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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赵宗白殭李代桃忠烈王隔岸观火
李恒已坐隆兴城中。略一清点,俘虏大小将军二十余人,得辎重马匹无数。又闻俘虏了文丞相,大喜,忙命押入。众将观之,果然风姿伟然,步履端方,都认定是文天祥了。那文天祥被执至面前,立而不跪。李恒有心降服他,还要相劝。
文天祥横眉喝道:“李恒,贪人败类!你甘为鞑虏走狗,屠伤华夏。我虽不幸至此,皇天后土,安能优容汝等?可速杀我!来日九泉之下,看汝等作何结局!”骂的李恒心头火起,道:“牵去一边!今日成全你,叫与你那班同袍同归则个。”
喝命将俘虏将属请功。先牵上一人,文天祥瞥一眼,哈哈笑道:“李恒,你好没见识,想功劳想疯魔了!这样帐前卒,我尚不识得,你拿他来请甚功去?”李恒且愧且怒,喝道:“放了去!”
又牵上两个文官模样的。李恒问是何人,文天祥冷笑道:“此小小签厅官耳,执之何为?”李恒又命放去。
又牵来一个,报道:捉得此人,队伍中携伎乐随,盛辎重,都称刘二将军。李恒笑道:“这想必是大官了。”文天祥不语。李恒命:牵至一边,与文天祥同斩。当下二十多人俱牵过,留者才五六人。文天祥大笑道:“汝等本事只如此,尽捉些不入流的小吏充数!”李恒怒喝道:“也不用别个,今日杀了你,就是我下江南之首功!”喝命推出斩首。
文天祥全无惧色,转身便出。刘二抖抖索索,叫道:“我是何官来!自家只是邹沨部前计事,又非大官,何故杀我!”那文天祥斥道:“死耳,何必如此!” 当下驱到斩台上,刀斧手正待行刑,忽听喝道:“留人!”
众人看时,来的却是个女人。旁边将校喝问:“兀那女子,敢是文丞相家眷?”副将喝道:“休得无礼!这是长生天圣女,平沙公主。”众将吃了一惊,连忙行礼。那公主将出印信,道:“教李恒出来见我!”
原来飞琼测算已毕,到了云南,讨了测算表。谁知夏天时云南行省平章赛音谔德齐积劳成疾,病死任上,万民致哀。飞琼为赛音谔德齐临终几句托付,因在云南耽了两月。出云南欲返大都,取道两广,沿路州郡多下,路不甚涩。是日刚进了江西境,于路多有溃军逃民,诉说文丞相失利兴国。飞琼当下听了,驰鞭百里,寻李恒元帅府来。刚到军前,就听说文丞相成擒不屈,即行斩首,先失了方寸。疾奔来救,见不曾施刑,千好万好。
飞跑近前一打眼时,绑下了七八个,哪有个似文山的?脱口便问:“文丞相是哪个?”刀斧手忙为指之。
飞琼看那人,毕竟身形不像;看容貌时,又冠斜髻散,额上汗粘湿乱发,掩住了半面,不详真面目;飞琼至此也不顾什么礼节了,两步上前,俯身将手去拂开他乱发,下死里端详了一回,慢慢立起来。心道:这分明是个假丞相。莫非李恒捉不得真的,将假的冒功?因捺下焦躁,且等李恒说话。
李恒闻说平沙公主至,也纳闷道:“伯颜丞相北伐海都去了,公主怎会来此?”只得出迎,动问公主公干。飞琼伪道:“一向在吕师夔、索多军中走动。一来闻李帅全功,特来贺喜;二则近日闻汉将贪功冒进者,有杀平民以充俘虏、擒胥吏以冒军将,坏吾兄成法,致生民不宁。我奉长生天使命,各处探问。李帅明察秋毫,一向无这样事罢?”
