,她居然还这么若无其事。
明妍也苦笑了笑:“因为我傻啊……最先发现不对的是我师父。哦,就是教我跳舞的师父。因为我练舞的时候昏过去了。师父发现我在流血,赶紧把我送回家,和我妈一起……我妈也发现我在吃那个药了,哭得不行。”悔恨地咬了咬嘴唇,似是也在后悔自己害母亲这么心痛和难过:“后来我说什么也不去医院,我妈和师父就不敢送我去了。妈妈偷偷地给我熬了些药喝,我身子才好了一点。但是时间久了还是被我爹知道了,差点没把我打死……”说到这,还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翟骊摇头道:“你还笑得出来……我说你爹也太狠了。”他要是有个女儿,纵使她犯了天大的错他也不会忍心打她呀,何况她那时已经那么可怜。他的父王对他的姐妹也都很好,就算她们再不让人省心,父亲也从来没打过她们,最多只是严厉地斥责教训罢了。
明妍还是笑道:“我爹……唉,我爹也是生气,家门不幸出了我这么个女儿。他已经给我收拾一次烂摊子了,可是那次他没打我,这次他是气坏了。其实我倒还好,小时候练舞,没少挨师父打,藤条都不知道在我身上打断多少根了,一身功夫都是打出来的……倒是我闺女命也真大,我爹那么个打法,都没被他给打死。”苦笑了笑,充满悲凉。
她接着道:“那时我倒真希望我爹就那么把我打死好了……后来他没把我打死,我就从家里跑了。”
翟骊听着都生气,忽然理解了,难怪她爹会那么生气:“你爹就算再打你,打过一顿之后毕竟还是你父母,还会照顾你。你怎么能就那么跑了?你跑了又能去哪?”真是从小脑子就缺根筋,浑身的心眼儿都哪去了?
明妍还是大大咧咧地笑:“说了我傻啊,我也奇怪那时候怎么算不明白帐?心眼本来就不够使,全部的心眼还都用在怎么不让他们找到我了……这次我倒是成功了,我爹真没找着我。我在外面过了一阵,终于被我妈给找着了。”
翟骊道:“幸好她找到你了,要不你怎么没死外面?”
明妍点点头:“我妈没敢带我回家,就带我住在姨妈家了。那时候离高考只有一百来天了吧?本来我是艺考生,已经参加过几个学校的面试了,都是特别好的学校……但是后来显然没法去了。我师父也是又心疼又恨,她看着我从小长大。别看她打我,我已经她所有徒弟里面挨打挨的最轻的了。师父脾气虽然不太好,做老师很严厉,可是还有很多家长把孩子送去给她打……她这辈子培养出过好多优秀的舞者,在我身上也花了很多心血。做师父的,就是想让徒弟一个比一个好。本来她也说我能超越我的师兄师姐的,我是她最后一个徒弟,她在我身上寄予厚望,想把我培养成最完美的关门弟子的,就差一步。结果我不争气,出了这档子事……我不能跳舞了,最难过的亲手把我教出来的师父。”她又埋下头,道:“到今天,我也再不敢回去看我师父,因为我没脸见她。”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觉得沮丧的,当时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学习么?我走正常的渠道,一样可以考上大学。可是打开书,做了两套卷子我才傻眼了……那时候除了语文,所有的科目我都跟不上,所以我那三个月有事干了……”
这些事情翟骊自然也不太明白,但听得出来总归她是要去在短时间内做一件很难的事情。
“后来我白天去上学,隔三差五还难受去不了,去不了就在家里温书。人不离椅子从早坐到晚,好几门功课连轴转。”叹了一声:“人越长大越不如以前了,那时候真是有股倔性,一点都没有自怨自艾,也不觉得难过,谁的话也不听,心无杂念的,就想着我一定要做到。我妈老是陪我到半夜,看我心疼的直哭,哭得烦了我还吼她,让她别吵我……”
翟骊虽然不知道高考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也道:“你那时不是还……”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再年轻也经不起这般呕心沥血啊。
明妍点点头:“那时候根本都像忘了这回事一样,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也不会去想后来的事情,一门心思就扑在那一堆功课上……人只有这个样子才能把一件事做成啊,可是我做成了又如何?后来才知道都是徒劳无功的,人自己要是蠢啊,真是谁也没办法。”
翟骊道:“后来你成功了?”
明妍道:“我心无旁骛,到了时候就去参加高考了。那时候肚子已经有点显出来了,幸好我瘦,夏天穿了件宽松点的裙子去考试,居然也没给人发现……哈哈,高考只检查你有没有作弊工具,可扫不出来肚子里有没有孩子啊。我居然就那么……怀着孕参加了高考,想想全中国都没有几个像我这样的考生吧?”真是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现实远比故事精彩。
“后来我考得还不错呢,可是开学时我根本没法去报到……跟学校交涉过,能不能给我开个长假,或者休学一年,可是那所学校不让。我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顾着生气和愤怒。结果气大了,就一个人昏倒在家里了。”
翟骊已经快听傻了,只觉得从前她做过的那些事情跟今晚听到的比起来,简直就是芥子之于须弥山。
明妍又苦笑了笑:“所以人不能太动气呀……后来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身子就平了。我问我妈孩子呢,才知道要是她晚回来一会儿我就没命了。到医院一检查,大夫把我妈我姨骂了个遍,行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我这么不像话的……年纪本来就小,那段时间又长期熬夜熬的太厉害,身体也不好营养也不好,一大堆指标没有一个合格的……孩子肯定是生不下来了,只能剖腹产。”
翟骊奇道:“剖腹……产?”根据字面产生的联想怎么那么可怕?
明妍点点头:“就是把肚子剖开,把孩子拿出来,再缝上。现在的医术很厉害的。”
虽然听得瞠目结舌,但是也幸好有这么厉害的医术,不然今天她都不会在他面前了。
明妍道:“我问我妈孩子呢,我妈就抱来给我看。我看到孩子……”有点说不下去了。
翟骊听到此时才有点笑容,道:“你看到她,是不是很开心?”
明妍有些惊恐地摇头道:“不是,一点也不是,我第一眼看到她,不知道怎么特别害怕,怕得几乎要从床上跳下去逃跑……”脸上的那种表情,就像当时的真实再现:“我永远记得那感受,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害怕她……后来但凡我在电视里看见说有少女在医院偷偷生下孩子一个人走了之类的新闻,全世界都在指责她……可是我知道她只是太害怕了啊,为什么都要那么说她……”说的浑身都哆嗦起来。
翟骊忍不住将手放在她肩上,轻轻安抚道:“她是你的孩子,你不用害怕的。”
明妍定了定神,点头道:“我妈也是那么跟我说的,让我抱一抱她……然后我抱着孩子……我抱着她……一下子就哭了。”说到这里,几度说不下去,泪已落了下来。
翟骊忽然也有些泪意,他明白她这种心情。
“她那么小……比一般的孩子都小,早产了两个月,营养又不好,本来很漂亮的一个孩子,面黄肌瘦的,生下来才五斤……那时候我才明白我有多对不起她,可是都已经晚了……”人已泣不成声。
翟骊也黯然,半晌,低声道:“你给她取名字了么?“
明妍点点头:“她叫明容。”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