李恒知公主领着圣旨,宣天命于诸行省宣慰司府,虽他兄长业已罢起一度了,这道命不曾罢去。故不怀疑,笑道:“公主明鉴!恒早已虑此。一应俘虏人等,文天祥俱已指认清白。公主不信时,可亲问之。”言下大有自得之意。
飞琼诈李恒一回,才信真他实不知情,这才微微放下心。走上前去,再看那假文山:瞑目含笑,虽与文山样貌大大不同,却也仪容清贵,风神明俊。此人不在祈请使时的随众里,不知是谁,替他这回赴死。当下低声问道:“他还好?”
那假文山本合目安坐,乍闻此言睁了眼,惊容满面。飞琼道:“你休怕。他是我平生至爱相识。他还好?”良久,假文山点头。飞琼道:“你自承是假,我保你无虞。”假文山道:“他未去远。” 半晌,飞琼道:“公请留姓名,以待后人来者。”此人不答。飞琼落下泪来。
李恒素知平沙公主是巫人、有古怪,也不敢问。飞琼因回身谓李恒道:“文丞相才为宋朝第一。我朝方用人之际,如此大贤,安可屈杀?”李恒躬身道:“是麦术丁相公三令五申:别个不打紧,文丞相大捷江西,乃我心腹巨患。若他不肯降,休送临安,必就地杀之。”
飞琼听道是麦术丁之命,不复开言。李恒喝令开刀,霎时血溅三尺。便有一队兵押送几个妇女小儿来。那女行虽在落魄,风度端庄,一看就是大家人子。飞琼并不识得,斥道:“捉妇人小子,成甚话说?”李恒道:“此是文丞相妻儿,先叫他每与文丞相收尸。”
飞琼闻言,遮饰不及了。那两个小女孩环娘、柳娘,皆不过八九岁年纪,早奔到尸前,并不哭泣,直叫:“母亲,这不是家尊。”
欧阳夫人、颜孺人、黄孺人早已看出来,佯装不知,此时被孩子冲口说出来。李恒这才知抓不是了,恼恨不已,立点一军追赶,又命将文天祥妻女斩首。飞琼叱道:“李帅须不得胡作。这是哪朝世界,恣意杀人,遑论妇孺!江南久不能下,正为此耳!”李恒连连称是,道:“都是末将一时气昏了头,再不这般了。”教:将文丞相家眷解去临安府狱。飞琼暗思:若送府狱,少不得与陈文龙母亲一般丢了命。当下阻道:“你每既得北来,看来北方战事将定。我大哥既要得胜还朝,我自该回京了;不如我亲押送大都安置。”
李恒答应着,就点一百兵,随公主去。飞琼又嘱李恒:“我回京去自当请旨,生致南人有才干者休便杀之。李帅若再捉着文丞相,可取候旨意。”李恒满口答应。李恒私下又嘱咐那带兵的百夫长,千万休在公主眼底犯事,“他兄妹自是狠角,又是国人。来日决战,少不得又是伯颜亲征。汝等千万精细,不然连我前程一并葬送了。”当下将文山眷属装车送大都,飞琼亲来押车。李恒自去部署:命塔出率一军南下大庾岭,也的迷失将一军复取邵武,期与索多会于泉州。
这边飞琼押车北回。走了半日,看看才过了山路岔道,天色将黑,命军士且去扎寨好歇。车里道生直叫着解手。飞琼命军士看住车,命一个军士跟了道生去,自也随来。走出几步,又命那军士且去看车,不必跟来。
那小兵只道公主渴发,嘻嘻的去了。飞琼看他去远,将自己备换的马匹指与道生,低声道:“公子可趁夜速去,拣小路南入广东,或得与令尊相见。”那道生虽是少年,却极机敏。作了一揖,即刻滚进草丛里,近了那马,解去缰绳,翻身在马腹侧,急急去了。
欧阳夫人等车中张见,都不敢则声。飞琼过了一时方归。欧阳夫人将几件钗环贿赂小兵,问那公主底细,方知是伯颜妹子,北方巫人领袖。惊疑不定,求与那公主说话。飞琼听道夫人有话,因屏退看守,近前道:“文丞相来使时,我幸得与薄识,深敬丞相忠义。今不忍见丞相绝嗣耳,并无恶意。”
欧阳夫人哭道:“贵人既肯周旋,乞放我夫妻、母子团圆幸甚!”飞琼道:“我担干系放道生,是恐他入京遇害;复为他是个男子汉,随他父亲身边,少宽其心。萨仁图雅于夫妻母子之情,不曾体会过。唯知保全夫人、小姐性命安妥,庶几少过。”便退开了。一时夜里军士点起火把,不见了道生,乱寻一阵不见,只得罢了。于路小心照应不题。
却说当时文山沿小路出逃,已听见追军动地喧嚣声。命五百弓手砍山林为鹿角,且走且设路障以挡骑兵。大雾茫茫,杀声愈近,不过与元军隔数步,忽身后一声巨响,文山急回身看时,山头滚下一块巨石,大如房屋,恰恰堵实住山道。元军都被大石挡住了一晌;文山方得逃脱。后土人皆呼此石为神石,立神石亭以纪之。
当时文山逃出生天。收集残部,检点兵马,十损了□□,妻儿也俱失散了。一时邹沨、刘子俊寻来,立寨暂驻。小村第三子来,哭拜于地,告说“家父战时病发,丞相方去不一时,家父就堕下马来,被元军乱刀砍死了;长兄、二兄、四弟在前,当夜皆力战而死”,文山听说小村死了,不禁放声痛哭。又报张汴死于乱兵,缪朝宗自缢林中。历算将领死者二十余人。
又有陈子敬奔来哭告说:“李恒已至隆兴。是赵宗白衣朝衣、坐肩舆,自称文丞相,鞑子押他去隆兴,被李恒斩首。我每同行亦被擒,宗白不曾指认我每,反伪说我每都是小小校吏,我每故得逃出命来。架阁吴文炳、督遣林栋等七人先被李恒识破,皆与宗白同日被难了。”曾明孺亦归来,自说“我是躺尸堆中得免难,良孺哥不知下落了。”少时文璧也归来了,文山悲喜不胜,兄弟二人抱头痛哭。萼华于路寻着监娘、奉娘,带两个女孩也归来。众人渐有消息,而架阁杜浒、许由、李幼节,机要秘书谢杞,监军刘士昭等仍皆不知下落。
又报:“书吏萧资保太夫人回,献同督府大印!”文山、文璧听说母亲归来,齐抢出营来,动问母安;复都堕泪拜萧资道:“公为我文氏恩人!”文山因升萧资为钤辖。兄弟又相对戒嘱,千万休向母亲说大妹破家被擒、妹夫惨死等事。再过几日,把妻儿事缓缓的告诉母亲。
过一日,却得道生逃回来,告说“母亲、二娘,三娘与柳娘、环娘二妹子都被押送大都了。”文山听见妻女尚在,却成俘虏,纵心如悬旌,此时也不得空牵挂。即日集合同督府余众,命再往各地集兵,以补兵缺;以刘伯文往袁州,萧明哲往抚州再募义军。谁知刘伯文才到仰山庙祝汤氏家中,仆从酒醉,出门乱撞,泄出招兵的话来;被元军察知来围,搜得同督府文书。刘伯文当即自承道:“余人皆不知情,只我一人承当,休累他人。”以是汤氏得全。伯文被斩于袁州市上。萧明哲往抚州路上遭遇元军,亦被擒杀。
文山得了消息,更增忧闷。又探各地消息,此时太和、永丰皆破,李恒已往攻永新,城破日,义军被围于皂旗山至袍陂渡峡谷间,八姓豪杰三千人不肯降虏,尽投袍陂潭水而死。李恒复攻龙泉县,妹夫孙荣为亲党所卖,被俘不屈而死,大妹文懿孙等皆被押送大都。
各处复探听着:南安城已遭合围;江淮各处山寨皆破;荆湖义军见永新失守、同督府溃败,尽退走了,所收复各县复次沦陷;福建索多破兴化军,因兴化二度反正,屠之,复攻破建阳各处山寨,所过处皆被洗劫。是年一春一夏惨淡经营之事业,至此都付汪洋。萧资等齐劝:“淮、闽、浙、赣皆无可为,请丞相归行朝计事。”
文山亦思:“各地皆无正军,不谙训练,故一遭元军便溃。唯行朝尚有四十万大军,此岂不可增援?”遂作书请罪,且请入朝。恐沧海茫茫难以寻觅,抄作数本,打发数舟送表去了。自率同督府兵折入广州,一路探访行朝下落不题。
且说张世杰等奉驾仓皇离了浅湾,海中颠簸了旬日。张世杰与陈宜中计得失之地,闽广尽陷,连文天祥江西同督府也覆没了,自己兵力益衰,真正四面楚歌,莫可如何。陈宜中叹道:“前数番求降,皆称小国,北朝皆无回音;唯今之计,只有请称臣,还能保全了。”张世杰乃是北人汉子,一向最不爱听称臣的话,并不接话。陈宜中因自来秘请于杨太妃,求再发使者乞称臣。太妃心甚不安,道:“相公每再无别法了?”陈宜中奏道:“臣无他法可施,太妃若有法安社稷,臣定遵从便了。”
少主忽道:“陈相公既然无法,何不叫文相公还朝商议?”陈宜中不好对皇帝发作,因问上座杨太妃道:“此话是谁教官家说的?”
杨太妃道:“是礼部邓侍郎昨日进讲时偶然说起,说文丞相在江西孤立无援,所以连连失利,不如诏之还朝;官家便记在心里。叫文丞相还朝,果然使得否?”陈宜中道:“太妃既不决,何不再问礼部邓剡?”杨太妃忙道:“奴无知妇人,唯陈丞相主之。”
陈宜中道:“臣非不欲文相公还朝,实是欲叫他在外屏障。行朝在此处兵足,况张枢密与文丞相常常议论不合,一山不容二虎。那时将帅不相能,致士卒离心,臣恐变生肘腋,不可救也。然而文丞相劳苦功高,且又是状元宰相,若他必要在朝为先,我等皆该让他。”杨太后道:“陈相公保我孤儿寡母,居功最伟,这话那里说起!陈相公既如此说,且叫文丞相在外再捱一时,不教他还朝。” 陈宜中方才喜欢。又命倪宙为使,赴北请落帝号、称藩臣。杨太妃一概遵从。
陈宜中自此只翘首盼倪宙回音。看一日日过去,海上不见片帆来;又是一回兴头渐消。是日张世杰却来寻他道:“我有一计,可脱目前之险,只难行些个;相公肯不肯听?”陈宜中忙道:“枢密有高见,你我自当一体计议。”张世杰道:“我等已航入南海,何不西入夷国暂栖?彼还有疆土可守,有民可招,可图来日;一则可缓鞑子追兵;二则免教众人说我每只会遁海。”
陈宜中乍听这番奇谈,惊了半晌;看张世杰堂堂几十万军统帅,竟会异想天开的如此!宜中素性不是莽撞的人,也不直出言否了世杰;再思之下,却也有可行之处;三思以后,徐徐道:“此时安南陈氏已降元,虽时遣使入贡行朝,我亦断断不敢往;占城国尚未降元,且与皇宋世相通好,我等可奉驾入占城,以为久计。”张世杰叹道:“我也只想到这里。然则过去遣北使者都不中用;此番要驻跸藩国,不能再随意遣个头巾去求情便了;一:须有与彼详道我国积世恩义,还须以我兵力震慑彼国,使彼不敢轻视我,这样口舌实难寻。不知何人可使?”
陈宜中沉思半晌,慨然道:“这样两国间大事,除非鼎轴重臣,不能定议也。昔日我不在朝时,是文丞相独赴虏营,惜事不成;今我既为大宋宰相,当亲赴占城往说。占城见我以宰辅之身亲来,必迎车驾来归。”张世杰道:“相公肯涉险去,是皇宋之幸也!相公去了休踧踖,但叫占城国识我恩威,我自率四十万大军随后到也。今且不必说,免得军中土豪听见要离乡的话,又来罗唣。”陈宜中应可。因也不叫朝臣多知此事,自代皇帝草诏于己,当夜驶一船自向占城去了。
于是此后朝会,都不见了陈宜中。苏刘义一向不与张世杰照面,也不去朝会,隔了三天,听议论才知陈相公走去了,大惊顿足道:“这是什么文人短见!从何说起!世上安有奉君入他人国土,尚得保全之事?”自驾轻舟追赶百里不能及,恐行朝有失,也只得返回。
张世杰候了半月,不闻陈宜中有回话。恐元军追兵不日就到,因欲直移师占城,也不等宜中音讯了;遣部将用攻雷州,好入琼州海峡,谁知海峡已为元人所占,西去之路已断,只得移至碉州。此后张世杰屡屡下诏与陈宜中,陈宜中音尘杳然,终不还转。终诸人一生,再无见陈宜中者。不赘。
且说飞琼押欧阳夫人等车还京,兵士都是熟的,径要送宫籍监去。飞琼止道:“止有女人,又不是罪犯,何必下狱?大都城里遍地是寺观,去报枢密院,寻一处道观安置也罢。”千户难道:“不投拜的,例赴宫籍监;此是俺每旧例。”飞琼便问:“那是寻常一般的臣子眷属,所以如此处。如文丞相一般的重臣,家眷押来大都安置的,有何先例?”千户只得说并无先例。
飞琼道:“如此止依我,就送悯忠寺暂歇,汝等取候旨意。” 千户道:“若是别个,定依公主吩咐;文天祥是重臣,他家眷却不敢任意安置。不然,回去见李帅也不得交差。”正争执不下,就有枢密院派了长史来,说是博罗相公叫送文丞相家眷去宫籍监;说着就要接车。
飞琼心知在大都,自己不得随心任事,心里好不痛快:想那等没骨气的贰臣,却得升天;忠良家眷,反要下狱。暗思补救法,忽想到了太子:“是了。太子一向于汉人肯周旋;言语中于宋室忠臣亦颇输情焉。我何不去求太子?”因道:“都不用忙。现今燕王太子已听政,万事皆可先启后闻。汝速去请于东宫,就说萨仁图雅解回有宋重臣文丞相家眷,问当安置何处。”枢密只得去奏闻。
须臾十数马至前,飞琼识得为首是鄂尔根萨里,太子身边第一得力宿卫。当先人叫:“太子钧令:将文丞相家眷入东宫安置。” 枢密院来人只得罢了,那千户也随去枢密院领签纸回去复命。鄂尔根萨里且对飞琼笑道:“殿下知公主回来甚欢喜,请公主早来叙话,殿下于东宫专望。”飞琼应声。又向欧阳夫人、颜、黄二孺人禀道:“夫人且请安心随时,忍耐则个。”欧阳夫人一路来,也看出这公主真心周旋,含泪谢过。当时额尔根萨里接过车去了。
飞琼自归府来,秦越、沅湘等迎着。飞琼劈头先问高丽金方庆的事。秦越笑道:“都完了。金方庆押去刑部了。”飞琼问是怎生。秦越道:“起先是卢进义、韦得儒告他谋杀高丽国王王植、王后元成公主;金方庆喊得盖天冤,孤身回去领罪。王植定他一个私藏铠甲的罪名,要将他流放大青岛,高丽行省官又说他无罪。陛下怀疑,教元成公主亲押金方庆回大都,教刑部、枢密院齐审。”飞琼笑道:“果然。”就进东院来寻景樊,景樊与昭音、德音都在。
飞琼走进去,指着景樊道:“你与我有成言在先;再生妄心,我不饶你!你敢自替谁出头?谁与你家灭的门来?才几年功夫,你倒忘怀了!”景樊冷笑道:“若不是汝国自恃气力、暴戾恣睢,我国那至于此?林家一日不曾绝了人,一日有报国心!”飞琼冷笑道:“自古有力者得天下。你若有力,一样教我每屈曲;既没气力,休说白话。就死了金方庆,你林家就得回去?”景樊道:“金方庆要反,却也不是我教反的。不干我事!”
飞琼道:“我不与你说金方庆。元成公主回来大都,金方庆反与不反,自有朝廷定论。你可也看看王綧是什么货色:那是第一个爱离间同人、钩致秘辛、天生的惫懒骨、贱皮、刁嘴,爱听里外里四五道的私话,就如蝇子叮血。你真个道他要相帮那个?他只就中取利,知他何时会连你卖出去!你也敢纠合他?”景樊不语。
飞琼笑道:“你勿谓是替王家出头;王植是个没骨头的,临事只会拉出人来作替死鬼。道不得他两番为王:早是再世为人了。闹至公主回朝审,他在彼岸观,须不好看!”景樊冷笑道:“我须不是替王植。先君子当时废他,早是已知他不堪用,不劳你说!”
秦越站在院墙外只是笑。沅湘进来,也不插言。秦越看见旻儿走来,拉住道:“凭他吵去。你怕甚的?他二人素是这般。隔不几月总要闹一回,才有清净。景樊出了这里,一步难行。任他斗嘴,也不能翻天。”沅湘道:“琼儿全是好心。你且叫他说毕。”
旻儿来了一时,知这几个人各有些性气;独沅湘最和平有器量。今听他也如此说,也只立在一边。看飞琼是穿着蒙古白袍;景樊仍是一身洗白复生縸丝布裙;两人都一身白衣,立在地上,都怒目不语,倒如镜中相对;也笑了。一时德音、昭音奉景樊出去。
飞琼看见旻儿,因招手唤他来,道:“你好奇他家是什么事?”旻儿笑道:“这些秘辛,婢子不合与闻。”飞琼笑道:“什么秘辛!都是人做下的。可知我平生但求光明正大。你既好奇,我说与你知个真实。”
原来飞琼不在时,沅湘等人极谨口,旻儿一概不知。公主不在这许多日子,只见安沅湘去了两三回东宫;秦越时时拦住许景樊、昭音、德音主仆三个。今天却听公主倒豆子价说不住。
听公主说:“三十年前,是蒙哥合罕命使臣着古与去,叫高丽王氏献国。高丽早已是武将掌实权,武将皆主张力拒我。当时武将崔氏掌政,杀了着古与,蒙哥合罕怒彼杀使,便行东征;王植带朝廷军民都逃去了江华岛。在江华岛时,武将金家屠了崔家,现封了王綧为王子使来朝觐入质,又答应我降国六条,蒙哥方退兵。谁知蒙哥后脚才去,林衍又杀了金俊;逼王植逊位,立起世子王璋为傀儡,独揽大权。李藏用借出使之机陈奏于我朝,蒙哥发兵征林衍,林衍出逃江华岛,后被三别抄乱军杀了。景樊就是林衍的遗腹女。”旻儿不言语。
飞琼复道:“李藏用等请王植复位后,又将世子王璋也送来我朝。陛下遂以高丽为行省,设达鲁花赤为管辖,位齐高丽王。陛下又听金莲川诸公之语,使行省官因俗而治;又将女儿元成公主下嫁王植,令世子世代入质;高丽渐次安定了。唯有武将统领之三别抄部,旧乃抗我先锋,皆去了江华岛,三年前才平定。”旻儿笑道:“婢子愚笨,听了也记不齐恁多姓名。”
飞琼道:“那里是叫你听这些名字!只叫你知这三十年高丽兵祸之苦:当日王植躲去江华岛上,王官贵族劫掠百姓以自奉,饥馁饿殍,满于闾巷;肌膏玉雪,罗列人肆。高丽民心苦王氏久,竟反喜我兵去。”沅湘笑打岔道:“三十年前那里有你?说的眼没巴鼻!”飞琼道:“我是读郝公书才知这些。后来想想,郝公或是见这些前鉴,中统年间方一意孤往,必要与宋国缔盟的。”沅湘点头不语。
飞琼又道:“我再与你说林景樊。前说高丽民不堪命,士不聊生,朝廷至于发卖宫娥以自养;不忽木母亲就在当时发卖贵女之中,被我朝人买归了。后来蒙他每保下景樊,送到大都。那不忽木又是个鹑衣子夏、破泣郗源,自己住京城就穷窘不堪了,那里照看得这些? 因又送来我处了。”旻儿方知前后。又问:“据公主说,金方庆这桩实例,真实不是谋反?”
飞琼笑道:“我又不在高丽,安能全得真实?我只会诛心。想世间事各有千面,原没真实可说,不过是个人心迹见于行事。高丽武将专国,已有百年,绝不会归政国王;王植之意,是先借我手杀尽武将,摒除武将专权之患;再尚公主、称驸马、列宗亲,自抬根脚、高身价,则达鲁花赤也不能与他撄锋:如此这般渐收权柄。如今王植所急求者,乃是撤了达鲁花赤,还政于他。至于金方庆虽是武将,一向不得崔、林之权柄。他又多年攻三别抄不力,王綧倘说他私通三别抄军也说不差。”沅湘笑道:“你还未与旻儿妹子说明三别抄是何物呢。”
飞琼道:“不过名字怪特些,乃是彼国抗我之军。三别抄军起初是崔家私兵‘夜别抄’,后又分出左别抄与右别抄,合称三别抄,乃武将第一得用之军。武将谁能胜场,端看三别抄心向谁。王植举国投拜时,三别抄却不肯降;然则高丽已降,抗我即是抗高丽;故高丽军与我军共灭之。高丽带军的便是金方庆。至于王綧,向日连我也不放过,他居心更不必我猜度了。”旻儿道:“请问王綧是怎生?”
飞琼笑道:“谁知这一世作质子的人,心是怎生长法!我不去理会。不论王植、金方庆、王綧这些,都是庸人。这么多年,高丽唯出了一个国宰李藏用,那是子产一般的人物。修辞捍国,出使我朝,不曾失了半分。高丽所以存者,多赖此博物君子,王鹗学士等都呼他海东贤人。当日林衍杀了金俊,又夷其族,复逼勒王氏,闹至举国钳口。唯有李藏用佯请王植逊位,取信于林衍,自请出使我国,奏明林衍废立事,陛下发兵伐林衍,王植方得复位。而李藏用以暂屈于林衍,为王植放逐。李藏用自叹说:‘当时不能死,岂非罪乎?’不久死去了。”
昭音忽的掀帘进来,冷笑道:“李藏用虽是大大的忠臣,只对不住我林家!我主人家爱他才,如何信重他,不图他这般报答!难道独他是忠良,别个都不是了?”德音也进来道:“王綧乃是真小人,李藏用岂不是伪君子!国王杀他,也杀的好!”听外面景樊斥道:“还不回来!”昭音二人摔帘子出去了。
飞琼叫道:“李藏用负你家,乃出公心。他周旋汝家与王氏之间,皆为求高丽安定,什么愧来?你林家日日急讲蛮武,与王綧卖国谀人什么分别?可知李藏用胜你每一筹哩。当日陛下问高丽兵,李藏用说高丽遭三十年兵燹,业已无兵,军籍皆是虚数。陛下说:‘是王綧底言语,高丽少说尚有五万军’;李藏用厉声道:‘请上国执政至高丽亲点兵数:王綧言是,杀我;我言是,杀綧。’陛下爱惜李藏用胆气,不复究问,这方缓了高丽征兵,生息百姓。你林家曾有这样德行来?”沅湘笑道:“人都去了,你可以歇口了。”旻儿笑道:“王綧得罪公主,却为什么?”
飞琼笑道:“王綧不过是个假王子,第一个入质我国,封了永宁公。仗着一般讨的了个我朝的西贝公主,就不知姓什么了,成日家与他那老婆吹枕边风。有一回不知洪福源怎生得罪了他,王綧就谮说‘洪福源背地里诋毁博教圣女无神通。’他那老婆是个棉花耳朵,最敬信长生天,听言大怒,请杀了洪福源。那时我这个圣女还在襁褓里,就做了王綧杀人的刀。洪福源纵说博教不是,说我不神,不道得该死的罪名。后来王璋这个真世子来,陛下不作兴王綧了,他害的人才少些个。”旻儿看他已降下声气来,因笑道:“高丽的事婢子却不理会,只公主神通到底怎样?”
飞琼好笑道:“你每都是读过汉书的人。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纵有鬼神,以道莅之,其鬼不神。我有无神通,原不是你每该问的。”旻儿自知失言,低头微笑。飞琼道:“断不是你想问我。必是吕师夔有疑,使你来求印证?你说与你家公子:不劳他问我家事。我自己办的好,托靠长生天的福气;不好,一时福运不至也常有。休教你行穿窬探箧,好小哉相。”
旻儿忙道:“不干公子事。”因取出一封信来,笑道:“由秂有信来,荐他哥哥,还没来得及告公主。——我是过来送信的。”飞琼闻言自是欢喜,一行就拆信,一行笑道:“好么!作了夫人,好样不曾学,先学着荐自家人。”
秦越笑道:“你还不知,长卿师兄又升了,从同知升了主管。”飞琼疑道:“这才半年,不到考绩期,做什么升他?”秦越笑道:“不外是为原主管迁升,众人推举,上官赏识,就着他继任了。”飞琼且看信,所荐正是由秂曾说过的族兄赵孟頫。因道:“旧朝宗室的人,现在就要入仕?我倒不要紧哩,只恐他自落人口舌。”
秦越笑道:“师兄说你虽会推三阻四,待见了此人,必会逢人说项了。”飞琼闻言也奇道:“长卿哥哥从不轻推许人:如此合当一见。”
又道:“我只没想到这么多南人要来。南朝亡国了还没二三年,土地还未下尽,这些人都等不及要来了。今连赵家人也扩上了。不是才从江南回来,我倒真以为江南君子倾心归附了!”秦越久在南边,也随见了不少南人求官者,笑道:“看看官位被别人占尽了,他每岂有不眼馋的?”沅湘笑道:“守孝也有个期。人生一世,各有志向;你休太苛责了。”飞琼点头。
沅湘笑道:“我想起来要问你。月烈公主敢是要许与王璋?”飞琼笑道:“断不会。那尺寸小国,不在月烈眼里。我每幼时常在一起,那时他连王璋汉名还不晓得,只知他国名‘益智礼普化’哩。可知他与王璋从不照面。”沅湘笑道:“你多年不见月烈了,敢是说不准罢?”
飞琼笑道:“月烈是正经的天潢贵胄,我与他君臣尊卑有别,不敢再生亲近心。至于来日的事却敢说:草原上女子最有志,都说一不二。月烈来日少不得自家择婿,嫁个国人英雄。”沅湘含笑点头。飞琼叹道:“今天太子还叫我再去宫里叙话。我明日进宫,也听听王璋何说。”觉得身子不爽,自回房歇去了。不题。飞琼记着许先生的话,次日仍男装假面,先往许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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